蛇頸龍吃痛,用力一甩,將嘴裡叼着的身軀大力慣在地上,自己身子縮回,先是身軀,再是蛇頸,最後是小腦袋,一下子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池中,水池盪漾,慢慢浮出一線血絲來。
在龍城裡,長老的地位是除了女王之後的第一人。他的權威性在有些時候甚至凌駕於女王之上,因爲龍城的女王是二十年一換的,而長老則是世襲的,當上屆長老不能再繼續工作時,下一任的才繼承他的位置。因此,長老給人的印象,通常都是年紀很大,經驗豐富。
我現在見到的現任長老也不例外。他長着一把雪白的長鬍子,皮膚皺紋呈現健康的粉紅色,他對着我呵呵地笑,長大雙臂,看上去跟聖誕老人一樣的慷慨一樣的風趣。
只除了一樣,他實在跟那個試圖解決掉我的老人長得一模一樣。
我往後縮了縮,問:“請問您就是我在密室中見到的……那位?”
長老呵呵笑:“說起這個,我要感謝你。”他向我霎霎眼:“不是你幫助我,可能我就會被女王發現了。”
我側了頭:“您知道龍城裡還有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嗎?”
這次長老沒有笑:“有的,不但是我,我們族裡大部分的人都有模樣極度相似的另一位,但是,他們流的並不是跟我們一樣的血液,他們是霸王龍的後代。”
我十分詫異:“您是說,每個人都有人長得跟他一模一樣?但是,卻是霸王龍的後代?”
“不錯,這也是我們龍族人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不同根源的人以同一種外形生存。”
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保護的好處,我只奇怪:“難道不會造成困擾?”
“不會,你以爲真的一模一樣麼?你覺得我跟派克完全一樣?”長老湊到我面前來,微微躬下身子,十分認真。
我認真打量他,終於發現了,我失聲道:“哎喲,原來您……”
長老笑呵呵地站直了,指着自己的眼角:“我這裡有一顆黑痣不是?”他用手挽起另一側的雪白長髮,“不僅右邊,我左邊也有。我們蛇頸龍的後代,在額頭的兩側各有一顆黑痣。這也是辨別我們跟霸王龍人的重要標記。”
想來是因爲老人的頭髮很長,把兩側的黑痣遮掩住了,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這應該是龍城裡的人都知道的常識,可是我偏偏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覺得心底好像隱隱想起了什麼,卻又沒有辦法確定。
長老微笑着說:“我得到你的幫助,他們並沒有留意到我躲着,我很感謝你。所以我一脫身,立刻就要大家去救你。”
我笑:“幸虧長老還記得我。”
長老跟我打完哈哈,換上一副嚴肅的神色說:“這次新女王繼任,而我們的人卻有在外面出了意外,我也覺得很懷疑,現在終於知道是霸王龍人在搗鬼,幸虧給我們察覺了,不然國家掌握在他們手裡就非常危險了。”
我想想,問:“血統真的這麼重要麼?女王需要二十年的時間培養,你們現在缺乏這個時間,如果女王可以統治好國家,誰的血統也是可以的呀。”
長老不再笑了,他看着我:“霸王龍人只有着霸王龍兇殘的本性,如果他們掌握了國家的領導權,國家一定會淪爲弱肉強食的地獄。”
我很想說,正常的社會就是優勝劣汰,絕對平均主義是行不通的,可是康文悄悄拉我的衣角,提醒我不要再說。我轉念一想,也是,別說這地下小城的事情,便是地面上人類統治者的事情也輪不到我來置喙。
我失笑:“對對,你們喜歡怎樣就怎樣。我只希望可以抓住我們人類的兇手,帶他一起離開這裡就行了。”
長老見我不再堅持,就又笑眯眯地說:“不急不急,先看看我們的祭祀儀式吧。”
“什麼祭祀儀式?”
