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忽然明白假如我們兩人遭受相同的挫折,我們之間比較堅強的那個,應該是她。
因爲在她的生命中,曾經經歷了這麼一段難以忘懷的事,曾經出現了這樣一個無可替代的人。儘管他也許會永遠消失,但是,在她的心目中,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未來,永遠永遠不會消失。而因爲這份肯定,她將會克服更多更大的困難,人生於她的歷練,已經再不會是不能逾越的關口。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頭很痛,我想爬起來,一掙,感覺到有人在背後抱着我。我吃了一驚,完全清醒過來。
環在我腰上的胳膊很強壯,上面長着茂密的金色的汗毛,我忽然知道是龍恩。
我不敢轉過身去,因爲一轉頭,我們就會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
龍恩還在酣睡,呼吸悠長而有節奏。
我用手輕輕掰開龍恩的手臂,背後的人馬上醒了過來,很明顯是受了驚嚇,像兔子一般彈跳了起來。
果然是龍恩,他完全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臉惶恐地站在沙發靠手後面,臉漲得通紅,衣服倒是整齊的。
說實話,我也非常尷尬,但看見他這個樣子,只得提起精神來,笑着說:“昨晚我們都喝醉了,你一定不知把我當誰了。”
龍恩張大嘴,欲語還休。
我上去拍他肩膀,“沒事,兄弟,不是你抱着我,我就會着涼了。”我用的是“brother”。
龍恩終於鎮定下來,跟我道歉:“我很抱歉……”
我笑笑揮手:“你的酒真的很好,好久沒有喝這麼好的酒了。”
龍恩微微一笑,臉上的紅暈終於慢慢褪去。
當然是誤會,龍恩成年後的生命從沒有女子涉足,他是久已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女子了。何況,他的心還被莉莉佔得滿滿的,怎麼可能騰出一絲位置來。無論是誰,經歷過了死亡,都不容易在這個惡咒中擺脫出來,而且,莉莉屍骨未寒。
我想,可憐的龍恩昨晚也一定喝醉了,把我當成了莉莉,幸好並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來。
不過,我忍不住輕撫自己的臉,我跟莉莉很相像嗎?
我梳洗了一下就準備繼續昨晚的計劃,去找傑爾德。
龍恩的表現有點出乎意料,他這次並沒有攔我,只是用有點憂鬱的眼神看着我說:“我知道你要去找誰,請注意自己的安全,那區並不是太平地。還有……”他看看我,“今天我不用上班,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請你儘快回來。”
我覺得他有點言重了,但仍然對他的關心十分感激,我點點頭,算答應了。
傑爾德住的一區果然非常髒和亂,看起來就像是小混混聚居地,不過我原來也並沒有抱太高的期望。他的住址是一憧非常破舊的公寓,外牆用五顏六色的塗料畫滿了亂七八糟的圖案。窗戶有兩扇玻璃被打破了,一直沒有補上去,只是用報紙胡亂糊着,風再大一點,這是很要命的,我可以下重注打賭,室內百分百沒有暖氣和壁爐。
我先是按門鈴,裡面靜悄悄的,門鈴似乎已經壞了。
我改爲敲門,對面兩個蹲在街角的流浪漢以敵意的眼神看着我。裡面仍然沒有人應聲。
我掏出兩張鈔票,給那兩個流浪漢:“裡面是住了一個少年嗎?他到哪裡去了?”
流浪漢貪婪地盯視着鈔票,似乎想搶的樣子。我縮了縮手,兩個人的髒手都落了空。我揚揚鈔票:“請告訴我,裡面住着的人到哪裡去了?”
其中一個比較年輕的,污穢的臉上露出奇異的表情,他對我說:“裡面住的人昨晚半夜被一幫人趕出去了,不知到哪裡去了,那幫人對他們說,不準再回來。”
“不準再回來?那都是些什麼人?”我很驚訝,有人搶在了我前頭。
“不知道,有組織的,很兇地把他們趕跑,半夜裡,整個區的人都被吵醒了。”
我扔下鈔票,轉過身去,到底是誰,趕走了傑爾德?是他的仇家,還是,我的?還有龍恩的態度轉變明顯,難道是他?
