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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設備,一塊白布,投影着舊電影。
《殺手裡昂》,香港譯成《這個殺手不冷》,失之直白。
當娜塔莉·波特曼強作鎮定的敲響讓·雷諾的門時,她的表情是那麼無助,眼神卻是一團藍色的火,沉靜,熱灼人。門打開的剎那,光亮打在她的小臉上,那種欣悅就像天使之光,剎那照亮塵世。
忍不住在心裡嘆口氣。
小女孩演這戲時才幾歲?12歲?還是13?
人們賦予天使的形象大多是光屁股小孩,不是沒有道理的。
電影節奏簡潔明快,意象清晰,元素豐富,像一個寓言,又蘊含詩意的憂傷。
一直,一直看到最後。
看到瑪蒂達將里昂唯一的朋友移入沃土,瑪蒂達輕聲的說:“在這兒我們安全了,里昂”,鏡頭越過女孩的頭頂,旋轉着徐徐上升,如同那個忠誠的靈魂,穿過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俯視人世。蔥蘢、旺盛,夏日的紐約陽光很明亮……我輕輕嘆了口氣。
一直坐在我前面用後腦勺對着我的人,忽然說:“一部好電影!”
我同意。
“你的眼睛好了。”他的語氣很肯定。
在這光線不足的地下酒吧裡,在受到某種情緒感染之後,我竟然忽然忘記了否認。
雲希淡淡道:“那就好,不用再欠那傢伙什麼了。”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是我建議去酒吧坐坐,打發下午時光,然後看到一部不錯的電影,然後再然後,讓自己的謊言暴露了。
過了很久,我問:“康柏去做什麼事情了,爲什麼還不回來找我?”
“他沒告訴你?”雲希的語氣一絲詫異,“他今天大概不會回來了。”
“……爲什麼?”我想起我因爲生氣在電話裡忽略掉的那些事情。
雲希不肯答我。
他纖長的手指託着一杯威士忌加冰,晃盪着,一邊喝一邊打量投影機。
靜下來就會發覺,他對很多大家習以爲常的事物都抱着好奇的態,好像他是剛從火星迴來的。但他從不發問,漂亮的眼睛眼神炯炯,沉靜的閃着好奇之光。
又靜了好久。
酒吧老闆走過來問我們還要點什麼,這個中年男長了一張村上春樹般的臉,有種村上所沒有的殷勤。或許因爲我們看起來很欣賞這個環境,他有意親近。畢竟守着一個酒吧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守着一個不會變化的地點,猶如守着一個永遠不會迴應的情人,總有日會覺着臨波照影的寂寞。
我要他爲我調一杯拿手的雞尾酒,他很高興的去忙活了。
過一會兒,爲我端來一杯剔透的飲料,鬱金香一般的長腳杯,青翠的綠從底至頂有層次的暈疊上去,最頂的綠像最上等的翡翠,最底部的淡得猶如春水,隱隱沁出一抹紅,像現代美女顴骨下一抹胭脂,哀豔的神思從那杯一直飄飛出去。
“什麼名字?”我摸摸杯,冰涼的觸感。
老闆抓抓頭:“剛調出來的,還沒想。要不,小姐你幫我起個名?”
我沉吟。
正想說“翡冷翠的眼淚”之類的藝腔時,雲希突然插嘴說:“晴止星沉。”
我和老闆一怔,都看他。
“情止?感情完結?”我問。
“不,是晴天的晴。晴止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一顆星的名字。”
我指着那杯綠色飲料:“你覺得它像一顆星?”
“不是一顆星,是一顆星墜落的樣。”他耐心說着我們聽不懂的語言。
老闆離開後,我跟他說話:“雲希,你是哪裡人?你看,這麼沉悶的下午,講點故事來打發時間吧。”
“哦,講什麼呢?”他的語氣很迷茫。然後靜了好久,他轉過半個身來問:“哦,幾點了?”
過了好久以後,我偶爾會想起那天下午,在午後地下酒吧黯淡的燈光下,他驀然轉過身來的樣。眼神迷茫,復古吊扇在頭頂緩緩旋轉,黑得發藍的劉海,轉過半身來看着我,然後問,哦,幾點了?
靜了片刻,我回答:“還沒有到晚飯時間。”
“哦。”他緩緩的說:“我以爲會聞到鹹魚飯的味道。”
“我媽是廣東人,我們沒有錢,她經常做鹹魚飯。我的氣管不好,有時嗅到那種氣味會氣喘,但是沒有辦法不吃。後來……也不是常常想念那種味道,但是隻要一想到,就想吃得不得了,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就是因爲這樣的生存環境,他纔想到鋌而走險吧。
我微笑着說:“我知道有一條食街,裡面一家店鋪做的鹹魚雞粒炒飯遠近馳名,可以帶你去嚐嚐。”
“不,那不是。”他執拗的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記憶中的鹹魚飯在現實中永遠找不到的意思吧。
他瞧了瞧我,我身上是尋常白領穿的套裝,因爲要扮演下班後爲追求小資生活而去上插花課的角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其實才是兩天前。),他淡淡評論:“你穿得很素淡。”
我正想說“謝謝”,他補充,“但是我喜歡花裙,大花,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爭先恐後的開放,復古的那種高腰傘裙,轉起來像一朵花開放。”
他說的那位花團錦簇是誰?
