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維德看到戴瑞走進湯馬士大媽小樓的時候,二樓上正躺着一個從頭到腳包紮得像糉子似的人,惟獨從那雙特別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身份。
“親愛的,快看!”珍妮一陣風似的推門闖了進來,手裡揚着一張告示,“你看看這是什麼!”
“什麼?”雄鷹斜眼掃了一眼,因爲包紮的緣故,他沒法轉動脖子,“‘關於皇宮城牆的修繕問題和地下舊水渠的分佈’?”
他看的不是正面,而是反面,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文字。由於事態緊急,宮廷秘書官們需要謄寫的文件太多,一時間又難以籌措那麼多的紙張,因此不少都是用原先作廢的報告書背面謄寫的。
珍妮嗔怪地翻過那文告,唸了起來。
〖皇家特別通緝令
黑山匪首雄鷹
特徵: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高瘦,黃色眼睛紅色瞳孔,黑頭髮,暗紅鬍鬚,年紀不詳,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
罪名:搶劫韃靼使臣、破壞皇家圖書館、綁架最令人尊敬的大主教戈培爾和圖書館館長海德修士、打傷聖劍騎士團副團長萊因哈特·馮·摩德爾
賞格:生死不論,五千萬。彙報有效消息以至能逮捕雄鷹者,獎勵三百萬。
從本日起,由至尊大皇帝陛下特別簽署通緝令,以上。〗
“五千萬?”雄鷹失聲大叫,“他媽的,大爺的肉居然這麼值錢,聽到這價碼,老子自己都想把自己賣了!”
珍妮抿嘴笑起來:“我也是這麼想的。”
“日,”雄鷹翻了翻白眼:“女人,你要把大爺捆到什麼時候?”
“捆到你傷口復原,”珍妮收斂了笑容,“你瘋了是怎麼的,明知道那客棧有埋伏,偏要逞強!你差點兒送了命,知不知道?”
黃玉般的眼睛裡滿是不以爲然的表情。
“我說過,安東尼是我的朋友,”雄鷹的語氣裡滿是不耐煩,“而且老子不是沒死嗎,你着急什麼,要着急就等老子死了之後再說。先快把這些破布解開,你這白癡女人!”一面說着,一面從牀上奮力地爬起來,混不在意地用力揮舞手臂:“看,老子這不是全好了麼!”
“啊——啊——啊——!”
他話音未落,珍妮尖叫着看到滿天的血霧已經從他前胸的劍孔裡噴出來。
“啊呀,”雄鷹抓了抓頭,“這小傷口居然又裂開了。”
“你還想不想癒合了,給我老實一點!”
“見鬼,我最討厭束縛,難受死了!”
“你給我閉嘴!”
“嗚……”
“主啊,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當戴瑞在湯馬士大媽的帶領下進入房間時,不由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房間裡一片凌亂。雄鷹的雙手被布條牢牢地固定在牀頭,腳也被固定在牀尾,他聞聲轉向戴瑞,嘴巴里堵了一團紗布。由於一直在拼命掙扎,層層纏繞的紗布鬆脫了不少,露出了結實緊繃的腹肌。珍妮也回過頭,她的頭髮被汗水粘在白生生的面頰上,高聳的胸口正在不住起伏,手裡還緊緊地攥着一條紗布,活像是拿着鞭子的女王。
“原來你喜歡這種遊戲,黑山的雄鷹?”戴瑞不可思議地說。
“啊!請您等一下!”珍妮連推帶搡地把戴瑞和他的打手轟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五分鐘後,房門洞開,戴瑞目瞪口呆地看見房間裡的一切都已整理得井井有條。
“請進,戴瑞先生。對您將身負重傷的雄鷹送回來的義舉,我深表感激。”
珍妮舉止高貴,儀態萬方,衣冠整齊,臉上還淡淡上了點妝。
“你來的真是時候,戴瑞。”
雄鷹身披一件大袍子坐在牀上。既然有客人拜訪,珍妮也只好把那些固定手腳的紗布都撤了。
“抱歉,我打擾了你們,”戴瑞想笑,但嘴巴剛動,臉上就被牽扯得火辣辣地痛,“看來你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嘛,伊格爾。”
“我已經好了,可這婆娘忒絮叨,所以只能還躺在牀上。”雄鷹懶洋洋地說,“你怎麼樣?養了一個月,看樣子差不多了嘛。”
“偶爾會吐血,不過殺個把人倒沒啥問題,”戴瑞一瘸一拐地走到珍妮爲他搬來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我後腦勺的曲線相當完美,那個妖怪想踩死我還得加上一把力氣。”
“我欠你的,直接說吧,你有什麼事?”