我走近大門,想透過鑰匙孔向裡面張望。忽然有勁風從後面向我襲來。我迅速俯下身子,右足使個掃堂腿用力向後面掃去。襲擊我的人一撲成空,腿骨給我掃個正着,當下立足不穩,“膨”的一聲,頭跟手上的鐵器同時狠狠地撞在了大門上。
我還沒有回頭,又有一人襲來,來勢似乎是想掐我的脖子。我左手在面門一格,右手使了柔勁一推,按正他胸口,並沒有什麼聲響發出來,那人悶吭一聲,蹼地倒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冷冷看着這兩個擺明是想搶我金錢,或許還想傷我性命的流浪漢。第一個已經暈了過去,他手裡還握着一個廢鐵鏟,如果是普通人給他在後腦敲了這麼一下,輕則出血暈迷,重則會出人命,這分明是謀財害命。他是比較年長不動聲色的那一個,出手卻是心狠手辣。
第二個較年輕的跌坐在地上不住揉着胸口,眼睛裡流露出驚惶,想爬起來逃跑,但一動,就不住咳嗽起來,剛剛我帶着柔勁的那一掌,相信可以使他的胸口這個星期都隱隱作痛,不時咳嗽。
我一步步向他走過去。
年輕的流浪者無比驚慌,掙扎着連滾帶爬向後到退,只退後幾米就到了牆角。他混濁的藍眼珠帶着驚惶,結結巴巴地說:“別,別殺我……”
在這一區,相信發生謀殺案,強姦之類的也不過是等閒事,真正的強者爲王,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他竭力要閃躲我的手,卻怎麼躲得過去。
我伸手從他衣兜裡掏出我剛纔給他的鈔票,冷冷說:“滾,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年輕的流浪者胸口起伏,似乎十分緊張,動都不會動了。
我一回身,卻看見他馬上爬起來,扶着牆,跌跌撞撞地走掉了。
我走回大門前,用腳把暈過去的流浪者撥到一旁,從口袋裡拿出工具,打開了大門。
廳裡一片凌亂,一個玻璃花瓶被打得粉碎,我非常小心地不讓自己踩到碎玻璃,慢慢走進去。
非常非常的凌亂,當時一定有一羣人,至少三四個,在這個不大且有點寒酸的客廳裡肆意地打砸,或許還有搶劫。並沒有一樣能打破的東西是完整的,包括吊燈。半舊的沙發被推倒了,上面被利刀劃得開裂,裡面的彈簧都露了出來,一個魚缸裂了,水淌光了,兩條魚就那樣成了半魚乾。
臥室裡面的牀鋪也都被搞得亂七八糟,被子也被撕破了。到底是誰?有這麼深的仇,要這般趕盡殺絕?
我不禁苦笑搖頭:這個傑爾德,平時人緣一定非常差。
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除了苦笑和自嘲,真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安慰自己。
就在我準備離去的時候,我實實在在,聽到了門廳處傳來一聲驚呼。我一個箭步衝出去,有一個女孩子的身影正在匆匆離去。
我趕上她,一把搭住她肩膀,說:“小姐,我來找人的。”
女孩子尖叫起來,配合整條街的背景,真是恐怖!
我不得已,一把捂住她的口,一邊好聲好氣:“我是傑爾德的朋友,我是來找他的。”
女孩子驚惶的眼珠滾來滾去,忽然垂下眼簾。
我慢慢說:“我放手,你不要叫了。”
我把手移開。
女孩子忽然拿起我扣住她脖子的手,狠狠的就是一口。
我沒有防備,這一下給她咬出血來,她掉頭就跑。
我真是生氣了,追上去就扭住她手臂,她不斷掙扎咆哮,想用腳踢我。從沒見過這麼頑劣的女孩子,我又不想傷她,費了好大的力氣,纔算制服了她。
她給我扭反了手,不住喘息,忽而回頭盯着我,滿含怨毒。
我不敢放她,卻儘量好聲好氣地說:“我是來找我的朋友,想詢問他的行蹤,我並沒有惡意。”
女孩子怨毒地說:“你們已經抓走他了,還想怎麼樣?我不過是回來取幾樣東西,你們又想怎麼對付我。”忽而悲痛地哭了起來,哭得全身抽搐。她剛纔的強硬態度完全崩潰了,瘦瘦的脊背不斷起伏。
我放開了手,掏出塊手帕給她,讓她哭。
女孩子很驚奇,慢慢止住哭泣,一邊抽噎一邊問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傑爾德的朋友。”
“你騙人,他怎麼會認識你,你這樣一位,一位小姐?”女孩子尖叫,隨即帶着疑惑。
“他是莉莉·讓的朋友,我是莉莉的朋友,所以他也算是我的朋友。”
女孩子慢慢看我,似乎不想就麻煩多說,轉移一個話題:“門口的人是你打倒的?”
“嗯,他想搶我的東西。”
“你這麼厲害,怎麼不去救傑爾德?”女孩子開始逼問我。
我很驚奇:“救他?他出了什麼事情?”
