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靜靜地下着,一滴接着一滴。
此時儘管已是深夜,天空依然明亮,呈現出異常的灰白。襲人的寒氣似乎由於分量太重,正在慢慢地從天空上往下沉。朦朧的霧氣越降越低,紛紛揚揚的細雨,像霜似的散開,封凍的大地在暮色中散發着幽暗的光。陰沉的夜空映照着黑山北麓的山岬,呈現出雄壯而模糊的輪廓。在這片充滿落葉松、雲杉、梧桐,以及各種各樣小灌木所組成的茂密叢林的幽暗裡,除了雄鷹之外,還潛伏着匪幫的一百八十六個弟兄。他們全副武裝,一言不發,對即將來臨的洗劫充滿渴望。
“上帝,老子操你媽。”雄鷹撫摸着下巴上短短的紅鬍子茬,肚裡恨恨地咒罵。爲了那個該死的禮拜計算,自己白白浪費了半年的工夫,一想起來就滿肚子都是火。
雄鷹一面喃喃地褻瀆神靈,一面甩了甩自己溼漉漉的頭髮,揚起頭讓雨絲無聲地落在臉上。他一向喜歡對這種氣候——泥濘的雨天、灰濛濛的暮色再加上濃霧,的確是個適合做買賣的日子。
肥羊始終沒到。
他感到有些困了,長長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淅瀝的雨聲單調地重複着,簡直像催眠曲一樣。這鬼天氣,要是能抱着女人睡覺就好了……那個久曠之身的大屁股女人還真是夠勁兒,活像一臺水泵,能把男人榨乾。她叫什麼來着?蘿拉?伊莎貝拉還是珍妮?對,是珍妮,見鬼,女人的名字太容易記混了……從今天以後,自己應該一律管她們叫“寶貝兒”,這樣也不用面對這個的時候叫成那個……
正在此時,耳朵忽然捕捉到風中夾雜着幾縷不尋常的細微響動。他全身一激靈,這麼清脆的金屬碰撞……那分明是刀劍交擊的聲音!
雄鷹一躍而起,宛如一頭受了血腥氣刺激的豹,動作靈巧地躥上了身旁巨大的雲杉,瞪大眼睛仔細張望。黃玉一般的瞳仁當間,顯出一對針尖大小、殷紅如血的瞳孔。
風是從西面吹來的。
在那邊,遠在昏暗的卡貝爾河河岸邊,越過黑暗中閃光的冰面,在深邃黝黑的河水對面,帝國首都的燈火彷彿在天邊閃爍。這燈火,站在這兒就已經看到了。
聲音的距離應該沒那麼遠,他將視線集中在距離這裡還有六英里遠的地方。
石子鋪成的大路從燈火闌珊的首都蔓延過來,在月光的照耀下,又白又亮就像女人的大腿。來在這片山岬的前面,在他所注視的地方,一北一東分成了兩條岔路,分得開開的。
向北的岔路是一條重要的貿易紐帶。每年數十億計的葡萄酒、羊毛、食鹽還有各種各樣的貨物,就是沿着它來往於北海沿岸諸多自由貿易城市和帝國的首都。所以也被盜匪們稱爲“黃金之路”,客棧老闆這次通報的“大買賣”,也要經過那裡。
儘管商貿如此繁華,但此時“黃金之路”寂靜如死,聲音是從另外一條岔路那邊傳過來的。
和黃金之路相對應,另一條向東的岔路有道是“戰爭之路”,穿越連綿數百英里的黑山地區,沿着它走,可以到達庫曼人和韃靼人建立的汗國。
在雄鷹的記憶裡,兩國似乎從自己生下來就開始打仗了,小時候還經常能看到沿着這條岔路趕赴前線的一團團士兵和盔明甲亮的騎士,只是卻很少有回來的。直到兩年前那場大戰結束,這種情況才得以改變。
缺乏軍費和薪水,前線的十萬帝國士兵全軍覆沒,大批貴族子弟戰死,這使各地諸侯對皇室的不滿大大增加,帝國的攻勢因此停止。而被戰爭拖得精疲力竭的韃靼人也損失慘重,在外敵止步的情況下,內部發生了政變,老可汗被自己的兒子殺死。此後,新可汗向帝國的皇帝伸出了橄欖枝,兩國就和平了。
每次想到這件事,都能讓雄鷹產生一種自豪感。不是麼?他,率領自己的人馬劫持了一隊馬車,長達三十多年的戰爭因此停止,這正是一個造福萬家的和平使者的所作所爲。
現在,這條“戰爭之路”也因爲和平而荒蕪,除了偶爾有一些兩國使者經過此路之外,沒有其他人往來。可沒想到,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日子裡,廢路上竟然有了響動。
雄鷹眯起眼,努力集中視線,東岔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晃,但已經無法看得更清楚了。他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聆聽。那種獨特的摩擦長音,是用優質鋼的庫曼馬刀護手格擋短小兵器的聲音;還有馬刀劈砍的聲音……是庫曼人或者韃靼人,一個,兩個……大約超過十五個人,他們應該是一夥兒的,都是刀術好手。另外的那些人大約有六十多個,武器很雜,也沒什麼配合,但各個都是好手……嗯,有匕首、馬刀……還有那種連續的左右揮砍和突刺聲,那隻能是一柄雙刃劍……
“見鬼!”他低低咒罵了一聲。
除了強盜團伙,還能有什麼樣的一羣人,會使用這麼亂七八糟的武器作戰?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蛇一般輕巧地滑下樹幹。在一個手勢之下,從茂密的灌木和長草裡鑽出幾十個手下。
“下面的動靜可不尋常,咱們可不能耽擱,”他低聲宣佈,“絞索,你去通知所有的弟兄,埋伏取消了。”
一個手長腳長的小夥子答應了一聲,轉身消失在林海里。過不多時,無數只腳踏在落葉上的沙沙聲從四面八方傳了來。
在檢閱了自己的小軍隊後,雄鷹陰沉着臉,低聲咆哮:“一個讓人惱火的消息,有人打算在咱爺兒們的地盤上打食。關於這個,老子絕不能容忍。這才僅僅半年的工夫,看來那些新入行的小崽兒,已經把我們黑山匪幫的名字,忘到腦後、丟到茅坑裡去了!”