“合作。”
“合作?”
“我得到了消息,幾天前巴茲又回到城裡了。”
戴瑞仔細地觀察着雄鷹的眼神變化,確認自己這句話的確打動了他。
“皇家衛隊沒把他抓起來丟到監獄裡去讓人肏屁股麼?”
聽到雄鷹說得粗俗,珍妮落荒而逃,出去後順手關上了房門,讓兩個男人一對一交流。
“沒有——巴茲有背景,我堅信這一點。雖然不知道那個歪嘴巴混蛋的身後都有什麼人,但顯然能罩得住他。那混蛋又是兄弟共濟會的區域監理人,是全國公認的王都地區老大,可以說黑白通吃,再加上有個妖魔當殺手,實在不是我能對付得了的。”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雄鷹的黃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這麼看得起我?”
戴瑞聳了聳肩膀。
“那是事實,自從兄弟共濟會成立,還從沒人去拔這頭獅子的鬃毛,除了你之外。而且巴茲恨你,這大家都知道。我有個建議,爲什麼咱們不達成聯盟,把那個歪嘴巴和他的妖魔寵物埋葬掉?雄鷹,你勢孤力單,相反敵人卻有很多,盤根錯節,我也差不多。”
“那有什麼關係?”雄鷹漫不經心地說,“他怎麼看我無所謂,大爺還不至於把這個蠢蛋放在眼裡。我的根在黑山,心情不爽的時候就跑來虐他一頓,他能啃下我一根雞巴毛?”
戴瑞覺得自己的火氣一股勁涌上來:“他媽的,咱們好歹也是一塊兒從小打架的交情。我被那妖魔打成那副德行,當時你受了重傷不去救我,我不怪你。可這事明明對雙方都有好處,你就是不答應,難道非要再拿我一把不成?”
“虧你還記得咱們的交情?”雄鷹冷冷從鼻子裡吹出一口氣,“十年前你說要離家出走闖世界,然後人就消失了。如果不是那天看到你捱揍,我都不知道城南老大戴瑞原來就是一塊兒長大的黑山弟兄。你的大姐維爾瑪嫁給了羅倫佐;二姐克莉絲遠嫁到北方都市去了;亞歷克叔叔前年病死了,葬禮是大夥兒湊的錢。這些你知道嗎?老爺子臨死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你是他在這世上最疼愛的兒子,可當時你他媽的在哪兒?”
戴瑞一愣,城南幫派老大隻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摔倒。
“我的主,我的主啊。”他喃喃地說,低聲哭泣起來。
雄鷹抓過一旁的白蘭地瓶子,三下兩下咬掉了橡木塞子,塞給了戴瑞。
“想讓我幫你收拾巴茲這混蛋,直接說不就得了?”他的語氣頗爲不滿,“都是弟兄,老子難道還會不管?你把那套談判的手段用在老弟兄身上,犯得着麼?”
戴瑞把瓶裡剩的酒都灌下了肚,擦了擦眼淚,聲音有些發顫:“我父親的墳墓在哪兒?我想回黑山鎮一趟去看看。”
雄鷹沉默了一會兒,問:“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在韋德丘陵發現的秘密基地麼?”
戴瑞點點頭。
“我們把他安置在陵墓的最深處,那個乾燥無比,任何蟲蟻也不會去打擾的地方。”雄鷹唏噓不已,“不說這些了,有工夫回家鄉去看看吧,大夥兒都很惦念你呢。言歸正傳,幫忙收拾巴茲,這我答應了,你有什麼計劃麼?”
