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着一首有俄羅斯風情的民歌,歌詞聽不清楚,但是每一個音節都飽滿圓潤給人一種無限寬廣的感覺。
初夏變成了冬天,咖啡廳的圍牆消失了,每個人都感覺自己站在俄羅斯的荒原上,白雪愷愷,一望無垠,而有更多的,紛紛揚揚,降落在頭上,身上,心間。
——
不到半個月,林祥熙來找我第二次。
他不是來問罪,他來訴苦。
“真不知道明音是怎麼想的,喜歡拋頭露面來在小咖啡館裡混。如果真的喜歡體驗什麼生活,一個半個月也夠了,現在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還不肯回去。家裡什麼都有,自力更新也得看看自己的是什麼出身。真要幹什麼成績,體現什麼個人價值,跟大家一樣,忙活一下公益事業,興致來的時候幫我捐個百萬千萬也不是問題,露臉又掙名氣,有什麼不好?非得這樣朝九晚五地天天到這不入流的小店報到,掙那千兒八百的人工,侍候一夥衣冠色狼……明音越大越多怪想法,腦殼裡一定是進水了,這麼不會打算。”
他真的把我當心理醫生了,我聽得耳朵發癢,忍不住打斷:“勞動人民有勞動人民的樂趣。明音她喜歡這樣,並且這樣堅持,就是找到了最適合她的生活方式。”
林老頭瞪着我,怕是沒多少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過一會兒,他說:“上次叫邵先生幫忙的事情弄壞了,你們下一步打算怎樣做?”聽上去是諮詢意見,其實語氣咄咄逼人。
我就知道他會來翻舊帳,當下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林先生,令千金並非如你描述那樣缺乏戀愛經歷,你刻意對我們隱瞞,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計劃的進行。我認爲,我們並不需要負全部的責任。”
這已經是非常客氣的說法了。
林某人已經受不了,他跳了起來。
“怎麼,我就說私家偵探是最會推卸責任的傢伙!”
我冷冷說:“閣下並沒有將全部相關的資料提供,更刻意隱瞞令千金有心上人的事實,如果這導致我們的失誤,甚至計劃無法開展,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林某人臉上肌肉顫動,看上去非常可怖。
“她跟你說她有心上人?”
“不,我們親眼看見。”
“你們親眼看見她跟那小子又搭上了?”
林祥熙的神情跟語氣都非常憤怒,但這憤怒似乎並不對我而發,我只淡淡說:“我只見過她對一位年輕人神情曖昧,而言辭間也透露曾見過舊友,所以作出猜測,並不知道那人是否就是閣下所指。”
“啪”這一聲大響嚇我一跳。
林祥熙一掌大力拍在桌面上,臉皮漲成醬紫色,咬牙切齒,神情甚爲猙獰。
他恨恨說:“周爽,讓我知道你又來糾纏我女兒,我不叫你的名字倒過來寫,我就不姓林。”
這神情,讓我聯想起他發家之前的諸多傳聞。
林祥熙臨走前扔下一句:“明音不能在那小破館子再留下去,我要她馬上回家來。”
我對他的語氣非常反感,忍不住反駁:“女兒大了有她自己的世界,只怕她喜歡的事情,認準了要走的路,就算是家長,也是無法改變的。”
林祥熙聞言回頭狠狠瞪我一眼,威脅的意味非常濃,盯住我大約十秒鐘才轉回頭去,抖抖身上的風衣,悉率作響,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抖擻着鬃毛迅速離去。
林祥熙的手段比三十年前高明得太多,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製造出一連串的負面新聞,使到一連兩個星期,1920咖啡館每日的顧客不超過三個。
店主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跟我們這些熟客說不知是哪個小人這樣製造事端,看來還是得關門,避之則吉。
是了,每日的三個顧客之中,還總是包括我。
在公,收了她老子的錢,我有義務每天來這裡關照林明音;在私,我私下也很喜歡這個女孩子身上沒有一般富家女那股銅臭薰出來的驕矜氣,希望可以幫到她,令她快樂一點。
有時財富並不能帶給人快樂,林明音的例子就是這樣。最近她經常沉默,笑容不常見到,她的目光在閒時會投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焦點。
因爲最近顧客少,有時她一發愣就是大半天,沒有人發現。
這個女孩子,有着太重的心事。
今日的顧客仍然只得三個。
老闆又在開始那三步曲:嘆氣,傾訴,抱怨。今天多了點新意。
老闆還說他已經申請加國的移民,這店轉手也不順,可能只有先關閉了。開了這許多年,一朝關閉,畢竟是非常可惜的,但他最捨不得的,就是一干老夥計。
煮咖啡的阿幸,他磨咖啡的功夫是本城第一,煮咖啡的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處;調雞尾酒的阿誠,手勢又熟,又能留住熟客;還有明音,雖然來了不是很久,可是新老顧客都喜歡她,這也是很了不得的成就呢。這些都是好同伴,得力助手,以後如果再開店,怕打着燈籠也再尋不到了。
老闆的嘆氣令到境況分外蕭條。
另外兩個客人中的一個看來也是個熱心人,忽然說:“最近老是有報道說你們的咖啡喝壞人啦,有夥計打客人啦,我今天來倒是覺得蠻好,看來是有人存心要搞臭你們的店。你這一關門,可不就順了他的意?”