首領的憤怒很快就傳達給了手下,衆人嘈雜起來。
在很快重新安靜之後,旁邊的獨眼龍副官殺氣騰騰地開了口:“那些不知死活的王八蛋……首領,您想怎麼幹?”
“不是我想怎麼幹,而是我們應該怎麼幹。”
憤怒到了極點,雄鷹反而冷靜下來。
“小夥子們,先把水壺裡的蘋果酒還是白酒喝上一口,都提提神,咱們這就下山。繞過山樑後五個人一組分散開,向東岔路口摸過去。遇到放哨的傢伙就放倒,不能有動靜,不能讓他報信兒。在岔口邊上的樹林裡重新集合,我再安排下一步。”
維德潛伏在路邊的草叢裡,用力將大氅在身上裹緊,這種又冷又溼的氣候,真是讓人受不了。
他無聊地看着不遠處的廝殺。二十五輛碩大的馬車一字排開,圍繞着這些車輛,橫七豎八躺着不少死屍,剩下的人仍然在捨生忘死地格鬥。自己的同伴,七十多個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現在已經一步步佔據了上風。那些東方人儘管驍勇善戰,但畢竟人數過少,他們砍倒了二十多個匪徒,但也被打死了九個。現在只剩下五個東方人,正圍繞着車隊當中的一輛巨大的馬車負隅反抗。他們雖然滿身是血,卻仍然揮刀奮戰,但大局已定。
正在此時,旁邊的歡呼聲響了起來。
維德轉頭看去,嘴巴不禁張開再也合不攏來,口水一條線似的往下滴。原來有幾個弟兄已經不再去和東方人拼命,而是徑直跳上了前面的馬車。撬開門後,從車上滾下一隻只的箱子,他們用匕首撬,用刀劍砍,沉重的鐵箱終於被砸開,一堆明晃晃的金幣從裡面滾了出來!
“金,金,金子,這麼多!”維德結結巴巴地說。
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喃喃地嗚咽起來,“上帝啊,簡直太美了!”
維德恨不得衝上去,抱住這些圓滾滾、亮晶晶的東西,親吻它們,啃咬它們……基督耶穌啊,我真是個大白癡,爲什麼在來之前一定要搶着當把風的呢?其實現在看來,就算衝上去跟韃靼人對殺,只要自己衝的慢一點,也不見得會死啊……
“上帝啊,竟然有這麼多的金子?”草叢響動,另一人在他的身旁趴了下來。
“是啊,是啊!”他顧不上回頭,痛心疾首,“咱們哥兒可虧大發了!哪怕是能摸上一把也好呀,要是能讓我摸一摸……”
這時候前面的戰局發生了變化,由於金子分散了不少黑衣人的注意力,東方人趁勢反擊,又有三個匪徒被砍倒。那個一直在一旁督戰的身材粗壯的矮個子,正是他們這次行動的頭領,大聲咒罵着衝向前面的馬車,劈死了一個正在搶金元的弟兄。匪徒們這纔不情願地又向東方人圍了過去。就在這空檔兒裡,幾個搶匪跳上了旁邊的一輛馬車,用刀子和棍棒挨個兒撬開鐵箱的蓋子,怪叫着將它們一隻一隻地丟下來。
維德覺得自己都要窒息了:金幣金塊兒還有寶石,我的心肝上帝基督聖子聖靈外加聖母瑪利亞啊,這些寶貝滾在泥濘的道路上,是那麼的璀璨奪目!
匪徒們歡呼着衝上去,只不過目標不再是人而是金銀財寶。這下就連巴茲也蹲下身去,大把地把好東西往口袋裡撈。
他淚眼模糊,咬牙切齒:“魯克,魯克,你快看!這幫無恥的貪心鬼,他們要把金子都搶光了!像你跟我這樣把風的,估計連一塊金洋都分不到的呀!”
旁邊那人嘆了口氣:“沒錯兒,巴茲那傢伙一向又專橫,又自私,根本就是個沒老二的混蛋,怎麼可能把好處分給小嘍羅呢?”