“我們將會用觸犯他們誓言的霸王龍人的血液來祭祀我們的龍神。”
我打了個冷戰,他們想將柯盈怎麼樣?正在驚疑,外面傳來嗚嗚的樂器聲,聽上去就像海螺做成的號角,卻比海螺號角發出的聲音要尖細,聽上去就像冤魂在哭訴,我忍不住又打了兩個冷戰。
長老右手攤開向前平伸去,作出個請的姿態:“來,我們去龍池。”
還是龍池,所有的儀式都在那裡舉行,不論是加冕還是祭祀。
其實龍城裡真正的統治者不是人,而是龍,因爲這裡的人都必須圍繞龍來辦事。
龍池上空搭起了一個臺子,龍池裡的龍不時伸着頸子在空中搖晃,水花把平臺濺溼,也把旁邊羣衆的衣服弄溼了,但大家並沒有退後的意思,大家臉上的神情嚴肅,甚至有些還帶着沉痛,似乎此情此景觸動了心底的什麼東西。
長老一直笑眯眯地把我們引向龍池前面的一片空地,那裡的地勢比較高,站在上面有點居高臨下的感覺。
長老領我和康文去到那裡,那裡站着的人還有老耐克,和兩個年紀看上去挺大的男人,應該也是龍城裡的重要官員。
長老站在空地中間,舉了舉手,四周嗚咽的樂聲立刻停了下來,四周的竊竊私語聲也立刻靜止了。長老威嚴地巡視一下四周,緩緩道:“今日我站在這裡,是爲了維護我國的尊嚴。我在這裡一天,就絕不容許我們王室的血液被玷污。”
下面的羣衆受到鼓舞,齊聲附和:“對,不能讓霸王龍人統治我們。”
長老高舉雙手,羣衆聲音稍止:“今天,我就代表我們國家,代表我們蛇頸龍人對這些不守承諾的人作出懲罰,龍神,讓我們以這些叛徒的血來奉獻給你們,洗清他們身上的罪孽。”
衆人齊聲附和:“以血來洗清罪孽。”
長老一揮手,人羣裡讓出一條路來,幾個侍衛押着柯盈跌跌撞撞地向龍池走過來。
我忍不住:“他們要把女王推到龍池裡?”
旁邊一個老者臉上也有不忍之色,說:“不但是這樣,她還必須被塗上一種特殊的香料,龍神纔會攻擊她。”
我臉色大變:“爲什麼?”
“因爲我們的龍神是不會攻擊霸王龍人的,只有用香料掩蓋住她的體味,龍神纔會對她作出懲罰。”
我想起來初見柯盈那天,龍池裡的龍果然全躲了起來,似乎被某些東西驚嚇了似的,而柯盈即位那天,龍池裡更是靜悄悄的,並沒有出現龍們歡迎的景象,更因此被民衆議論,卻原來是因爲這個原因。
蛇頸龍是素食的,它們天生不敵食肉的霸王龍,是天性決定了它們見到霸王龍或者嗅到霸王龍發出的氣息就會害怕,就會落風而逃。假如龍城裡的人真的是龍的後代,他們的身上也應該具有這種特性,這是天性,天性註定的強弱關係。而人,即使是由龍變成的人,卻想改變這種現象,他們希望可以藉助外力來扭轉這強弱的對比,希望藉助外力來使自己變得更強大,甚至鼓動自己的祖先來做出這樣改變。
身爲弱者的蛇頸龍後代爲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不惜扭轉自己的天性,改變現狀。我不禁深深疑惑:究竟是野獸的殘忍,還是人類的殘忍?
柯盈被推押着一步步走上石臺,她的女王服飾已經被取下來了,頭髮凌亂,臉上有傷痕,目光悽愴,並沒有看見什麼人。
我的頭一陣發暈,藉口要方便,退開來。
明明是人家國家的事情,我卻覺得頭痛胸悶,非常的氣悶。康文陪我退下:“即使是平等的社會,他們也必須採用極端的措施來維護這種平等,任何統治者都是這樣,並不能怪他們。”康文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嘆氣:“如果也是這樣靠暴力來鎮壓,他們跟霸王龍的後代有什麼分別呢?”