老闆苦笑:“開一天門就蝕一天,不關那又怎麼辦?”
客人說:“既然純咖啡館的招牌給弄髒了,你可以將它改變一下,包裝一下,請個歌手回來唱歌表演,改換成咖啡酒廊啊。”
正是死馬當活馬醫,一下子,老闆的眼睛亮了起來。
只可惜,在這個尊重財勢的社會上,在財勢傾軋下的掙扎,只能非常可憐。
出主意的客人姓張,大家叫他張大頭,他的大腦袋裡不但有好主意,肚子裡不但有熱心腸,他還實幹。
他一手請了幾個地下樂團的小夥子來伴奏,都是些一心玩音樂,偏窮得沒飯吃的地下音樂人,還請了本城一個小有名氣的歌星前來客串。更可貴的是,他還拉來一批顧客,在這艱難過渡的時期,非常難能可貴。
1920開始變成了咖啡酒廊,生意慢慢的有了,而且慢慢的越來越好。
只是我知道是誰要搞垮這間店,而且是如何的不擇手段,我知道,有更多的後着在後面。
林明音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她更是沉默。
那一天忽然到來。
本來每天都帶着客人來捧場的張大頭失蹤了,往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連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足有一個星期,每日有警察來問東問西,他的客源也自此完全消失了。
接着是那客串的小歌星無端辭了這裡的工作,無論漲多少工資都不肯留下來。
要想請別人來唱,卻誰也不肯來。
樂隊現在每天只能純演奏,慢慢的,這樣的服務也不必堅持了,因爲顧客已經縮減到可怕的地步。
電子樂隊四人組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長髮耷拉下來遮住半邊臉,坐在椅子上發呆,皺着眉頭看着臺下空落落的椅子。想到他們快要回到過去那種失業的彷徨狀態,真是讓人心生同情。
我坐在臺下,有點傷感又有點憤怒。
林祥熙無疑是愛自己的女兒的,爲了奪回自己的女兒,這間小店不過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它必須犧牲,或許就在今日終結,對此,已經不必要懷疑。
只是,因爲一個人的命運,而干預了其他人的,這是何等的橫蠻行爲,但是卻因爲披上了金錢和權力的外衣,令之無法被追究下去。
而我只能坐在這裡,靜觀全程,卻無法阻止。
我只能坐在這裡,一口口飲盡杯中的苦咖啡,什麼也不能做。
也許,讓心變成咖啡一樣的顏色,生活會變得幸福很多。
這種地步,能挽回1920的只有一個人了。
我想,即使背叛委託者,我或許應該跟林明音說明這件事情。
離開1920,也許是唯一挽救它的方法。
林明音這時忽然出現在老闆附近,向他走去。
我想,她那麼聰明,不用我說,她早已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我知道,她就要做了。
可是,她的腳步並未曾停留在老闆身前,她一直往臺上走去。
我半眯的眼睛睜大了,她想幹什麼?
林明音拿起麥克風,“如果真的沒有人肯來唱歌,那我想當主唱,可以嗎?”