維德驚訝地轉過頭來:“沒老二?喂!你瘋了?你竟然這麼說首領,他會把你……”
可當看清了身旁的人臉,他整張臉都變得跟大便一樣。
“你,你,你是誰?”維德簌簌發抖,身旁是一個他沒見過的小夥子,長得很討人喜歡,黝黑的臉,金色的捲髮,湛藍的眼睛。他一臉善意無害的笑容,但一柄鋒利的匕首已經貼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可以管他叫‘絞索’,因爲他對處理脖子很有一套,”另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他的頭頂上傳下來,“一個人如果打算高聲喊叫,那麼在他發聲之前,喉管會先顫動,這就是徵兆。維德,老子敢擔保,只要你的喉管稍微那麼顫動一點兒,聲音還沒發出來,絞索的刀子就會割斷你的脖子。就跟宰雞沒什麼兩樣。”
聽到這段話,絞索兇狠地緊了緊刀子,讓俘虜連大氣都不敢透。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仍然不緊不慢地鑽進維德的耳朵。
“魯克回答了問題,所以他還活着;查爾斯頓以爲自己是條硬漢子,現在他的人正吊在一英里外的樹上。兔崽子,你不是非死不可,所以別動錯了念頭,考慮清楚。如果打算招供,就點點頭。”
這事兒用不着考慮,話音未落,維德就已經忙不迭地點頭。匕首撤了回去,一隻堅實有力的手揪住他的頭髮,把他拉起來。
維德發現自己面對着聲音的主人,這是一個很高大的男人,雖然天太黑沒法兒看清楚對方長相,但那雙黃玉色的眼睛,血紅色的瞳孔……
他猛地想到一個人,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您是,您是黑、黑山的雄鷹……可您、您不是,不是半年前退休了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黃眼睛兇光畢露,一個大耳光掄過來:“放屁!誰他媽的隱退了?聽着,兔崽子,不準提‘半年’這兩個字!”
“記住,在老子面前沒你發問的餘地。老子問什麼,你就說什麼。”雄鷹眯起眼睛看了看正對手下咆哮的巴茲,“告訴我,那個人,你們的頭兒,狗孃養的膽小鬼巴茲居然還有撈過界的膽量,他依仗的是誰的勢頭?”
維德張了張嘴,先吐出七八顆帶血的牙齒,然後嗚嗚地哭起來:“這我,我不知道,我是個放哨的小角色……巴茲,巴茲也不是我的頭兒……”
雄鷹擡起了一條眉毛,一把捏住他的卵蛋,剛要用力擰,忽然覺得觸覺有異,忙不迭收回一看,手上汁水淋漓,臊臭難聞。
“我日,居然嚇到尿褲子!”他用力甩了甩,偷偷地尷尬地掃了後面手下一眼,還好,儘管人人面色有異,卻還沒一個膽敢公然嘲笑自己的首領。
他就手把汁水抹在維德的臉上:“把知道的全倒出來。”
“好的,好的,”維德滿臉鼻涕眼淚,結結巴巴地開始說,“那是昨天,啊不,是前天,是前天……那天中午我沒有偷到東西,還被珠寶店的人抓住,打了一頓,打傷了我的腿……”
“……”
“我媽媽,我媽媽今年六十多歲了,她是個很好的老太太,她最近一直都在餓肚子……我是說,我只是一個賊,一個在市場上小偷小摸過活的地痞,最近城裡的生意不好做,可我還有媽媽和弟弟妹妹需要照顧,求求您,發發慈悲吧。”
“絞索……”
“是,首領?”
“斃了這個語無倫次的白癡!”
“求求您,求求您!接下來,接下來馬上就說到了,馬上!昨天,是昨天,表弟魯克找到了我……他對我說,他是兄弟共濟會的人,有筆大買賣……您知道,這幾天我幾次都失敗了,家裡還有媽媽,還有……”
“說重點。聽清首領的話麼,你要是打算拖延時間耍心眼兒,我就捅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想說,我是想說,這事兒全是兄弟共濟會策劃的,魯克找到我,說有買賣,鄉里鄉親是一定要互相照顧的,所以要我也來參與……除此之外,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兄弟共濟會?”雄鷹喃喃道,“這跟狗孃養的膽小鬼巴茲有什麼關係?”
關於這個組織,他知道個大概。那還是大約在三十天之前,自己收到了請柬。原來全國的土匪強盜和小偷們打算在北部城市召開大會,說是爲了大家的發展,所以要全國各地的弟兄們團結一心,促進共榮,因此成立這麼個組織,並希望自己作爲王都地區的與會代表前往參加云云……
本來按道理來說,自己應該是一定要去的,只不過當自己跑到北部城市的時候,會議已經結束了。原本以爲是被這幫兔崽子給涮了,現在回想起來,當然也是日期計算錯誤的緣故。
維德戰戰兢兢地回答:“呃,巴茲,啊不,我是說‘狗孃養的膽小鬼巴茲’,他,他就是兄弟共濟會指派的王都地區監理人呀。”
“你說什麼?!”
看到雄鷹殺氣逼人的駭人模樣,維德的褲腿又溼了:“這,這,這是真的,真的……我聽魯克說,本來大會討論的結果,您是當仁不讓的人選……但是,但是您接到請柬後,沒一點反應。再,再說……這半年,啊不,是這段時間,您一直沒什麼響動……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認爲老子退休了?”他頗有點不是滋味,“巴茲這狗頭,也就被指派成了兄弟共濟會的王都地區監理人了?”
“是的,是的,不,不是我們,是,是兄弟共濟會他們,是他們的決定。”維德積極爲自己分辯,結結巴巴,聲淚俱下,“我敢拿我媽媽的白頭髮起誓,我跟今天這事兒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關係都沒有……”
“閉嘴。”雄鷹怒火中燒,“回答我,除了在那裡搶劫的幾個白癡之外,你們在這附近還有多少人?再他媽絮絮叨叨扯不相干的,老子馬上叫你跟婆娘一樣,以後都蹲着撒尿!”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維德急切地說,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們頭兒,啊不,是‘狗孃養的膽小鬼巴茲’,一共就帶了一百人來。除了我們三個放哨的在這邊,還有五個裝扮成衛兵的人,等馬車過來之後,他們在西邊設卡攔路,免得有人打攪。剩下的,剩下的全在那兒了。”他雖然牙齒缺少了好幾個,但這一番話居然說得甚是流利。
雄鷹回頭望向獨眼龍,副官點了點頭:“這小子說的跟魯克一樣。”
雄鷹對維德冷冷地笑了笑,然後一掌切在這小子的脖子上,維德昏厥了。
“獨眼龍,帶上三十個弟兄,抄過去先把那五個假衛兵幹掉,然後五個人扮裝衛兵,剩下的埋伏起來。”
“放心吧,頭兒。有向我們這邊逃跑的,一個都甭想跑。”獨眼龍摸着眼罩,話題一轉,提出了疑問,“只不過這麼一來,咱們就是跟兄弟共濟會,也就是全國所有同行們對着幹了,划得來嗎?”
