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可怕的念頭從我心中升起,龍恩此去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在親自處理他身後的事情。動物是他的愛物,這隻狗又是無法交託的,所以他只好親手結果它的性命。
龍恩一直在等,時間已經非常緊迫,多留下一分鐘,警察找到我們的可能就會大一分,可是他一直在等。
我沒有問什麼,陪着他等。
午夜的時候,終於有人敲門,三短一長,約定的暗號。
龍恩打開門。
門外卻是一人一狗,一個小夥子牽着龍恩的愛犬。
一如昨日,那頭人立起來跟我差不多高的大狗掙脫了來人手拉的鐵鏈,一下子撲到龍恩身上,臉一直湊到龍恩面上。龍恩揉弄着大狗的臉,狗臉被他揉到表情萬端,一條猩紅舌頭伸得長長去舔他的手,卻總是夠不着,烏黑的眼珠不時瞟向我。狗的表情那麼開心,但龍恩卻似不太高興,他的嘴角帶着一絲奇怪的笑意,看了令我覺得心裡不舒服。
帶狗來的人一臉羨慕的表情:“真是一條好狗,我照你的吩咐,隔了幾十尺輕輕吹了聲口哨,它已經懂得馬上衝出門來,還擺脫了要跟着它的警察。”
龍恩微微一笑:“本來就是一條好狗。”他的笑容有着驕傲,還含着一絲苦澀。
我忍不住問:“你把狗都帶來了,可是打算帶它和我一起逃跑麼?”
龍恩搖搖頭,愛憐地撫摸着大狗的腦袋,輕輕說:“不是,它患了病,我要給它治。”
他拿出一個小小的注射器來,裡面是透明的液體,他按着狗的頭,狗也仰頭看他,他看着狗的眼睛說:“對不起,可能有點痛……”
大狗好像聽明白了他的話,在針尖扎進身體的時候還顫抖了一下,然後就堅持住一動不動,真是一頭勇敢的狗。
注射完了,龍恩抱着那頭大狗,一直抱着。
大狗在主人懷裡,感覺非常舒服,慢慢合上眼睛,臉上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
龍恩看着它,目光中似有千語萬言,但終於慢慢把它放在沙發上,對我說:“我們走吧。”
那頭狗好像昏迷了過去,攤在沙發上沒有知覺,彷彿一個沒有生命的破麻袋。
我越看越不妥:“你給它注射了什麼東西?”
“一點麻醉藥而已,可以減輕它的痛苦。”
龍恩帶我上了來人開來的車子,發動了。
我忍不住問:“我們要去哪裡?”
龍恩的表情很沉重,嘴角抿得緊緊的,並沒有回答我。
車子盡在小巷裡兜兜轉轉,就像千回百次無法抒發的委屈,好不容易停住了,卻像一句無聲的嗚咽,哽在了喉嚨口。
車子停在一間外觀看來沒有一點特別的房子前。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難道,喬就在裡面?
老房子,牆上攀附有攀藤植物,有風吹過,鬼影憧憧。嗯,像吸血鬼居住的城堡,正適合喬這樣的冷血人居住。
我暗暗點頭。
龍恩卻掏出一把鑰匙來打開了門。
我吃驚,龍恩怎麼有此間鑰匙?
龍恩卻像回到家一般熟悉,隨手打着燈擎。
很普通的一憧房子,跟外表一樣普通,我疑惑不定。
龍恩這時對我說:“這裡離碼頭已經非常近,你在這裡等,很快會有人來接你,帶你去碼頭。請你相信他,他會把你安全送出去。”
我驚訝:“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你不是會跟我一起去找喬?”
龍恩搖搖頭:“我會想辦法,現在先設法把你送出這裡。我留在這裡比你安全得多,有剛的承諾,喬不敢動我。”
“可是……”我想了想,終於忍不住道:“我們就這樣放過喬?”