戴瑞穩定下情緒,沉默了一小會兒理清思路,這才緩緩開口:“現在大部分的幫派首領都被皇家衛隊弄到監獄裡去了,巴茲現在囂張到了頂點。我派了兩個盯梢的夥計,他們報告說,這混蛋經常深夜一個人在街頭出沒,那個妖魔殺手已經不在他身邊了——咱們不如進行一次伏擊……”
“這混球居然這麼囂張?”雄鷹皺起眉毛,“慢着,這裡頭一定有鬼,會不會是設下的圈套?”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從旁邊的桌子上抓起那張通緝令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咧嘴笑了。
戴瑞在一旁看着,覺得雄鷹的笑容真是邪惡極了。
“大爺有了個更好的主意,”黃玉般的眼睛,鮮血般的瞳孔,魔眼裡散發着不可捉摸的光,“戴瑞,你不如先回黑山鎮去看看,抱上兩個妞兒好好放鬆半個月吧。”
※※※
距離戴瑞來訪已經又過了七天,雄鷹的傷口終於癒合了。
太陽漸漸落了下去,土匪首領赤裸着身體站在小樓後的水池前。
捧起一捧冰涼的水按在臉上,雄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把臉上的鬍子茬颳得乾乾淨淨。
輕鬆地哼着誰也聽不懂的小曲,他痛快地洗了個冷水澡。擦乾身子,換上一塵不染的白色高圓領羊毛長袖緊身短上衣,套上筆挺的天藍色寬鬆羊毛長褲,束了條寬大的皮腰帶,兩隻腳蹬進嶄新的羊皮土耳其翹尖快靴。然後在外面罩了件長及腳踝的天藍色國王式寬短袖天鵝絨長大衣,將雕刻精美的銀扣一個個繫好。
滿意地從水面的倒影裡看着自己衣裝光鮮的模樣,雄鷹伸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墨綠色水晶片銀絲邊眼鏡架在鼻樑上,遮蓋了那雙奇特的魔眼,又用手指將漆黑的頭髮向後梳了梳,對着鏡子咧嘴一笑,露出潔白色牙齒。
一切盡善盡美,撫摸着前胸處的傷疤,雄鷹冷冷一笑,墨鏡後的黃眼睛裡滿是兇猛的光。他一把抓起旁邊被布條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巨大彎刀,長長地吹了聲口哨。
“現在,外出訪友時間到。”
※※※
毗鄰圖書館的是高聳的皇宮城牆。和外牆相比,皇宮的城牆幾乎要高出一倍。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上面都是燈火通明,巡邏的皇家衛隊士兵就像流水一樣往來不絕。在皇宮周圍還有一圈護城河,就算是蒼蠅也飛不進來。
托斯卡小隊長悶悶不樂地在沿着城牆走着,任憑夜風吹拂着自己鎧甲外面的罩衫。
事實上他本來是皇家衛隊的副大隊長,小古德林擔任皇家衛隊長的時候,他跟萊恩好得如膠如漆,蜜裡調油,可現在大不相同了。自從皇家教席老古德林兼任了皇家衛隊總長一職,首先就降了他的職。這還不算,每次看到老頭兒陰森森的藍眼睛,托斯卡就兩腿哆嗦,生怕這位萊恩的父親大人會按捺不住火氣,把他一劍捅死。
想到自己的命運,他就忍不住長吁短嘆。
突然,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托斯卡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脖子猛地一緊,頓時吸不進氣!