雄鷹用鼻孔哼出一股氣,吹開了自額頭掛下的散發:“我去他媽的!老子管他們都是哪個洞裡的老鼠?地盤兒都是打出來的,扛着一塊兄弟共濟會的招牌,就想騎在咱們弟兄頭上拉屎?老子要讓巴茲下半輩子都躺在牀上做噩夢!”
他盯着圍繞着馬車的那一幕哄搶的滑稽劇,輕輕地摩挲着黑色的刀柄:“‘共濟會監理人’?‘半年前退休’?不知死活的東西,老虎不發威,真把老子當了病貓。”這幾個字,是惡狠狠地從牙縫兒迸出來的。
這時候,鐵箱裡面的金銀被倒在路上,撒了一地。雨水將路面沖刷得閃閃發亮,朦朧的雨霧襯托下,彷彿整條路不是石子,而是碎金子鋪成的。
“歪嘴的思想者”巴茲咒罵着,一腳踢倒了一個正忙不迭彎腰揀財物的匪徒。這一腳正中那人的脖子,他倒地的同時,喉頭軟骨發出碎裂的脆響。巴茲在瞪大雙眼的死人旁邊蹲下身子,掰開倒黴蛋的手指,將那人捏在手心裡的一枚大紅寶石戒指摘了下來,使勁兒套在自己像胡蘿蔔一樣的小指上,又往上衣口袋裡塞了三塊沉甸甸的金磚、四個碩大的銀盤,以及兩隻晶瑩剔透的翡翠酒杯,還有三五把五光十色的寶石首飾。
做完這一切,巴茲撫摸着鼓鼓囊囊的口袋,他心滿意足,長出了一口氣。
作爲三十四歲的小偷之王,盜竊、走私、坐地分贓、收保護費的第一把好手,王城下流社會中的佼佼者,巴茲還是頭一次涉足這麼大的買賣。
阿爾貝託(那時候他還不叫做巴茲)從小是個有着遠大理想抱負的人物。他自幼熟讀《高盧戰記》、《布匿戰爭》、《凱撒回憶錄》一類的書籍,努力學習劍術和騎術,渴望成爲亞歷山大、愷撒、查理曼大帝那樣的英雄。這就是出身下等騎士家庭的阿爾貝託·希格龍堅信不疑的理想,他也一直向着這個目標努力。
二十多歲時的阿爾貝託,雖然個頭矮小瘦弱,卻有敏捷的身手和使不完的力氣。雄心勃勃的他在十九歲時加入了軍隊,很快就受到了皇家衛戍騎士的奧托衛隊總長的注意,提拔他擔任自己的扈從。在一次戰鬥中,他殺死了十幾個敵人,拯救了被包圍的奧托。所以一個月後,小夥子被冊封爲騎士,被提拔爲皇家衛隊的小隊長。過了幾年,奧托衛隊總長因爲戰功而晉升爲將軍,獲得了爵位和封地,他上書皇帝,推薦小夥子爲自己的繼任者。於是阿爾貝託受到了帝國皇帝的接見,皇帝親自爲勇士授勳,賜予寶劍和“銀獅子騎士”的榮譽稱號,讓他繼任衛隊總長。這時的阿爾貝託才二十八歲,被無數的宮廷美婦和讚譽所包圍,可謂是前程一帆風順,光明遠大。
可是隨即就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巴茲記得很清楚,那是自己擔任衛隊總長的第二十一天的早上。
那一天陽光明媚,自己帶着八名騎士在城內步行巡視,正要回宮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地痞。皇家衛戍騎士們巡邏,向來都是走在道路的中央,這已經是城內不成文的規矩,可是那個無賴也大模大樣地在路中央踱步,迎面走來,居然一點讓路的意思都沒有。更惡劣的事發生在後面,雙方剛剛對上,皇家衛戍騎士們還沒開口呢,那個混蛋居然搶先破口大罵說,好狗不擋道。阿爾貝託剛打算拔劍教訓教訓這個不懂規矩的傢伙,臉上已經吃了兩個大耳光,還沒反應過來,下部又被狠踹了一腳。
麪皮青紫,兩眼上翻,口吐白沫的衛隊總長被擡了回去,躺了六個月。他被打聾了一隻耳朵,頸椎嚴重扭傷,下頜骨也碎了半邊,從此“歪嘴巴”的新綽號也取代了原先的“銀獅子阿爾貝託”;最糟糕的是,下體腫得跟臉盆差不多,雖然臥牀靜養後恢復了正常大小,可是一旦興奮勃起,就會劇痛鑽心,根本無法人道。阿爾貝託找了無數的醫生,得到的結論是,從身體健康來看,應該已經完全恢復了,這種疼痛應該完全屬於精神和心理的作用。但他嘗試了無數辦法,卻始終不見好轉,總之是落下了永遠無法痊癒的心理殘疾,這輩子都與女人無望了。
被那無賴兩耳光外加臨門一腳揍掉的,不僅僅是阿爾貝託的健康,還有他的錦繡前程。皇家衛戍騎士不可能留着這麼一個醜八怪讓人指指點點,落人笑柄:僅僅擔任衛隊總長二十一天的阿爾貝託被迫早早退休,帶着二十個銀幣的遣散費和二十個銀幣的醫藥費,掃地出門。
皇室的薄情令人齒冷,而對那個流氓的刻骨仇恨,更令阿爾貝託永生難忘——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倉促,他沒能及時注意到那個混蛋的長相,可是那雙眼睛,那雙帶着血紅色瞳孔的黃色眼睛,就像是刀子刻在了他的心底。