“沒有分別。”一個人冷冷答我,“而且只有比我們更糟。”並不是康文,居然是要殺我的老人。
我跳起來:“你怎麼沒有被他們……?”
老人冷冷說:“我躲起來了,可是他們馬上要處死我的女兒了,我不能不出來。”
我嘆了一口氣:“沒有辦法,他們有他們的制度,你不要亂來,會陪上自己的性命。”
老人看着我們,目光非常驚訝,想是料不到此時此地還會有人勸他保命。他打量我好一會兒,忽然哈哈地笑起來:“真是奇怪的女人!你擔心我們?不如擔心你自己!”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哼,你以爲他們會讓你們離開這裡麼?”他指着康文:“小夥子剛纔說的沒錯,他們會採用極端的措施來維護他們的所謂平等社會,所以,他們根本不會讓你們活着離開這裡,把這裡的情形泄漏出去給外面的世界。”
我跟康文對看一眼,從對方的眼睛裡知道了老人此言非虛,我們智力不低,而且來自競爭更激烈的外界社會,這一點根本不用別人提醒,只是我們始終不肯承認現實而已。
想起以後必須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城裡度此餘生,我嘆了口氣:“我們保證不說出去也不可以麼?”話一出口,我有點尷尬,我覺得了自己的天真。
“哈哈哈……”老人再次爆發出一陣大笑,想是豁出去了,他絲毫也不怕給人發現,倒是我們兩個臉色大變,恨不得撲上去掩住他的嘴。“他們蛇頸龍人壞起來比我們霸王龍人更壞。我們的惡是光明正大的,靠打架來決定事情,誰打贏了誰說了算,打輸了就把人家吃掉,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不像他們假惺惺,還爲了提高自己的力量去外面學習技術。不但這樣,掌握了外面的技術,卻爲了保護自己的藉口,將這樣的技術來攻擊人類,哼哼,這不是虛僞是什麼?”
“什麼?”我驚呼。
老人冷冷說:“他們已經造好了一枚威力巨大的武器,打算去攻擊人類。他們認爲人類遲早會發現他們的存在,消滅他們,不如自己先下手,消滅掉人類社會。”
我低喝:“你不要危言聳聽。”
老人冷笑道:“我並沒有說謊,這些人以和平爲名,其實最怕死的就是他們,爲了讓自己不死,他們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你不相信我的話?你是去過王宮的,你應該看過王宮的那個尖頂,告訴你,那個就是武器的尖頂,只要知道密碼的人一按發射,它就隨時會穿透地面,將人類社會毀滅。”
康文這時說:“這是什麼武器?是核武器麼?”
老人說:“威力是很巨大的,至於是什麼武器,我並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這個發出去的話,整個地球,除了我們所在深入地底的這一塊,其餘都會被毀滅掉。”
康文說:“你爲什麼要告訴我們?”
“因爲我要和你們做一個交易。”老人徐徐用手拉開自己兩鬢的白髮,我們赫然看見他兩邊額角出現了一對黑痣。
老人放下手,頭髮再度把額角掩蓋:“現在我可以說是跟長老一模一樣了,只要你們幫助我把長老換下來,並把女王救下,我可以答應你們,這枚武器永遠不會發射。”
看見他這樣,我忽而想起柯盈兩鬢沒有這兩個黑痣,這不知是否她始終被人懷疑的原因。
老人卻微微頜首,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所有被送出去的小孩都被用藥水擦去了黑痣,不然外面的人類會起疑的。”
我跟康文對望,難以決定。
老人冷冷說:“女王馬上就要沒有命了,只要她死了,我的條件就馬上自動失效,你們就等着自己的家園被毀滅吧。”
遙遙望去,我看見石臺上的柯盈被人用一木桶兜頭淋下不知什麼,渾身溼透,簌簌發抖,剎時間,我下定決心:“無論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先把人救了再說,畢竟外面,還有一個思念女兒的父親。”