一根細金屬絲做成的繩套深深嵌入了他的脖子裡,托斯卡來不及掙扎,後腰已被人踹了一腳,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城牆外就倒。自身體重造成的急劇下落折斷了托斯卡的頸骨,他的眼睛突了出來,掛在那裡晃盪着,活像肉攤子掛在鉤子上的死豬,一邊旋轉一邊在城牆上碰來撞去。
繩索拽着屍體迅速收了上去。
不到片刻的工夫,“托斯卡小隊長”沿着城牆開始繼續巡邏。
他悠閒自在地走過每一個崗哨,執勤的衛兵向小隊長行禮致敬。他含含糊糊地答應着,繼續向前走。可是,就在他剛剛從衛兵身旁經過的那一剎那,手猛一抖,細細的金屬絲“唰”地勒在了衛兵的脖子上。衛兵驚詫要喊,已經喊不出來了。“托斯卡小隊長”將金屬絲往自己的肩頭一扛,衛兵的兩腳就離了地。他毫不停留地繼續向前走,揹着衛兵走了大約二十步後,再輕輕將大小便失禁的屍體從背後放下。
這是一個完美的程序循環。走——殺——走。
一切順利,在沒有發出任何聲息的情況下,化身爲“托斯卡小隊長”的絞索一路行來,把城頭上的二十幾個瞭望哨兵都送進了地獄。
絞索輕輕地哼着歌,作爲黑山匪幫的行刑人,他對自己的手藝滿意極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面畫着一張地圖。就着城頭上的火把仔細地看了看,確認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絞索順手將頭盔放置在一旁,雙手插在鎧甲外罩衫的口袋裡,一邊哼着黑山小曲,一邊走下了皇宮的城牆。
皇家衛隊第五分隊分隊長瑞斯以皇家衛隊裡最小心謹慎的人而著稱。
今天晚上輪到他和其他五名衛兵在皇宮大門處當值。這裡是皇宮的最外圍建築,又被稱爲外宮廷。皇家衛隊的總部、至尊大皇帝接見外交使臣、召開朝廷會議的禮儀宮廷,還有最最著名的白樓,都在這裡。瑞斯一早就仔細檢查了從這裡進入內廷所有的通道,確保一切安然無恙。站足十一個小時,六個人都疲倦得要死:終於快到換班時間了。
突然,一陣咳嗽從不遠處空無一人的浴室裡傳了出來。
“見鬼,那是誰?”
瑞斯他們面面相覷,無不出了一身冷汗:爲了修繕地下水渠,這間供皇家衛隊士兵使用的浴室早在一個月前就停止使用了,裡面怎麼還有人?
“什麼人,站出來!”
瑞斯“鏘”地拔出佩劍,其他幾人忙不迭地效法。
過了半晌,在衆人毛骨悚然的視線中,桃木門伴隨着嘎吱嘎吱的聲響一寸寸地被推開了。瑞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瘦小的老太婆從裡面慢吞吞地走出來!她全身溼淋淋地,花白的頭髮緊緊地貼在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遮住了眼睛。
“老太婆?!”
瑞斯只覺得後心發冷,見鬼,這裡怎麼會冒出來一個老太婆?莫非是淹死在浴室裡的鬼魂?
“你你你是什麼東西,你你你是人是鬼?”旁邊幾個人七嘴八舌顫聲說。
老太婆好像聽到了他們的提問,但又好像沒聽到,她繼續邁動步伐,弓着身子向瑞斯他們走過來。伴隨着老太婆的腳步,一種金屬滑過地面的刺耳聲響起。當瑞斯看清老太婆手裡拿的東西,不由大吃一驚,這個風乾了的兔子似的老東西,手裡居然拖着巨大的長柄戰錘。那錘子頭的大小,跟磨盤沒什麼兩樣!
瑞斯一生中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那雙揮動的枯瘦猶如雞爪子的手,還有快得看不清影子的大戰錘。
雄鷹雙手環在胸前,夜風吹動大衣,使這位強盜首領看起來活像個即將赴宴的紳士。
他站在距離皇宮大門兩條街外的小巷口,看着皇宮大門兩邊的火炬不住跳動。在身後的小巷裡,人影重重,彷彿暗夜中的鬼魂,都是潛入城中的黑山強盜。
“頭兒,”身旁的獨眼龍苦笑,“居然要進攻皇宮裡的衛隊總部,這也太瘋狂了吧?”
“瘋狂?”雄鷹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門,“你錯了,這是本大爺深思熟慮得出來的理性結論。我們現在的敵人忒多,皇家衛隊、兄弟共濟會、摩德爾家族、正教教廷、聖劍騎士團……再加上通緝令一頒發,還有數不清的賞金人會來打算要我的腦袋。殺人一定要捅破要害才行,而攻擊就一定得瓦解敵人,把它打殘廢才行。巴茲雖然跟咱們的仇怨最多,可和其他的傢伙比起來畢竟是個小人物,就算把他宰了剁成肉醬,對咱們的困境也沒啥太大幫助。”
獨眼龍吸了口氣:“所以你才圈定了皇家衛隊?”