受傷之後,阿爾貝託並沒有回家鄉種田養豬,而是潛伏下來。六年過去了,“銀獅子”早已被人遺忘,而“思想者”卻名聲顯赫,如今非但成了王城黑暗世界的愷撒,更是兄弟共濟會的王都地區監理人。
亞歷山大、愷撒、查理曼大帝……昔日自己的遠大理想,竟然在意想不到的領域裡開花結果,成爲了現實。巴茲冷漠地看着不遠處同夥們與韃靼人的搏鬥,撫摸着自己五官尚且完好的那半邊面孔,不無諷刺地想。
正當他感嘆人生的變幻時,慘叫聲劃破夜空,又有兩個劫匪在東方人的馬刀下身首異處。
隨着大部分的烏合之衆都已沉醉在瓜分戰利品的熱烈氣氛之中,只有八個人還在與那五個韃靼人還是庫曼人進行捨生忘死的拼殺。那些人是綁架犯“灰狼”湯姆和他手下的殺手,和其他人相比,他們對戰鬥要敬業得多。
被包圍的韃靼人忽然一起發出了高低不等的吼叫聲。這吼叫無疑是某種約定的信號,在喊叫之後,其中最高大的一個人猛地從側面瘋狂地向着灰狼的手下發動衝鋒。
這種看似無謀的進攻,立即就使這個勇士身上開了七八個傷口,其中起碼有三處都是致命傷。但他呼呼的刀光也逼使八名匪徒當中的六個向後退了四五步遠,沒有遭到衝擊的剩下兩個人,分別是“灰狼”和他的副手“螃蟹”,被從隊伍中孤立出來,且突出在前。
這個空隙立即轉變爲致命的打擊:其他韃靼人的四把馬刀,幾乎是同時落在了這兩個獵物身上。
四對二,瞬間局面就發生了改變。
伴隨着雪亮的刀光,污血沖天,只剩下半個腦袋的“灰狼”,連吭都沒吭一聲就砰然倒地。慘叫聲是“螃蟹”發出的,他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握着鐮刀的臂膀已經永遠離開了肩膀。
那名身負重創的韃靼人再也支撐不住,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這個轉變是驚人的,喪失了頭目“灰狼”的六個人心膽俱裂,在韃靼人接下來士氣大振的反撲下紛紛向後退去。其中一個人由於極度震驚,反應稍微慢了點,沒退幾步就被對手的馬刀斬倒,在泥水和血泊中輾轉反側地哀嚎。
這急劇的變化,使沉浸在財寶中的共濟會匪徒們一時陷入了寂靜。
過了一會兒,一個粗啞的嗓門打破了寂靜:“交出馬車,你們可以走!”
喊話的是巴茲。目睹了剛纔那血腥的一幕,他爲這些對手的頑強感到心驚。自己的人數雖然穩佔上風,但都是些七拼八湊的烏合之衆,當中敢拼敢殺的人本來就不多,灰狼這一死,事情就變得棘手多了。即便可以解決這四個韃靼人,可是共濟會損失慘重,對自己的地位可大大不妙。
“你們都是恪盡職守的騎士,我很欽佩,非常欽佩。”巴茲的嘴巴雖然是歪的,但舌頭仍然那麼巧妙,“但你們應該認清現實,你們已經被我們團團包圍,車轅上套的馬也都已經被殺掉了,你們絕對無法帶着馬車逃命。你們的確很勇猛,竟然殺死了我們二十個人,可我們還有七十三個,你們卻只剩下了四個!不要認爲還會有什麼援軍,帝國護送馬車的人,有三十五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和一百八十名精銳的士兵,可我們剛一露面,他們還沒交手就撤走了。這說明了什麼?你們仔細想一想!”
“你是說,你們跟那些帝國騎士是勾結好了的?”
剩下的四個韃靼人彼此對望了幾眼,其中一個貴族打扮的青年向前出列,冷冷地用生疏的帝國語發問。由於剛纔那激烈的戰鬥,他臉色慘淡,滿身都是鮮血。由於憤怒,他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尊敬的埃米爾,汗國大斷事官帖木兒滅裡將軍,”巴茲一口就叫破了韃靼貴族的名字和官銜,“您的驍勇善戰和刀術,無論走在世界的哪裡,都是久負盛名的;我衷心希望您的智慧之劍,能夠跟您手中的馬刀一樣鋒利。”
“搶劫使節,這就意味着戰爭!”帖木兒滅裡厲聲道,他的眼睛裡彷彿有火光在閃動,“帝國打算向我也克兀魯思挑起戰爭嗎?”
“我們的確受僱於人來搶劫您的車隊,至於是不是挑起戰爭,這就不清楚了,那是上面的問題。”
“歪嘴的思想者”戲虐地指了指天空,鎮定自若地坦然承認。他從前任職於皇家衛隊,無論是腥風血雨的戰場,還是王公大臣的舞會,都見識得多了,應付這種場面綽綽有餘。
“我們只負責搶劫。現在我重複一遍,交出馬車,讓你們走!”