龍恩看着我,眼光十分悲涼,然後說:“請你相信我,我會盡力要他償還的。”
這種目光,如此熟悉,令我毛骨悚然,我突然記起,不久之前他才用此目光凝視過他的愛犬。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我心中冒起,我衝口而出:“它不會醒來是吧,你的狗?你給它注射的不是麻醉藥,而是讓它永遠也不會醒來的藥物。”
龍恩不看我,冷冷說:“你想得太多了。”他轉身要走。
我不顧一切跟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袖:“你是要一個人去復仇的是不?你只想留下我一個。”
龍恩用力揮動胳膊,想擺脫我,但我死死拉住。
“別以爲這樣就可以擺脫我,聽着,莉莉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要把我一個人送走,自己去迎接危險,我不會放過你。我的良心會不安,我會恨你。”
龍恩冷着臉,走到車子旁,大力打開門。
我用力推得門關上。
龍恩再來拉開門,我扯着他衣服不放,動作太激烈了,“嘶”一聲,他襯衫的袖子給我扯下半段來。
龍恩閃身進了車子,用力帶上車門。
我大急,碰碰碰大力打着車門,龍恩不看我,用力踩下油門。
我十分生氣,根本不顧及後果,我撲出去,閃身攔在車子前。
龍恩踩盡剎車,同時用力轉過方向盤。車子來個神龍擺尾,“嘎”一聲長長刺耳的聲音,用屁股對着我,生生停住了,把一股塵灰都噴到我臉上來。
龍恩走下車來,目光炯炯,看着我。
一通發泄,終於攔下了他,我一口氣一泄,軟軟地問:“爲什麼不能把狗託付給別人,一定要取它性命?你曾那麼喜歡它。”
龍恩一仰頭,無奈地說:“我並沒有騙你,它的確患了絕症,膀胱癌,不會好的病。我以後都不大抽得出時間來照顧它,倒不如,我親手送它走。”
我的眼睛突然充滿淚水,搖着頭:“我不相信,它那麼信任你,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
龍恩閉了閉眼睛,隨即又睜大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無法把它交付他人。”
我咬着牙問:“你是打算一個人去復仇,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
“不,不會。”龍恩溫和地說:“我會回來送你走,真的,上次送機不算,這次我一定要親眼看你離開。”
龍恩的目光非常溫柔和堅定,雖然心情非常之亂,但不知爲何,我相信了他這番話,我終於點頭讓他離開。
車子離開了,我還站在夜風中。
四周忽然靜了下來,然後,我隱隱聽到波濤聲。
是的,這裡離碼頭已經非常近了。
龍恩說他會來送我,等他解決掉所有事情之後。
我相信他,我也下定了決心,等他來的時候,我一定要把他帶走,不能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留在黑暗裡。
我在房子裡呆了很久,四周非常靜,我聽得到牆上壁鐘的滴答聲。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而我只能呆在這裡傻等。
我的心情無法平靜,只得站起來不停在屋子裡團團轉。
我開始後悔放手讓龍恩自己一個人去,越想越覺心亂如麻。
只有找點事情做做,才能克服緊張和恐懼。
我做的事情是走到書架前,找書看。
這裡應該是龍恩住過的地方,書架上很多的書籍都是與動物有關的,我隨手抽出一本。
我翻看着裡面斑斕的圖片,是拍得很可愛的貓貓狗狗。
忽然之間,我心頭一震,“啪”,薄薄的小書握不住,掉在木地板上。
我的心狂喊,不會的,不是的。
蹲下來,卻久久不能把書撿起來。
我剛剛看見那一頁正記載着龍恩養的大狗。
那是一隻瑞士救護犬。
書上記載該犬體格很強壯,不易患病,但有一生無爲而終的傾向,性格溫順忠誠,有畢生只跟隨一個主人的意向。
我看了又看,彩圖上的狗分明跟龍恩的狗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我心中升起,龍恩此去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在親自處理他身後的事情。動物是他的愛物,這隻狗又是無法交託的,所以他只好親手結果它的性命。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想去找他,去幫忙,去助拳,甚至只是趕去跟他死在一塊也好,那並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我並無資格逼他如此做。
但是打開門,夜色深沉,我無法確知自己的位置,我不知何去何從。
潮聲若有若無地傳來,我不由蹲下,伸手環抱着自己,充分感覺到自身的無力感。
遠處街道的轉角處有一束光射過來,越來越近。
禍不單行,那是一輛沒有聲音的警車。
我想退回屋內,但轉念一想,他們衝着這方向來,不是漫無目的的,我退到屋裡,可能連退路也沒有。
我跑到屋子後面的草叢藏匿起來。
果然是來尋我的。
警察們一下車,就拔出槍來,一步步向屋子包抄過去。
空氣如凝固了一般讓我緊張。該逃跑還是在這裡等?
上帝並沒有給我做選擇的機會。
轉角處出現了第二輛車子,一輛小小的吉普。
我馬上知道是來接我的,剎時,我下定了決心,用盡全力衝了出去。
車子來的很快,但看見房子前停着輛警車時有所遲疑,而我已跑近。
留守警車的警察哇哇叫着,推門出來。
吉普車一個掉頭,稍稍降速,似乎在等我。
我的手剛夠上門把,“啪”有一顆子彈就射在了車門上。
吉普加快車速,“呼”地往來路逃竄。
我一手把住打開的車門,一手扶着門框,支撐着平衡,兩腿幾乎不沾地地緊緊追着那輛車子。
吉普開出幾十碼,我狠狠罵句“Shit!”終於閃身進了車子。
“啪啪”如爆竹聲連串響起,吉普後面的尾燈和玻璃被打個粉碎。我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警察們上了警車,正追過來。
這些都不過發生在一瞬間,我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駕車的是個小夥子,繃着臉,抿着脣,踩盡油門死死往前衝。他的技術比龍恩差太多,勝在夠大膽,橫衝直撞,虧得他手下的是一輛耐撞的吉普,不然我們沒被追上先得撞死。
一個左急轉,右車燈“兵”地在牆上碰個粉碎,再來一個右急轉,輪胎刺耳地慘叫,我可以想像一定在冒着白煙。
但警車還是死死尾隨。
小夥子狠狠地吐了兩口口水,開始在一個對講機裡說起話來。
一邊疾馳一邊講話的技能不是人人皆可的,單是這點,我就無法挑剔和抱怨了,事實上,驚險萬分的旅途也沒有我開口抱怨的機會。
“吱”吉普突然來個右轉,轉進一條黑戌戌的巷子。這巷子沒有一絲光,看上去好像是死巷,我正想開口,“蓬”一聲大響,我整個被狠狠拋向車頭,頭碰在玻璃上,劇痛加眩暈,我無法開口。
好不容易透過氣來,我才發覺,我們的車子竟然一頭扎進了垃圾堆。惡臭讓我無法呼吸,眼淚直冒。
而我最擔心的卻是身後尾隨的車子。
不過,後面的車子呼嘯而過,好像都給引開了,居然都沒有留意到這條陋巷。
我掩住嘴,等車子都過去了,纔敢鬆開手。馬上爆發一陣掏心掏肺的大咳,眼淚直冒。
駕車的小夥子抱着手冷冷看着我,目光中沒有同情,卻有好奇,大概沒有見過在陌生人面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東方女人,我知道,長毛心目中的東方女人都是逆來順受,脾氣好得不能再好。
我用手抹着臉,坐好了,咳嗽着對他說:“開車。”
小夥子更是驚訝:“去哪裡?警察還沒有走遠,你不怕?”