“沒錯,”他推動鼻樑上的墨水晶眼鏡,齜牙一笑,“頒佈通緝令、負責城內治安、負責城內交通管制的,都是這個該死的皇家衛隊。相比之下,咱們其他的敵人還沒有名正言順在王城裡爲所欲爲的優勢。所以要動手,就必須先從皇家衛隊開這一刀。解決了這批最齜毛的傢伙,攪得王城大亂,咱們的日子就舒服多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頭兒,我看還是你要報私仇的成分大一些吧?”
“啊哈哈哈,不能這麼說嘛,”雄鷹尷尬地大笑,“他媽的,總之那個老梆子捅了大爺一劍的仇,自然也是非報不可的。不管怎樣,打皇家衛隊也是我接到這個纔得到的靈感。”
他隨手塞給獨眼龍一摞紙。
獨眼龍接過一看:“這行文的格式,是通緝令嗎?”
雄鷹得意洋洋:“看它的背面。”
獨眼龍翻過通緝令一看,不由瞪大了僅存的一隻眼。
“頭兒……”
“怎樣?”
“我不識字……”
“靠!”
總之,當雄鷹發現了通緝令是由粗心的秘書官使用作廢了的《關於皇宮城牆的修繕問題和地下舊水渠的分佈》報告書的背面謄寫之後,立馬讓戴瑞動員他的手下,把周圍能蒐集到的通緝令全都揭了下來。經過了兩天功夫的篩選,最終得到了一份相當完整的報告書。就是憑着這份機密報告書裡的情報,才得以成功地讓絞索和雷錘從廢舊的地下水渠潛入了毫無戒備的皇宮。
“看到那火把信號沒?絞索和老太婆已經得手,咱們也該進去活動一下了。”
“湯馬士那個老太婆,差不多一百歲了吧,”獨眼龍感嘆,“真不是蓋的。”
雄鷹聳肩:“那老太婆簡直人老成精。年輕的時候,她可是戰鬥牧師行會裡數一數二的狠角色。‘雷錘’這綽號,可不是白叫的,我也未必能打得她。”
“可我還是不明白,”獨眼龍不解,“既然有這麼方便的路,咱們全都走水渠不就得了,何必一定要等他們開正門?”
“開玩笑,那怎麼可以?”雄鷹嗤之以鼻,“大爺我沐浴更衣,就是爲了拜訪老朋友時不失體面。你叫我鑽地下水渠,弄得渾身溼淋淋的都是臭水,那還有什麼形象可言?”
皇家衛隊總部是一棟五層高的圓頂建築物。它的第一層是會議廳,從第二層開始都是衛隊裡中高層人員的執勤宿舍。有資格住在執勤宿舍裡的總共有三百六十七人,除了二百一十名最忠勇的衛兵之外,其他人都是分隊長以上的高級精英,個個都是出類拔萃、久經沙場的武士。
自從兼任了皇家衛隊總長之後,老古德林就搬到了皇家衛隊總部的三樓居住——因爲兒子的死和兒媳婦失蹤,原先那公館早連一丁點兒家的氣氛都沒了。
此時此刻,他躺在牀上,安心地看着書。每次老古德林看書都一直看到深夜,因爲每當他閉上眼睛,渾身鮮血的兒子總會出現在眼前。他在看自己最喜歡的一本十四行詩,讀着這些優美的詩句,垂暮的老人又想到了年輕時的往事。
可是這份寧靜居然被打破了,外面嘈雜的聲音飄進了窗子。
老古德林喜歡安靜,他皺了皺眉,拉開窗簾,於是就驚訝地看到,遠處禮儀宮廷宏偉的建築已經變成了燃燒的大火把。烈火熊熊,半邊天都是紅的!
他匆匆穿好衣服,甚至來不及佩戴勳章就提劍衝出門去,高喊:“誰這麼不小心!立即召集士兵,前去救火!”
走廊上亂哄哄的,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老古德林沖到樓梯口,向下一看,趕緊屏住呼吸倒退了回來:下面的會議廳和執勤宿舍早已變成了一片火海,滾燙的黑煙沿着樓梯直灌上來!
到處都是一團灼熱的空氣,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人。很多人一心想沿着樓梯逃出去,但是反和被濃煙烈火逼上來的人流擠在了一起。於是在推搡和擁擠之間,不少人倒了下去,無數只腳在他們的身上踩來踩去。大火蔓延到了二樓,黑洞洞的濃煙騰起來,籠罩住了樓梯上擁擠在一塊兒的人羣。這些煙溫度極高,只要吸了一口,肺部立刻就會被燒壞。幾十人就這樣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抽搐着死去。
“窗子,快從窗子裡跑出去!”