“可以!”帖木兒滅裡的決斷極快,一口答應,“所有值錢的財物,都在其他的馬車上,你們儘可以推走。但這一輛車上裝的,都是兩國照會的文書和其他一些信函,雖然不值錢,但卻是我職責所在。所以我必須要帶回汗國!”
“實在抱歉,斷事官閣下,我所要的,就是您一直守衛的這輛馬車。”
帖木兒滅裡似乎早就料到似的,冷笑着點了點頭:“你們果然是爲了馬車裡面的東西來的。”
他走了幾步,將馬車門掩護在身後,忽然提高了嗓門:“土匪們,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殺光我們,選擇這輛沒有任何值錢物品的馬車;第二,讓我們帶着這輛馬車走,你們就可以不用再流血,卻能分得其他的馬車和這一地的金銀!”
“您沒有資格跟我提要求!”巴茲覺得自己火氣上來了,他大聲咆哮,“現在惟一有權提出要求的,是我,而不是您!”
“沒有資格提要求的是你,蠢貨,”帖木兒滅裡冷笑起來,“你的要求是我根本力不能及的。你是在逼我們拼命!”
他舉起沾血的馬刀,高聲叫道:“這輛馬車上的東西雖然不值錢,卻關係着兩國之間生死存亡的大事。搶下它,你們決不會有任何的好處;相反,不論是誰沾上它一星半點,就都得死!你們這些劫匪,我真是替你們可憐。因爲你們的首領,寧願讓你們去用命換既不值錢又危險的東西,也不願意拿着已經到手的大筆金銀,讓你們回家去享福!”
巴茲的臉色變了。
他眼角掃過,緩緩包圍過去的劫匪們,紛紛放緩腳步望向自己。帖木兒滅裡將軍的言辭已經打動了每個人的心坎:這時候錢已經穩穩到手,每個人都在考慮怎麼回去享福,讓他們繼續去跟凶神惡煞一般的韃靼人拼命,任誰都是一百個不樂意。
“你既然讓我們走,那我們現在就走,但必須要帶着這輛不值錢的馬車一起走!”帖木兒滅裡高聲說,務必讓每個人都能聽到,“至於其他的車輛和這一地的財寶,你們儘可以分掉。這些財寶原本都是貴國皇帝給敝國可汗的禮物,分掉它們,即便是裡面的一顆寶石,都已經足夠讓你們每人都舒服地過上一百年好日子!”
“但如果,如果你們一定要留下這輛馬車……”他橫刀胸前,冷森森的寒光映在眼裡,使整個人都罩上了一層殺氣,“那好,咱們就來算算看,我們這四個大汗近衛軍的武士,在倒下之前究竟能拉上你們多少人陪葬!”
他低聲咆哮,真好像一頭無畏的猛虎。說到最後一句,其餘三人一起舉起馬刀,以呼嘯應合,真有縱橫沙場,一往無前的勇氣。彷彿是助威一樣,一陣山風吹過,整個山林都沙沙地響了起來。
所有的匪徒都裹足不前,面前這四個敵人明明已經滿身是傷、疲憊不堪,但看着他們,每個人的心裡似乎都吹進了一股寒風。
過了好一會兒。
“帖木兒滅裡將軍,您的口才的確出類拔萃,難怪貴國的可汗會委派您來擔任駐外大使。”
巴茲的歪嘴一撇一撇地蠕動。每當他的憤怒到達了頂峰,扭曲的半邊臉就會這樣抽搐:“弟兄們,不要受這個異教徒的蠱惑!大夥兒看到沒有,那輛馬車最大,車廂裡的財寶也一定最多。誰能第一個衝上那輛馬車,我就給他雙倍的酬——”
聲音嘎然而止,巴茲盯着馬車,眼裡充滿了驚訝的憤怒,張大的嘴巴再也合不攏。
一個充滿嘲弄和鄙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每個人的耳朵裡響起來:“你好啊,阿爾貝託,自打我踢碎你的卵蛋,都過去多少年了?”
帖木兒滅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聲音分明是從身後一直嚴加防範的馬車上傳出來的!
他迅速回頭,發現車頂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魔鬼般瀟灑的男人。眉毛高聳,鼻子又挺又直,鼻尖稍微有點鷹勾,再加上那雙只能用妖異來形容的黃眼睛,就構成了一張傲慢而又強悍的臉。他似乎並不是純種帝國人血統,濃密的黑髮自然飄逸,後頸的頭髮長得像馬鬃一樣,使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匹狼。
男人仍然坐在馬車頂上,兩條長腿垂下來,自然而悠閒地擺動,肩上扛着巨大的彎刀。衆人向他注視,他翹起嘴角,厚顏無恥地笑了笑,還像國王檢閱部隊一樣,對衆人舉手致意。
一個韃靼人怒吼一聲撲了上去,企圖將這個無禮的傢伙從馬車上揪下來,但還沒有跨出兩步,被斷事官大人一把拉住。
帖木兒滅裡對部下搖了搖頭,心跳加劇,冷汗從額頭上一顆顆泌出來。
一個久經沙場的武士,總會磨練出野獸般的直覺,當敵人的馬刀迎面揮砍過來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經過大腦,身體就會自動閃開。自己剛纔伸手製止冒失的忙哥撒兒,也是同樣的緣故,完全是純直覺的反應。
自己是不會看錯的,帖木兒滅裡對自己說。就在忙哥撒兒撲上去的那一瞬間,這個男人雖然臉上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表情,但從那雙黃眼睛裡迸射出的殺氣,竟比真正的刀鋒還要犀利!