我一邊淌着眼淚鼻涕一邊說:“性命攸關,你快開車,我要去救我的朋友。”
“嚇?”小夥子分明嚇了一跳,搖頭擺手:“我只負責把你送到碼頭,看着你上船,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我目露兇光,因爲流了淚,有點紅腫,瞪起來還是有幾分可怕的,我狠狠說:“那麼你下來,我自己駕車。”我伸手要把小夥子推下車。
小夥子起初不以爲然,但給我整個推下車時他才驟然緊張起來。看到我熟練地掉頭,加速,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死死追上來:“我跟你一起去還不成麼?讓我上去!”
我打開了車門。
小夥子奪回駕駛的位置,扭頭問我:“去哪裡?”
我心中並無把握,唯一想到的只有剛的大宅。但天殺的,我居然不認得路。
我費力地形容:一條很長很迂迴的私家路,兩旁載滿法國梧桐樹,就是葉子半個巴掌大,邊緣很參差的那種樹。出了私家路就是公路,路口有一家殼牌汽油的加油站……
小夥子聽得直翻白眼。
但在我威脅之下,他仍不得不在城中團團亂轉。
轉了有大半個小時,小夥子哭喪着臉對我說:“我的老大叮囑我要把你接到碼頭的,你看……”
我無奈,只得答應先到碼頭。
我希望有奇蹟出現,龍恩親口對我說要送我走的,不看見他,我不會上船。
碼頭上有一艘快艇,艇上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板着一張臭臉讓我看。
我根本理也不理他。
那人不耐煩,自己跳上來伸手扯我,要把我拉下船。
我反手就脫出了他的手掌,再用力一推,把他推回船去,力用得大了一點,快艇好一陣搖晃,幾乎沒翻轉過來。
就算是龍恩的朋友,爲了他,我現在不跟任何人賣帳。
出乎我意料,掉落船的人氣急敗壞地掏出一柄槍來,指着我,要我馬上上船。
我起了疑心,難道有陷阱?
我乖乖下了船。
船裡卻只有他一個,這人一手持槍對着我,一手去擺弄船舵。
我掉頭向碼頭看去,神色專注,突然露出狂喜的表情。
拿槍的人愣了愣,不禁也轉頭看去。
他的頭一轉,我的腳已經踢出,“啪”,將他的槍踢到水裡去。
拿槍的人再愣了愣,我已經撲上,一手扭轉他的臂,一手肘壓在他側頸:“你是誰派來的?要送我到什麼地方?”
拿槍的人臉漲得通紅,嚅嚅說:“老大派我來的,要把你帶給他。”
“你的老大是誰?”
遠處水面傳來另一艘快艇的聲音,他的同夥來了。
我抓緊了他,沉聲說:“等一下你的同夥問你,你就說還沒有見到我,知道麼?”
新到的飛艇停在幾米外,有人提高聲音問:“人接到了麼?”
那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的一聲響。
手底下的人悶悶地說:“還沒見到……”
怎麼是他,怎麼會是他?
一定是聽錯了,但那夢裡千萬次縈迴的語氣,那帶濃烈口音的法語,怎麼可能認錯?尤其語言,是不能化成飛灰的。它的特性,超越了時空,超越了記憶。
對方似乎察覺不妥:“老得,你的聲音怎麼這麼怪?”
老得似乎察覺我心神不屬,一個打滾,竟然從我手底脫身出去,連滾帶爬,逃出艙去。
我追出去。
對面船頭一個人忻然而立,老得跳下水向他的船游去,因爲慌亂,撲打得水花四濺。
我愣愣立在這邊的船上,遠遠相望,似乎有什麼在夜風中飄蕩,是的,那依稀是百合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