“昨晚有一羣人突然闖進來,把我們趕出去,把傑爾德捉走了。”?女孩子激動起來:“你是莉莉的朋友?但是你不像是來找傑爾德的麻煩。昨天晚上的人一直逼問傑爾德,問他認不認識莉莉……你卻自己說是他的朋友!”
“是些什麼人?”我緊張起來。當時我並未認真琢磨女孩子的話,我已經認定對方是想毀滅掉一切關於莉莉的證據,所以把知情人傑爾德搶在我前頭綁走了。
女孩子搖搖頭:“不知道,他們很兇,把所有東西都破壞了,不許我們再回到這裡來。我想,傑爾德一定會沒命的。”她的語氣非常怨恨,用手慢慢撫着自己的小腹。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我一愣:“你有了孩子?”
女孩子抹了抹眼淚,倔強地說:“不要你管。”但忽而又轉過身來:“你身上可有一百塊?只要一百塊。”
我看着她,很小的女孩子,年齡絕不超過十六歲。外國的女孩子發育得早,她的身體看上去成熟,臉上還是帶着青澀色,模樣清秀,頭髮有點髒,但應該洗淨之後是淡金色的,像朝陽透過最透明的玻璃那種顏色。身上穿着一條破牛仔褲,手臂上有擦傷的傷痕。
這樣的女孩子若是生在好的家庭,有良好的教育……
而現在,一百塊?我有點傷心。
我掏出錢來放進她手裡,對她說:“你要去把孩子拿掉嗎?我陪你去。”
女孩子絕未想到鈔票這麼容易到手,她傻住了,看着那張鈔票,眼圈剎那間有點發紅,但隨即裝若無其事把鈔票放兜裡,吊兒郎當地說:“不用了,你忙你的事。”
“你的父母呢?”
女孩子煩躁起來:“大不了把錢還你,別那麼煩。”
我嘆口氣:“孩子是誰的?他的父親呢?”
女孩子不看我:“昨晚給人抓走了。”
“是傑爾德?”我跳了起來,不是說他……
女孩子看看我,奇怪我的反應,點點頭。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不是,那個,喜歡,跟男生,嗯,男的交往?”實在尷尬,我自覺問得不倫不類。
女孩子跳了起來,捏緊拳頭:“你不要胡說,他怎麼是那種人,他只喜歡我一個……他,他在地鐵站發現我,帶我回家,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女孩子真生氣了,一隻手已經放在兜裡,似乎想把錢扔回給我,但權衡厲害,終於還是沒有掏出來。
真沒有想過是這樣,這個傑爾德難道只是莉莉特意找回來演戲給龍恩看的?抑或,發生在認識這個女孩子之前,是一段插曲?我頭都大了。
女孩子氣呼呼地轉頭就走,我上前拉她,她甩開我的手。走了幾步,我才發覺原來她滿臉都是淚珠。
“還生我的氣?我不過隨便問問。”
女孩子拼命搖頭,淚珠紛落:“大家都說他是壞人,幹壞事,但是隻有他對我好。而且,爲了我,他答應去找一份工作。可是那羣人不肯給他機會,把他抓走了,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了。”
我環住女孩子瘦瘦的肩,安慰她:“不會的,並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大事,他會沒有事的。”話是這麼說,我自己的心一點底都沒有。
女孩子搖着頭:“我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在紐約,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失蹤。你沒有見到那幫人的兇法,他們是有組織的,傑爾德一定是得罪了他們……”
我不知道說什麼,心裡對這小女孩充滿憐憫,只有更緊地抱住她,細聲說:“等你身體好了,回去找父母吧,你年紀這麼輕,很快就會知道,沒有什麼不可以重新來過。”
女孩子慢慢止住哭泣,點着頭:“我知道,我都知道,傑爾德要我好好活下去的。我知道要好好活下去,我一定要忘記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忘掉這個孩子,我會像我們計劃好那樣做一個好好的人,但是……我不會忘掉傑爾德。”
她仰頭看着天空,眼眸裡淚水閃爍着光芒,是決心生存的光芒,她輕輕地說:“是他要我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假如我們兩人遭受相同的挫折,我們之間比較堅強的那個,應該是她。
因爲在她的生命中,曾經經歷了這麼一段難以忘懷的事,曾經出現了這樣一個無可替代的人。儘管他也許會永遠消失,但是,在她的心目中,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未來,永遠永遠不會消失。而因爲這份肯定,她將會克服更多更大的困難,人生於她的歷練,已經再不會是不能逾越的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