“你跟他們並不是一夥的,”斷事官仰着臉對坐在馬車上的男人說,“你是誰?打算幹什麼?”
男人歪着頭,饒有趣味地看着帖木兒滅裡。他還沒有回答,遠處有一個巴茲的同夥已經認出了他,大聲喊叫起來:“黑山的雄鷹!那傢伙竟然是黑山的雄鷹!”
黑山的雄鷹,這個名字已經成了一種傳說,一種象徵,象徵全帝國最膽大包天、最兇殘無恥的悍匪。
雄鷹滿意地看着巴茲的同夥們驚慌失措的醜態,對自己名字的震懾力感到滿意。
“黑山的雄鷹……是黑山的雄鷹!他是黑山的雄鷹!”
“他不是死了嗎?”
“他不是退休了……”
話音未落,那個說退休的人的肚子上已經捱了重重一腳,人旋轉着飛了出去。
所有人都倒退了一步,巴茲握緊了口袋裡的金磚,冷汗不住地冒出來。
沒有看清!這狗東西怎樣跳下馬車,怎樣踢飛那個蟊賊,又是怎樣跳上馬車……這一連串的動作,自己竟然沒能看清!
整整五年零九個月,自己每天無時無刻不想,要報仇,報仇,報仇!此時此刻,終於見到這個可恨無比的大仇人,可是當見到他的那一刻,心頭卻只有令人麻痹的恐懼。
巴茲全身哆嗦着冷靜下來,冷靜之極。
這狗東西不可能狂妄到認爲自己一個人就能把這麼多人收拾。他謹慎地掃視四周,然後就發現了一個很要命的事實,自己的人很可能已經陷入了雄鷹黨徒的重重包圍之中。
雄鷹站在馬車頂上,突然發出獅子一樣的咆哮,好像大地都爲之顫抖。
他的吼聲驚動了遠處的王城,原本稀稀拉拉的燈火,一下子變得密集而又明亮。
匪徒裡膽小一點的早嚇得一鬆手,武器掉在了腳邊。其他人面面相覷,雖然一個個滿臉都是慌亂和貪婪——他們不打算放棄,顯然爲了口袋裡的珠寶,要頑抗到底了。
蠢貨,都是些蠢貨!巴茲暗暗罵道。這羣豬頭,光知道錢,還沒發現周圍已經都佈滿了雄鷹的人嗎?現在想要全身而退,只有讓這幫無知的白癡主動放下珠寶,表示歉意。可那顯然是不可能的,金銀珠寶已經把這些烏合之衆的最後一點兒理智打消了。
等那個狗東西召集出了人馬,就一切都完了。地盤,在強盜的世界裡是需要用性命和鮮血捍衛的,就憑“殺一儆百”四個字,自己也是死定了的。更不要說,兩人之間還有那麼多的恩怨。
他喘着氣,緩緩旁邊退去,突然以與短粗身材截然不同的靈敏,轉身丟下同夥逃之夭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黑山的雄鷹,咱們走着瞧!我巴茲若不把你推到地獄裡去,誓不爲人!
“沒卵子的傢伙。”雄鷹目送巴茲遠去,喃喃地說,“跑吧,蠢貨,你倒是個識時務的。”
他不無惡毒地笑着,撮嘴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緊接着,從四面八方的幽暗樹林裡都傳出哨子聲。
轉眼間形勢就大不一樣了,在被兩倍於自己的對手包圍並用武器比着的時候,共濟會匪徒們乖乖地繳了械。他們被迫坐成一個圓圈,馬車也被黑山強盜們四面團團包圍,雄鷹控制了局面。
“你就是黑山的雄鷹?”帖木兒滅裡深深呼吸,不去看周圍的人羣,仰頭對雄鷹道,“我儘管在偏遠之地,也久仰你的威名。尤其是黃金馬車那件事,說來你對汗國是有功勞的。如果投奔我們的兀魯思,可汗必定會重用你,無論是做波雅爾、還是做萬夫長,都不是什麼難事。”
他注意到,黑山強盜們寂靜無聲地包圍着馬車和俘虜,卻沒人去看那些金銀珠寶一眼,首領對他們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可想而知。自己若想重施故伎,只怕不會有任何作用。
“真是有意思,招攬我,這還是頭一回,”雄鷹微微低下頭,看着帖木兒滅裡,擡起一邊的嘴角,“你的眼光真不錯,可惜打錯了算盤。請你記住,這世上最有前途的就是強盜。老爺我早就下定決心,獻身祖國偉大的強盜事業了。”
他收斂了笑容:“你知道我,可老爺我很無知,不知道你是那根蔥。丟下武器,滾蛋。”言下之意,竟已經把馬車看成了自己的東西。
忙哥撒兒大吼一聲,向馬車頂上衝去,帖木兒滅裡吸了口氣,這回沒有再拉他——這一戰已無法避免了。
轉眼之間,分成兩截的忙哥撒兒就從車上滾了下來。一截是腦袋和右肩膀,另一截是左肩和身體。這個忠勇的韃靼人到死,手裡還緊緊地握着馬刀。
“一個勇士,”彎刀回到鞘裡,扛回肩膀,雄鷹無不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是黃眼睛裡卻滿是好鬥的戰意,“還要繼續嗎?”
見有人向首領挑戰,周圍的黑山強盜一點兒都不緊張,只是嚴密地守衛着圈子,不讓韃靼人趁機突圍。
帖木兒滅裡阻止其他怒火中燒的手下向雄鷹撲過去。
“好刀法,我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雄鷹的雙肩,“不過職責所在,不得不以死相抗。我要向你挑戰,單打獨鬥。你願意接受嗎?”
