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歲月一天天流逝,紅顏漸漸老去,魚角紋爬上了娜塔莎的眼角。在四十六歲的那一年,她終於成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牧師長。
時代在飛快的變化,至尊大皇帝換了兩代,東方的韃靼人和庫曼人進入了當年他們三個一齊去勘探過的野牛大草甸,並且建立了遊牧人的汗國。三個人裡年長的瑞克也已經去世了,艾爾弗雷德仍然音信全無。各地開始涌現一些反皇室的秘密宗教團體,似乎是一些復古派的魔法狂熱份子組建了什麼五角協會……
對於那個不長個的嬰兒,這個陳舊的話題早已經被人拋到了腦後。可是那個孩子,在身體上仍然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認識字,他能明白她的心思,她的話語,在嬰兒那雙奇特的妖眼裡,別有一種洞徹人心的魅力。但是他的聲帶發育不完全,所以他不會說,也不能寫,這個幾十年如一日,身體仍然不足一歲的寶寶,甚至連爬的力氣都沒有。
或許,寶寶就會這樣一直下去,直到自己老死吧?有時候,娜塔莎真的這樣想。
可是她錯了,當失蹤了整整三十年的人出現在她面前的那個夜晚,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個和往常沒什麼兩樣的夜,早早安寢的娜塔莎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察覺有異樣的氣氛。
常年戰鬥磨鍊出來的她幾乎是立刻就睜開了眼,接着就看見一個滿頭銀髮的長袍男人正遠遠地坐在寢室的一角,似乎正等待自己醒來。
“娜塔莎,”那人開口,他的嗓音乾澀而又有力量,熟捻的語氣,陌生的口音,“多年不見了,你終於成了大牧師長。”
“你是誰?”娜塔莎平靜地問,“居然半夜能夠闖進我的寢室,你的本領可真不小。”
陌生而又熟悉的人自信地笑了。他輕輕一揮手,伴隨着一種奇特的魔法波動,牆壁無聲無息地裂開,形成了一個渾圓的大洞。娜塔莎大吃了一驚,這個人的法術居然不需要任何咒語,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更讓人想不通的是,剛纔那魔法波動,竟然和寶寶身上的一模一樣。
“記不起來了嗎?”那人慢吞吞地說,“還記得三十年前,我們攀登黑山巨塔的情形麼?我在背囊裡裝滿了石頭……”
“你是艾爾弗雷德!”
無比熟悉的名字脫口而出,沒什麼詞彙能表達出娜塔莎此時的驚訝。她一下子來到久別重逢的故友面前,幾乎是從牀上跳起來的,大牧師長的氣度早丟到不知哪兒去了。
“天哪,你失蹤了整整三十年!你終於回來了!”
“我沒有失蹤,這麼多年裡,我一直在尋找陶力之城。”
“你還是沒放棄那個夢……”娜塔莎嘆了口氣,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真是百感交集,卻不知從何說起,“你的魔法水平真是難以想象,可又不像是德魯依的法術,是鍊金術嗎?你找到魔力之源了?”
艾爾弗雷德沉默着,最終搖了搖頭。
“三十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陶力之城,也在鍛鍊自己的魔法——那塊石片幫了我不少忙,揣摩它的魔法波動,使我領悟了不少法術使用的原理。陶力之城始終沒有找到,不過鍊金術的水平倒是一日千里了。當我明白繼續逗留在山裡也沒有任何用處時,就開始遊歷帝國各處。我找到了瑞克的家,這才知道,他在二年前就去世了。”
娜塔莎低下了頭。瑞克英年早逝,很大程度和他的婚姻有關係。至尊大皇帝的女兒,是一個極其愛慕虛榮,又極具佔有能力的女人。生活在這樣處處不得意的家庭裡,可能是瑞克早早過失的重要原因。
“娜塔莎,那個孩子呢?”艾爾弗雷德看似不經意地問,“我聽說了,戰神修道院的大牧師長收養了一個長不大的怪嬰兒,那是在說我們當時揀到的那個孩子嗎?”
娜塔莎剛要回答他,卻突然發現,在艾爾弗雷德的眼裡有一種遮掩不住的迫切之光。他打聽這個做什麼?三十年來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這事沒那麼簡單。她又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隔壁那嬰兒散發的強烈魔法波動,竟然不見了!
孩子還在。戰鬥牧師對周圍的氣流和生物的氣場有着超強的感知能力,那奇異的孩子仍然就在隔壁,不僅如此,他還醒着。可是既沒有哭鬧,也沒有魔法波動——他竟在隱蔽自己!
寶寶爲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爲感受到了艾爾弗雷德的魔法波動嗎?
見娜塔莎陷入了思考,艾爾弗雷德又問了一遍。
“那孩子呢,現在在哪兒?”
“問這些做什麼?”娜塔莎笑了,在昔日的好友面前坐下,“這三十年裡,你一直在黑山嗎?爲什麼連個消息都不給我們?”