不少人慌不擇路,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就跳窗逃生。總共三四層的小樓,就算摔傷了胳膊腿,起碼也能逃過一條命。
可是不知爲什麼,外面慘叫連連!
老古德林分開人羣,湊到窗前一看,只見外面地上橫七豎八,都是皇家衛隊騎士的屍體。
又有幾人從樓上飛墜之下,還沒落地,他們的身體就像是突然被魚鉤鉤住的魚,在半空中連連顫動,血霧漫天,落在地上已經變成了幾條死屍。
“砰”老古德林一拳打在窗框上。他看得很清楚,細長的黑影閃電似的穿透了那些騎士的身軀。
“該死的,是十字弓!不是火災,是有人在向我們進攻!不,是向皇宮進攻!是誰,是誰?是摩德爾家族造反了嗎?”
樓下和跳窗都被堵死了,眼看着火焰逼近,老古德林屏住呼吸,憑藉紮實的步伐,硬是在人羣中排開了一條路,衝上了四樓。這裡還沒有受到火焰的困擾,他剛喘過一口氣,正在籌謀脫身的辦法,一個永生難忘的聲音突然在這個難以置信的時刻響了起來。
“晚上好啊,老頭兒。”
“雄鷹……”
老古德林身子一僵,他調勻呼吸,緩緩站直了身體。
目光一轉,只見走廊的對面正站着一個人,穿着一套一塵不染的衣服,提着一柄纏繞着數不清的布條的無鞘大彎刀。膽大包天的土匪首領嘴角邊掛着輕蔑的微笑,他低下頭,兩隻魔眼從墨鏡的上方向這邊看過來。他的身影在蒸騰的煙氣中時隱時現,活像前來索魂的死神。
“你怎麼會……”老古德林說到一半,突然住了嘴,“外面的大火,是你放的?”
“我們黑山人有句諺語,‘與其在家門口守着,不如去踹翻別人的茅屋’,”雄鷹的聲音裡有一種冷冷的譏笑,“所以當傷好到差不多以後,我發現自己不來登門造訪,實在是說不過去。怎麼樣,我的禮物你還滿意嗎,老頭兒?”
一股屍體燃燒的惡臭氣味鑽了上來。
老古德林用眼角一瞥,只見樓下的火勢蔓延極快,轉眼之間已經吞沒了樓梯上的那些死人。按照這個速度計算,燒到這一層也就是十分鐘的事兒。
眼下的局勢糟到不能再糟。
衛戍首都的近衛軍皇家衛隊總共有一萬名騎士,同時肩負着守護大皇帝和機動作戰兵團的雙重任務,分別爲內宮廷駐紮二千人,外宮廷駐紮一千人,各處城門各五百人,城郊三千人。
此時,大火把外宮廷的建築羣切割成了好幾塊,駐守在外宮廷的一千名騎士也被分割在白樓和禮儀宮廷等諸多的建築物裡。幾百年來,邊疆雖然一直都在發生戰爭,可首都始終是淨土。如今總部遭到突然襲擊,又不知到底來了多少敵人,其他地方的皇家騎士得不到命令,那些缺乏經驗和隨機應變能力的士兵,只怕除了困守在各自的駐地龜縮不出再不會有什麼做爲。
除非自己一舉殺掉這土匪,否則堂堂帝國皇家衛隊騎士,居然就要在自己的老巢被人殺得全軍覆沒了!
老古德林緩緩拔出佩劍,對殺掉雄鷹這一點,他有不容置疑的決心和自信。
“原來是這樣,居然能摸進皇宮,我不得不稱讚你。做爲一個土匪,你幹得真是漂亮。只是我不明白,繼續放火你就已經勝券在握了,還上樓來做什麼?”
雄鷹伸手摘下墨鏡,黃玉一般的瞳仁當中,鮮紅的瞳孔收縮成了兩點紅光。
“既然是登門造訪,怎麼能連主人的面都不見就走了呢?”