“上來吧。”雄鷹點了點頭,對這人的鎮定不由增添了幾分好感。
帖木兒滅裡從身畔的革囊裡抽出一塊皮子,將馬刀仔細地擦了擦,直到上面再看不到一點血跡,從背後又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馬刀。
“咱們打個賭怎麼樣?”他仰頭向雄鷹,“如果你勝,我無話可說。如果我僥倖擊敗了你,其他的金銀都是你的,我只想要這輛馬車。”
“哦?”挑起了一邊的眉毛,黃眼睛眯了起來,“你這樣的男子漢,少見。老爺我這回就不佔你便宜,賭注就是全部的馬車和財寶,誰贏了,誰就都拿走。”
“痛快!”帖木兒滅裡咧嘴一笑,眼睛驟然冷如冰雪,“我來了!”
他沒有學忙哥撒兒直接向車頂硬衝,敵人用那麼大一把彎刀,自己以下攻上,實在太不利了。帖木兒滅裡陡然跳起,雙腳在身旁一個韃靼人的肩頭一點,藉着這股力如炮彈一般高高跳起,形成居高臨下之勢,狠狠地向盤踞車頂的雄鷹撲擊。
兩柄馬刀彷彿兩條交錯的閃電,劃過濛濛細雨的夜空,剎那間刺到雄鷹的臉上。
映着閃閃的寒光,雄鷹的黃眼睛彷彿都變成了慘白色。
下一個瞬間,大彎刀的刀鞘高高拋起,筆直地向上飛起數十英尺,這纔開始下落。
刀鋒碰撞,摩擦出劇烈的火花。
“嚓”刀鞘落下,不偏不倚,正套住大彎刀的刀刃。彎刀再度回到了雄鷹的肩膀。
帖木兒滅裡覺得嗓子發乾,兩隻手裡的馬刀彷彿重逾千斤。他再也支持不住,雙刀撒手,慢慢地跪了下來。雄鷹站在韃靼人對面,一時半會兒也沒說話,一道鮮血從強盜首領的額頭流下,直掛在嘴邊。他的肩膀也有血跡滲出。
“咱們都受了傷,平手,”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的血,懶洋洋地道,“財寶或馬車,你挑選一樣帶走好了。”
雨越下越大了,車頂上的血泊也越來越擴大,帖木兒滅裡的雙手雙腿,總共受了四處刀傷。
“爲什麼?”他喘息了半天,纔開口,“我的刀雖然擦中了你,但並沒有構成多大威脅。反而是你……剛纔那一刀明明可以斬下我的頭,卻轉去削我的胳膊。爲什麼?”
“老子心血來潮,你有意見嗎?”黃眼睛不無欣賞地盯着面前倔強的對手,“如果你想走,就帶着你部下的屍體和這輛馬車,一塊兒走。”
目送着韃靼人趕着馬車消失在雨霧裡,雄鷹遺憾地嘆了口氣。
那個韃靼人,陷入逆境仍然鎮定自若,還向自己挑戰,戰術和雙刀的運用都極爲巧妙,可比小古德林那樣的蹩腳貨強多了。這是一個值得記住名字的人,自己應該問問他的名字的。
“老大,咱們怎麼處置這些傢伙?”絞索湊過來,手向那些共濟會的俘虜一比劃。
“把他們的衣服都剝光,”雄鷹賊賊地笑起來,“這幫鳥人口袋裡肯定有貨,還有,細小的珠寶可以藏在嘴巴里和屁股裡,給老子用火鉗子杵進去,仔細地掏!”最後一句話是用高聲喊的,讓本來就在簌簌發抖的俘虜們愈加膽戰心驚。
他一轉頭,熱情地打起了招呼,宛如好客的主人見到了貴賓一樣:“啊呀,這不是巴茲老兄嗎?歡迎你回來呀。”
打算逃回王城的巴茲在路上被獨眼龍等人堵了個正着,此時正被五花大綁地押了回來。
此時此刻,在捆得跟頭豬似的巴茲眼裡,雄鷹的笑容真是令人討厭極了:“咱們好歹也那麼多年沒見了,你身體好啊?”
“黑山的雄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巴茲強作鎮定,不讓這剋星看見自己眼裡的仇恨,“越界搶劫是我的錯,沒有和地主打招呼,是我的錯,請您展現寬容的胸懷,給予弟兄們一條生路……”
他話沒說完,雄鷹的大拳頭就錘上了他的胖臉,牙齒跟爆玉米花似的不斷從歪嘴裡跳出來。
“至於共濟會那件事……”巴茲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他覺得自己的臉正腫在起來,好容易才能再度開口,“至於共濟會那件事,他們召開大會請你,可你沒有去參加,那卻不能怪我……”
話沒說完,他被雄鷹單手拎起來,用力摜在地上。摔倒的地方正巧有塊尖石頭,正磕在巴茲兩腿之間某個要命的位置上。一時間他口吐白沫,蜷縮在地。
“你搞錯了,老朋友,”雄鷹皮笑肉不笑,一腳踩在他的兩腿之間,用力地碾動,使受害人翻着白眼暈了過去,然後又讓絞索用耳光把他扇醒,“老爺我揍你不是爲了別的,而是見了這張歪嘴的臉就想吐,下意識反應,沒別的意思。”
他湊到巴茲的耳邊,非常有禮貌地輕輕說:“所以您看,爲了咱倆的身體健康,我衷心建議您以後離黑山遠遠的,您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