四人組你看我我看你的,每個人臉上都沒有表情。
吉他手小吉無精打采地撥弄一下電子吉他,懶洋洋地說:“好啊,那就卡拉一下吧。來,你唱一句,我試試你的調。”
林明音淡定地說:“我並不是來唱卡拉OK的,我是來當主唱歌手的。”
小吉“哈”的一聲,一臉“不是人長得漂亮就什麼都能幹好”的表情
林明音緊握住面前的麥克風,還沒有等其餘的人有反應,她已經唱了起來。
從林明音嗓子裡吐出第一個音符開始,咖啡廳就消失了。她唱着一首有俄羅斯風情的民歌,歌詞聽不清楚,但是每一個音節都飽滿圓潤給人一種無限寬廣的感覺。
初夏變成了冬天,咖啡廳的圍牆消失了,每個人都感覺自己站在俄羅斯的荒原上,白雪愷愷,一望無垠,而有更多的,紛紛揚揚,降落在頭上,身上,心間。
我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像是要接住那飄揚的雪花一般接住那不斷飄蕩的音符。
歌聲裡,有一聲暗啞的嘆息讓我吃了一驚。老闆手裡維持着擦拭杯子的姿態,像個雕像一樣呆呆站在櫃檯裡,眼睛看着遠處,飽含淚水。
剛纔聲名要給明音伴奏的吉他手小吉手指捻着吉他弦,目光深沉,不知靈魂飄蕩到什麼地方,手指倒是被像施了魔法一樣定住一動不動。鼓手女孩和貝司手張大嘴,一臉驚歎的表情,不時互相交換一個不可思議的眼神。
這叫林明音的小女子瞬間爆發的魔力把大家都震住了,但是她卻沒有注意到聽衆們的反應,她只是閉着眼睛,雙手攤開,猶如完全陶醉於吟誦詩篇的詩人,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唱當中。
俄羅斯高原上的積雪,越來越厚,越來越厚。終於,一陣大風吹過,雪花翻卷紛飛,撲人眼目,當大家都把眼睛閉上來抵禦那種突來的侵襲的時候,雪和風都止住了。
咖啡廳的存在感又回來了。又靜了幾秒鐘,大家才從化石變回會動會說話的人。
鼓手女孩首先爆發出一聲尖叫:“正宗的俄羅斯民歌呀!”
老闆低頭,順手用手裡的抹布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不好意思地說:“這起碼是二十年前的老歌了,讓我想起學生時代的事情來。”
林明音臉紅得跟番茄一樣:“大家都不能接受嗎?是老了一點,這是我在學校學的,大概太學院派了吧。”
“學院派?”
“嗯,我是念音樂系的,主修聲樂。”明音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也不是隻會唱這種歌的。”
沒有人答腔,是不懂得怎麼應答。林明音的歌聲之美妙,就算站在音樂廳臺上演唱也是毫不遜色的,但是總不能一再讓咖啡廳變成俄羅斯荒原,讓客人們在寒風白雪中喝咖啡吧。
而且表演民歌的咖啡酒廊,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四人組更是面面相覷,民歌伴奏的技法恐怕他們得重新學過。
林明音見沒有人答話,又怯怯的說:“如果真的不好,我也可以唱其他的流行歌曲的?”
還是沒有人說話。
林明音的美聲唱法適合在音樂廳裡表演,而不是在一間小小的咖啡酒廊。
這實在是讓人不懂得如何解釋的事情。
然後,一段歌聲輕輕地飄蕩在空氣裡。
“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甚麼會永垂不朽“
這歌聲清得就像清風,輕忽得就像空氣,像是從臺上傳來,又像是從窗外隨着風飄進來的。
是林明音!她又在輕輕唱着,還是沒有麥克風沒有伴奏的清唱,她的頭慢慢擡高,聲音也慢慢變大,她的目光閃爍着神采,她的嗓音既清麗又絢爛。
“可是我?有時候
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透
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所有人的嘴巴都不自覺地張大了。
這是怎樣一種歌聲?
每個人都怔住了,在歌聲的吹拂下,忘掉了這是一個炎熱而煩悶的初夏。
不是寒冬,也不是初夏,這是春天,氣候怡人,春風燻人欲醉,讓人飄飄然。
林明音唱完了,忐忑地看着大家,等着評判,臺下卻是一片靜寂。
過了有好幾分鐘,身後的小吉才大叫一聲:“靠,比原唱更棒嘛。”
熱烈的掌聲響起,大家都看見,一朵美麗無比的笑容在明音的臉上綻放。
老闆用手在胸口畫着十字,再度熱淚盈眶。
1920,嚴格來說,是變身成咖啡酒廊之後,因爲林明音的加入,一切都完全不一樣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林明音是以這種方式拯救了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