他的左手拉住纏繞在大彎刀上的層層布條,輕輕一拽。隨着布條散落在地,沖天的殺氣透了出來,青藍色巨刃一寸寸地展現,一時間滿室皆碧。
“好刀,”老古德林的眉毛、鬍鬚都被刀光映成了綠色,“只是光憑一把好刀,就能戰勝我麼?”
雄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兩排牙齒:“爲啥不試試看?”
話音未落,老古德林那雪亮的劍光筆直向他的額頭刺到!
青藍的巨刃閃電般一擋。
“叮”一聲輕響,霎時間刀劍相交,兩人都是一震,彼此僵持在了一起。
“老爺居然有這麼快,奇怪嗎?”
雄鷹看着老古德林驚詫的表情,放聲狂笑:“上次兵器不順手,鏈子錘那玩意兒雖然羣毆時威力很大,但還是沉了點,而且還需要掄開了才能扁人。結果讓你個老梆子撿了大便宜——試試這個!”
他第一句話還沒說完,青藍的巨刃瞬間化爲了狂風,如同暴風驟雨一般砍將過去!
老古德林全神貫注地接戰,甚至連話都沒來得及說。
劇鬥中的二人在狹窄的走廊上雷奔電走,縱然是疾射的弩箭也沒有這般快法。眨眼的工夫就已經彼此交換了七八次位置,刀劍碰撞的聲音時而密集,時而稀疏。
兀地人影再度分開。
老古德林面帶驚愕:“你這柄刀是什麼刀?”
自己的寶劍乃是昔日至尊大皇帝賜予的,削鐵如泥,剛纔那一番苦戰,和雄鷹的大彎刀交擊次數不下六十多下,居然沒能將之削斷,真是怪了。
“薩拉。”
“什麼?”
“可愛嗎?”雄鷹咧嘴一笑,雙手握住刀柄,將青藍的刀刃宛如旗幟一般豎起,“薩拉,是這柄刀的名字。”
刀刃的碧光,配合着他那雙魔眼,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妖異。
地板開始冒起了絲絲的青煙,大火終於蔓延到了三樓。滾滾的黑煙飄過二人之間,灼熱的空氣使得一切景物都在扭曲變形。
“就要燒上來了。”
老古德林從腰間拔出一柄格擋匕首,平伸在胸前。這種匕首前端有三個刃,活像一柄大叉。任何兵器只要被它勾住,就休想再活動自如。
他目光炯炯:“體力的損耗也是個問題,我看咱們還是抓緊點兒時間吧。”
雄鷹獰笑:“英雄所見略同。”
他左手探到長大衣的下面,再伸出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柄雙手持用的雙刃長劍。青藍巨刃高舉過頂,雪亮長劍橫在胸前,架勢威猛之極。
老古德林的瞳孔驟然收縮,那長劍的劍柄雕刻着玫瑰的紋章,那竟是萊恩的劍!
轉瞬之間,兒子成長的點點滴滴都在腦中閃過,胸中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幾乎讓做父親的喘不過氣來。
雄鷹等待的就是這個,他突地向前撲出,瞬間就撞入老古德林一劍之距!
老古德林屏住呼吸,冰藍的眼睛裡滿是怒火,緊緊盯住敵手的每一個動作。
雙手同時揮舞重武器,氣力消耗姑且不論,攻防轉換之間必有破綻。只消以格擋匕首化解開雄鷹狂猛的第一擊,自己右手的長劍反擊,就足以爲萊恩報仇!
先攻過來的,到底是刀,是劍?
雄鷹一聲大喝,震得人耳膜生疼,黃玉似的眼睛爆出驚人的殺氣,薩拉那獨特的青藍色刀光電射而至!
老古德林全神貫注地捕捉薩拉的軌跡,就在刀光即將破額而入的瞬間,左手匕首猛地一擡,隨着“當”的一聲,架了個正着!
贏了!
老頭兒剛這樣想着,卻突然發現,這從上到下的一刀剛猛絕倫,壓得自己脊背欲斷!
他全力相抗,一時間,右手長劍竟然遞不出去!