“她總是在黎明的時候來拍我的窗戶,叫我去河邊玩。那時候我們那區沒有街燈,黑得很,河邊更黑,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們要牽着手在一片漆黑的河邊迅速行走。那條河離她的校很近,河不寬但是水流很急。那麼黑,根本看不見河水,但是河水流動有潺潺的聲音。看不見的時候河也在流淌着。”
“後來,那條河干涸了,不流了。因爲一顆星整個墜落在它上面,斷絕了源頭。”
“大城市實在不適合投射感情,註定要失望的。那些你曾經在裡面喝過紅茶,有着刻骨銘心回憶的小店,不定你下次再去就找不到了,帶着你的回憶一起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是我沒有想過一些屬於自然的東西也可以消失得那麼快……”
“你知道嗎?”他忽然問我:“原來人的生命是很尷尬的。如果短一點,只有四十年,那麼很容易很可以說出一輩的事情,如果再長一點,有四歲,那麼活得足夠的長,就有足夠的豁達和寬容來接受和原諒一些很尖銳疼痛的事實。”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飄忽的笑意像是清澈湖水倒映着藍天上飄過的一朵雲。
他直視着我的眼睛,很久以後我仍能描述出當時他眼睛和嘴角的細節,然而他的視線並沒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的身體。
他此刻笑着看的人並不是我。
他說:“所以,現在的人活着是最尷尬的。生命不長不短,什麼事情都還來不及完成就已結束,每次這樣想到的時候,世界的虛無感就會劈頭蓋臉摔過來。人生,比一場夢還不如。一個夢,如果做得好,醒後還剩下懷念。但是如果人做得不好,那就什麼都剩不下了。但怎樣做人,纔算是好的呢?”
“喂。”我斷然打斷他的臆想和自己心頭突然氾濫的憂傷,“回想昨天,還有過展望明天,讓今天從指縫白白溜走,那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指了指前面的白布幕:“儘管想不出人生有什麼意義,但是存在總是有意義的。因爲活着,纔能有這樣悠閒的午後,才能看到一場不錯的電影,才能喝到一杯不錯的酒,才能遇到一個不錯的談話對象講他的故事給你聽……不不,人生並不是沒有意義的,我的存在於這個世界就是意義。我能幫助他人,令別人覺得快樂,同樣別人也令我感覺快樂,這就是存在意義。”
雲希呆呆看着我,忽然笑起來。
我盯着他直看,因爲裝瞎的謊話已經被揭穿了,現在我也沒有顧忌了。雲希的五官確實漂亮,但動人的是他的氣質。尤其他略帶羞澀的笑容,足夠讓成熟女母性氾濫。
也許他自己都覺得剛纔有點尷尬,纔會那樣從剛纔那強烈的沮喪中像個小孩一樣突然笑起來。那麼天真而羞澀,好像剛纔他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些幼稚的言論,並且立即被指正,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笑得那麼好看,完全稱得上動人心魄。臉頰很瘦,右側靠近腮幫的地方有淺淺的凹陷,顯得輪廓更清秀。
看到這樣的笑容,誰能想到他的出身那麼苦。我想起他剛纔提到那條暗夜的河流,是離“她”的校很近,而不是他的。他那時有唸書嗎?
他這樣的氣質,隨便穿套皺麻西裝站出來,便是剛自世界一流大中畢業的優等生,剛在畢業會上作爲校方應屆代表發言完畢,略帶羞澀的迎接臺下雷鳴般的掌聲。
這樣一個人。
這時突然有幾個男推開酒吧的門走了進來,看衣着打扮,應是附近小公司的職員來享受午後時光。
他們弄出很大的聲響,拉桌椅,坐下,揚聲叫啤酒,把這裡弄得像唐人街餐館。
我皺皺眉頭。
然後聽到他們說:“真有這麼蠢的人,居然相信警方的鬼話。千萬身家坐火車當誘餌。”
另一人說:“聽說他想從政,跟警方合作,打擊恐怖分,不但政府會支持他,羣衆都會給他加分。”
“那麼有錢,犯得着冒險嗎?”又一人嘟囔。
“喂,有警方嚴密保護的,如果這樣都出事,本國警方面往哪裡擱。分明是布個陷阱請殺手自投羅網嘛,這是請君入甕。”另一人說。
“就是說嘛,有這麼蠢的殺手嗎?”頭一人說。
“說不定有哦,五萬的懸賞喔,好過搶銀行。不過現在這樣又很難講,火車上面動手,很難走脫。”
“唏,就是長途火車才容易動手,你看火車上面人疊人,動手後往人羣一擠,誰認得你是誰。最不濟還可以跳車……”
“你以爲拍驚險動作片嗎?說跳就跳!”
人爭執起來。
我聽到“誘餌”兩字,眼尾跳了跳,聽到“五萬”個字,立即往雲希那邊看去。
他的笑始終開放在臉上,察覺到我在看他,笑意又加深了幾分。然後他把一直放在桌下的左手拿上來,把一樣東西放在桌面上。
“顧小姐,我不想傷害你,請你安心坐在這裡等待結果。”
他輕輕放在桌面的是一柄烏黑的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