三十年杳無音信,今天突然造訪……必須要弄清楚艾爾弗雷德的來意。
艾爾弗雷德也笑了笑,談到這三十年自己的經歷,銳利的眼神也不禁柔和了許多。
“娜塔莎,當你剛剛步入戰神修道院學習的時候,在眼前突然發現了一個新天地,那時候你是怎麼做的?在我拿到那石片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那是一片新天地。你們走了以後,我一個人住在那裡,整天就是鑽研和學習,廢寢忘食……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直到現在見到你,我才發現,自己真是老了……”
艾爾弗雷德說到感慨之處,伸手撫摸自己的下巴,娜塔莎發現在他的手背上,多了一個五角星圖案的刺青,那圖案和原先那石片上的一模一樣。
五角星……一個名字閃電似的晃過娜塔莎的腦海:“五角協會……”
她在心裡默唸這個名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早有風聞的神秘煉金術士組織,恐怕和這位多年不見的老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你問了兩遍關於那孩子的問題,你就這麼關心那孩子嗎?”她沒有耐心繼續兜圈子了,“艾爾弗雷德,你這次偷偷摸摸地回來,該不會就是爲了那個嬰兒吧?”
聽到毫不客氣的質問,一縷笑容在艾爾弗雷德的臉上慢慢綻開。
“娜塔莎,年齡讓人成熟,真是一點也不錯。和三十年前比起來,你的思維敏捷,讓我吃驚呢。”
“說吧,”娜塔莎聳肩,不知爲什麼,她的心跳突然無緣無故地加劇了,“如果能幫上忙,我一定幫。”
艾爾弗雷德沉思着點了點頭。
“我要那‘聖嬰’,”他收斂了笑容,盯着娜塔莎的眼睛一字字說,“那個孩子,是尋找魔力之源的重要線索,是揭開弗莫皇帝‘神聖之眼’巴羅奧秘的鑰匙。把他給我吧,娜塔莎,魔力之源是屬於咱們的。”
“你管那孩子叫聖嬰?‘神聖之眼’巴羅,你是說‘魔眼邪神’巴羅嗎?艾爾弗雷德,你到底知道什麼我所不知道的,爲什麼不都告訴我?”
艾爾弗雷德陷入了沉默,過了片刻,他下了決心:“知識是可以共享的。我不妨告訴你,這三十年裡我都發現了什麼。然後,你再考慮是否把聖嬰交給我。”
“我告訴過你這三十年裡我一直都在山上練習法術,其實並不完全正確。我用了五年時間,就從那石片的魔法波動學到了鍊金術的基本規則,再也學不到什麼了。鍊金術,是和德魯依崇拜極爲不同,而又在很多方面非常相近的法術。要想進一步的提高,就必須通過圖書館去掌握更深奧的知識和技巧。況且‘手持藍火和紫火之炬,踏過八百英里骷髏之地,即到達所有魔力的根源’,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尋找,我發現這暗語是有道理的,我相信地點就在黑廷巨塔,但是除非按照條件找到藍火和紫火之炬,否則休想開啓通向陶力之城的門戶。如何能查找藍火和紫火之炬,這也必須到圖書館裡尋找古籍了。我就是懷着這個目的,改名換姓到圖書館做了一名圖書管理員……咱們長話短說,具體是怎麼辛苦的查找,而我又是怎麼變換工作,從一家圖書館到另外一家圖書館,這些都不提了。我用了將近二十年,瀏覽了除了皇家圖書館外的所有藏書,終於讓我發現了一條線索。”
提到這個,艾爾弗雷德的眼睛放光,那貪婪欣喜的目光就像狼一樣,讓人不寒而慄。他的聲音低沉,就像是從一口深井裡傳出來的水波聲。
“陶力之城,絕不簡單是幾百年前弗莫人的首都和神殿。在過去,咱們遭遇的神秘天象曾經一再地出現,只不過都被記錄人當成了當事人的胡編亂造。它是某種永恆的存在……你還記得那個駝背的猥瑣男人所說的話嗎?”
娜塔莎搖了搖頭。
“三十年前的事情啊,就連那個人的相貌,我都快忘光了。”
艾爾弗雷德笑了,他低低地背誦起來:“我發現自己身處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但是周圍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流血……那些人在我周圍擠來擠去,他們的嘴巴蠕動,發出沒有聲音的慘叫,然後不斷倒地死去……數不清的鋼鐵利器在我身旁舞動着……”
聽到他的聲音,那張猥瑣的相貌,又清晰地浮現在娜塔莎眼前。
“你認爲這是什麼?簡單無意義的囈語嗎?”艾爾弗雷德悲哀地笑着,“要知道,他的描述幾乎和《白王武功記》裡的記錄幾乎是一模一樣……那個駝背,居然看到了‘白王’摩里根率領狂戰士和德魯依的大軍攻破‘神聖之眼’巴羅大帝的國都陶力之城的景象!”
娜塔莎頭一次感到如此震驚。
“你的意思是?”