胸口驟然一涼。
老古德林一步一步向後退,最後靠着五彩斑斕的窗子,緩緩坐在窗臺上。他兩眼盯着透胸口而過的長劍又看了看雄鷹,嘴巴似乎動了動,身子一晃,最終失去了平衡,翻身落下樓去。
雄鷹搶到窗前,探頭向下看了一眼,下面到處都是被獨眼龍領着人用弩射死的皇家衛隊士兵。屍體的裝束都差不多,已經找不出哪個纔是老古德林。
他擦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鬆了口氣,然後又嘆了口氣——眼看着前所未有的強敵就此在眼前消失,突然覺得很空虛。
“老爺子,你的技術和經驗都比我強一點兒,劍也比我快一點兒,但是你也有缺陷。第一,你急於報仇,打法有點兒過急躁;第二,就是力量,我的力量遠比你要強。”
雄鷹輕輕地對着空中的風說,好像它就是老古德林似的。
“論劍術我不如你,可咱們本來就不是單純較量劍術,而是生死相拼。所以在我激得你喪失了理智,決定以格擋反擊戰術速戰速決的那一瞬間,誰勝誰敗就已經註定了。”
喘了一會兒,他環首四顧,發現到處都是火苗和黑煙——大火已經爬上四樓了。
“媽的,這老爺子真難對付,拖了這麼長時間——這下子怎麼下去?從窗子跳下去,獨眼龍該不會把我當跳樓的衛隊士兵,給我一箭吧?”
正做沒道理,突然發現,從自己的衣服裡透出藍光。他伸手一掏,取出銀骷髏項鍊,頓時走廊上的牆壁映得一片藍。晶體散發的藍光,彷彿心跳一樣突而舒展,突而收縮。當他擡起頭,發現藍光所及之處,火焰和濃煙竟然紛紛退卻,它們好像對這光芒存有畏懼之心似的,根本不敢靠攏過來。
“原來這玩意兒還有這種好處,真他媽的不錯。”
雄鷹戴上墨鏡,將薩拉扛在肩膀上,昂首挺胸走向樓梯。彷彿分開了紅海之水的摩西,火焰和黑煙自動向兩側爲他讓開了一條通路。
該撤退了,皇家衛隊讓自己這麼一頓亂踹,精英死傷殆盡,重建起碼需要有那麼陣子功夫,自己活動的自由度可就大得多了。
他惡狠狠地笑起來,出去之後,也應該去拜訪另外一個老朋友了,巴茲。
踏着嘎吱嘎吱作響的樓梯緩步下樓,轉眼就來到了一樓。刺鼻的焦味充斥着鼻腔,烈火在地板、牆壁和天花板上翻卷,所有的一切都在劈劈啪啪地響。
沿着長廊走到盡頭是大會議廳,雄鷹就是從那裡的窗子翻進來的。
推開會議廳大門,雄鷹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
本該空無一人的大會議廳裡突然多了一個女人。一個穿着紫色長袍的女人。他目瞪口呆地停下腳步,屏住呼吸,一時間,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美人,貨真價實的大大大美人兒。
丹鳳眼半開半闔,深灰色的明眸水汪汪的,望着自己的眼神憂鬱而又朦朧,像是催情的苦艾酒的反光,光用看的就足以醉死任何一個男人。美豔絕倫的臉蛋、纖細的手腕和秀氣的手指,還有那雙獨一無二的美腿……雄鷹暗暗嚥了一口口水,這大美女露在袍子外面的部位,看上去細嫩光滑,簡直和白玉沒兩樣。而那袍子……雄鷹的眼力一向不錯,一眼就發現美女那又輕又薄又軟的紫色絲質長袍下面,竟然什麼也沒穿。
老天啊,自己一直鄙視那些什麼千嬌百媚、傾國傾城之類的誇張詞兒,認爲不過是狗屁文人喝多了之後的胡扯八道,這下才算是開眼了。
此時此刻,火焰瀰漫,大美女正斜倚着坐在會議廳長長的橡木桌子上,雙手托腮,微笑看着自己,幾乎令他懷疑這是一個夢境。
火焰瀰漫……夢境……
雄鷹心頭一震:會議桌子正在熊熊燃燒,火舌在美女的袍子,頭髮,面頰上跳舞,可她好像一點兒也不介意,彷彿它們不存在似的。
在她白玉似的額頭上,赫然有一個鮮紅的五角星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