康文看着我,目光中露出複雜的神情,卻終於說:“你決定了,我幫你。”
老人至此,冷靜的目光中終於露出狂喜和感激的神情,他緩緩說:“你放心,我們霸王龍人是很重視自己的承諾的。”
這時候,我已顧不得要跟他討價還價了,因爲我看見,幾個人正準備把柯盈推下池去。
我大喊一聲:“先別動手!”使出功夫直往石臺擠去。
康文在我身側,使出類似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幫助我推開人羣,我們勢如破竹,一路並無阻滯。龍池前的長老露出驚愕的神情來。
我逼到近前,道聲“得罪了。”用手一推,長老直跌到人羣中去,我再在地上撿起幾塊石子,用力擲向高臺,“啪啪”有聲,石臺上的兩個人驚呼着墜下龍池。
我大叫:“柯盈,下來。”沒有人知道我喊的是誰,只有那女孩子,她驚喜地朝我看了一眼,開始跌跌撞撞往下爬。
有人反應過來開始騷動,想要阻撓,康文和我用盡全力阻擋住,要的就是這一線生機,時間再久,我們兩個也是阻擋不住羣情洶涌的,幸好長老被推倒,我們兩人搶上來的時候又氣勢如虹,才暫時控制住場面。
眼見柯盈已經爬下高臺,向我們這邊跑來,只要跟我們會合,基本上可說是救回來了,霸王龍人那邊應該還有照應。
就在柯盈經過龍池向我們跑來的時候,池水中忽然嘩啦大響,一個蛇頸突然伸出,小頭上的眼睛精光閃爍,忽然張開大嘴,一口向柯盈的腦袋咬來。雖說是長頸小頭,但這嘴巴一咧,也足以把人類的腦袋含住。
柯盈身上的香料可能還有刺激作用,這蛇頸龍果然兇性大發,主動發動了攻擊。當時實在突然,我跟康文都不及反應,柯盈奔到一半,更是嚇得呆了,連躲閃都忘了,只懂呆呆瞪視着那隻大嘴。
大口直向柯盈腦袋罩去,口腔內尖利的小牙齒還閃着光芒,眼看這一罩,跟着就是一合,柯盈的性命就是這樣了。
就在千鈞一髮的時間,人羣裡突然奔出一個人,一把把柯盈撞得跌倒在地,自己撲在她身上。蛇頸龍一擊落空,愣了愣,“嗖”的一聲,轉回腦袋來稍稍打量來人,忽然發怒了,張開嘴,一把將來人的腦袋含在了自己嘴裡。
我跟康文這時才反應過來,我失聲驚呼:“天呀!”直撲過去。
撲在柯盈身上的人被銜住了腦袋,居然整個人被叼了起來,頎長的身軀吊在蛇頸龍的嘴下晃晃蕩蕩。
柯盈忘了害怕,整個人跳了起來,撲向蛇頸龍,不住地又撲又叫,又哭又喊,要它把人放下來。
我衝到近前,低喝:“畜生。”躍起一掌劈在它蛇頸上。
底下康文也一掌拍向池面,激起萬點凌厲的水花打在蛇頸龍裸露在水面的身軀上。
蛇頸龍吃痛,用力一甩,將嘴裡叼着的身軀大力慣在地上,自己身子縮回,先是身軀,再是蛇頸,最後是小腦袋,一下子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池中,水池盪漾,慢慢浮出一線血絲來。
再有幾個蛇頸伸出水面,似乎還想發動攻擊,我跟康文橫空發出掌風,龍們被打得頭暈腦漲,就又潛回水池去了。
這一系列事情不過發生在一瞬間。
這時,岸上的柯盈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我們赫然看見,地上的身軀已經失去了腦袋,而看那衣着,正是導遊小丁,他已經無法隨我們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有個鬚髮如銀的老人自人羣中站了出來:“女王通過了最後的考驗,神龍是不會吃掉自己的後裔的,剛纔是事情就是明證,神龍只是爲了除掉這個外界入侵者。在這次,女王通過了我們的終極考驗。”
從外貌我們無法判斷他是誰,但是,我們知道,他一定就是霸王龍老者,因爲他在這樣努力平息羣衆情緒的時候,還不忘對地上神色絕望的柯盈投以非常關心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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