“魔力之源究竟會是什麼?僅僅是咒語力量的增強?那算什麼魔力之源。僅僅是對自然的控制?那種東西,任何一個有能力的法師都可以逐步做到。就這些讓凡人眼饞的東西,會是那個以鍊金術聞名遐邇的弗莫文明終極法師竭盡全力守護的力量嗎?所以,對於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卻始終得不到答案。但直到不久前,我瞭解到了當年咱們收養的這個嬰兒,居然幾十年裡都沒有成長的時候,才突然醒悟到這一點。”
艾爾弗雷德的眼睛在發光,他舔了舔乾枯的嘴脣:“真正最偉大的魔力,是時間。”
“鍊金術,乃至於任何法術,都講究的是物質的產生和轉換。而時間,只有時間才能在潛移默化之中地改變萬物。不論時間的長短,事物都能改變其原貌。所以,只有時間,才配稱得上是魔力之源。而封存魔力之源的陶力之城,應該是一個時間所無法涉及的角落。居住在陶力之城的弗莫人的文明延續了多長時間,這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們已經超越了時間呢?駝背能夠在黑廷巨塔看到發生在過去的血戰,那個很可能是從陶力之城裡出現的嬰兒始終沒有任何的生長,是不是因爲在陶力之城出現的瞬間,他們被時間之力所影響呢?我苦思冥想,翻閱了無數典籍,最終只能給了自己一個荒謬絕倫的解釋:陶力之城處於時間軸線的零點,屬於無數時空的交集之處!”
他看着震驚的娜塔莎,語氣裡滿懷激情和誘惑力:“三十年前,我們到達了黑廷,但卻無法到達陶力之城。這是因爲我們仍在時間的長河之中,要想抵達那裡瞭解時間之力的本質,就必須像從前的白王那樣,找到那幾樣東西,開啓通向時空交點的大門!”
一陣風吹過,正在趕車的湯馬士大媽突然覺得眼睛發酸,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背部的傷口仍然在隱隱作痛。
時間……五十年前艾爾弗雷德深夜造訪的那番話說得沒有錯,時間總能潛移默化地改變萬物。誰曾想到,自己會從尊貴的大牧師長變成了盜匪“雷錘”,在那個登上黑廷巨塔的深夜,誰又能想到,原本兩個感情深厚的好朋友,竟然會變成生死決鬥的仇敵呢?
就在那個深夜,艾爾弗雷德和自己最終動手決鬥了。因爲他的目標,竟然是要用妖眼嬰兒的鮮血做鍊金試驗,來測定時間的力量。
“要想找到那幾樣連模樣都不清楚的東西,即便窮盡一生也難以達到,”艾爾弗雷德如是說,“但是要想透過其他的物體去了解魔力之源,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只需要那個從陶力之城裡找到的嬰兒的血肉……”
也就是在這一點上,兩個人最終決裂了。
艾爾弗雷德並非孤身前來,他早料到了娜塔莎數十年撫養嬰兒的慈母之心,幾十名他的鍊金術弟子早在談判之前就已經就位,當娜塔莎拒絕了他的無理要求之後,立刻對大半仍在睡夢中的戰鬥牧師們發起了屠殺。驚醒的牧師們奮起反擊。
接下來是一場慘烈之極的惡戰。在那個血和火交織的深夜,戰神殿牧師會全軍覆沒,而煉金術士們也死傷殆盡,致使一度興盛的五角協會沉寂了幾十年。
艾爾弗雷德當時的法術遠遠沒有後來那麼強大,致使娜塔莎儘管身負重傷,仍然帶着嬰兒咬牙成功突圍,從此隱姓埋名當了湯馬士大媽。爲了躲避五角協會的追殺,她懷抱着日後叫雄鷹的嬰兒在全國四處漂泊,又這樣過了二十四年的流浪生活,最終回到了黑山。
期間,她得知艾爾弗雷德步步高昇,最終當上了帝國宰相。正教也從南方傳入了帝國,隨後,宗教審判在四處展開,先是對德魯依,然後是對煉金術士展開了血腥鎮壓。可是隻要娜塔莎心知肚明,這審判有一大半是爲了尋找自己和這個叫伊格爾的嬰孩。二十六年前,當她再次返回黑廷巨塔的時候,原先遇到駝背男人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荒涼的小鎮。而回到了黑山的伊格爾,竟然奇蹟一般的開始發育長大了。
到底有多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想起艾爾弗雷德和瑞克了呢?湯馬士大媽嘆了口氣,用力在牲口的屁股上抽打着。
和當年懷抱着嬰兒突圍逃跑的美女大牧師長娜塔莎相比,現在護送同一個人逃出首都的已經變成了滿是雞皮皺紋的湯馬士大媽,但那雙壓抑着怒火和悲憤的眼睛,堅毅剛強的表情,和五十年前仍然一模一樣。只是在風中飛舞的,不再是那一頭燦爛奪目的金髮,而是縷縷閃亮的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