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官家的言語,章越的心情,既激動又平靜。
平靜的是因爲此行早有預料,但激動的是即便預料到了,仍是依舊忍不住心境起伏之至。
宋朝官員體系是宰相,執政,侍從官。
而宰相和執政並稱宰執。
雖說他如今已是侍從官之巔,再跨一步即是執政。但侍從就是侍從,執政便是執政,中間有一道巨大的鴻溝。
章越想到了當年英宗皇帝的從龍之功,全靠司馬光的提攜。但司馬光卻九辭樞密副使,天下以爲高,韓琦原來看司馬光不順眼,但後來也是再三讚譽,也是通過這個方式順便噁心一下王安石。
如今章越入相的原因與司馬光有些相似。
都是以異論入相,作爲二府中制約新黨的力量,就如同文彥博,馮京都是同樣的定位。
皇帝要用新黨變法,但偏偏又用反對派或持中派間雜在宰執的位置。
在有的人眼底,這不是腦殼子有病嗎?
派系鬥爭的內耗問題怎麼辦?
說白了如果要消除內耗,那麼漢朝制度是最優的,當時刺史一個人權力,就相當於今日經略安撫使,轉運使,提刑使三個人的權力。
從制度上而言設那麼多位子,還不是讓你下面的人鬥來鬥去的。
非必要時,可以用小錯誤來避免更大錯誤,這也是一等大成若缺。要成功除了始終有個正確的大方向外,及時的反饋和細節上的不斷修正也是同樣重要。
但話說回來,內耗是平日常態,可遇到大船掉頭或遭到大風大浪時,那麼全船必須只聽一個人。而變法就是大船要掉頭,你不可以一開始就左滿舵打死,那是要翻船的,但同時也要減少內耗。
所以從變法初期的司馬光到了文彥博,再從文彥博到馮京,再從馮京到章越,他們政見又一個比一個又更傾向新黨。
從堅決反對變法,勢不兩立的司馬光,再到喋喋不休反對的文彥博,再到爭而不力的馮京,再到與新法有所出入,既贊同又反對的章越。
異論的政見,越來越趨於中和。
章越突然感覺到,什麼是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命運結合到了一起,緊密相關。
正如當年受命征討熙河時一般。
天下的重任到了你面前,你去擔是不擔?
章越定了定神道:“陛下,臣之岳父乃樞密使,如何敢再拜樞密副使?臣不敢拜領。”
辭有假辭真辭之分……到底什麼是假辭真辭,箇中人自有體會。
見章越二辭,官家笑道:“朕已打算讓吳卿入中書相,效前朝時晏元獻(晏殊)爲相,鄭國公(富弼)爲樞密副使故事。”
章越道:“當初遼國迫境,故仁宗皇帝不得已如此,眼下天下太平,萬不可效仿此例。”
官家道:“今日何嘗不是,王相責朕令邊軍配車牛驢騾,廣糴河北芻糧,擾擾於江淮,天下皆知,契丹如何不知,但中國不能當契丹,朕又何嘗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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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柴世宗之武尚且勉強勝睡王,朕不及柴世宗如何能勝遼主?”
睡王乃遼穆宗耶律璟,乃弱主,而非……在他在位時,北周從遼國手裡奪取了三關。
章越道:“此一時彼一時,今遼主未必賢於睡王,而陛下今日之武亦更勝過柴世宗,還請陛下不必憂之……”
三辭之後,官家果斷地道:“好了,朕已拿定主意,章卿不必再辭了。”
這是走完流程了……章越萬分忐忑地起身,竟一時沒有留意到椅腳壓住官袍的下襬,以至於倉皇起身時突然被扯了一下,差點又一屁股坐回了交椅上。
見此一幕,李憲及左右侍從都是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大家都是努力地憋得很辛苦。
官家見此也是轉過頭咳嗽數聲,不讓章越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寒家子,終還是寒家子……最後還是露了怯……”
方纔平靜自如,厚顏三辭就成了一個笑話,他日傳出去,可是一段他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滿殿的靜默之中,章越從片刻尷尬之中瞬間平靜下,嘴角一撇在心底自嘲,笑之,笑之,我本寒微出身,又何必掩之。
章越幡然振袖作禮朗聲道:“臣謝陛下!”
眼見章越不卑不亢地重新行禮,清越的聲音迴盪在殿中。
宰執之位,臣求之君,君亦求之臣。
不用滿臉阿諛,一個‘謝’字足以,此乃古風,而非皇權強大時的那一副奴顏婢膝之態,讀書人的人格都沒有了。
一個連人格都沒有人,身居高位以後要他以天下爲己任,怕是要克服點心理障礙了。
昔唐玄宗用姚崇爲相,姚崇諫太宗十事,不聽從哪怕是宰相也不幹。後來宋太祖撤去了宰相再君王前座位,但此風仍去不遠。
遙想漢唐時,哪怕是皇帝,宰相也是可以與之平起平坐的。劉備三顧茅廬,今人居然大驚小怪,真可稱人心不古。
官家聞言亦不敢怠慢,坐在龍椅那等章越磕頭說什麼臣謝主隆恩,而是親自走下臺階,雙手托起章越的手臂言道:“朕以後要將國事,多多勞煩於卿了。”
聽官家此語,滿殿肅然,方纔還心底笑章越的侍從們無不改顏。
李憲心想,人都說官家與王安石如一人,但我看官家遇章越,方是劉備遇諸葛亮。
千古君臣相知相遇,也不過如此。
此刻章越正色道:“臣雖匹夫,然家國天下,社稷興亡,臣焉敢輕之,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一刻章越方知,匹夫揹負天下興亡是什麼意思。
諸葛亮在出師表寫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情。
而這一輩子讀得聖賢書到底說得是什麼?在眼前豁然開朗了。
那如同汗牛充棟般的文章典籍,無數先賢嘔心瀝血的著作,張載的橫渠四句,便是這一刻的明悟。
那便是我以我血薦軒轅!
最後的最後,章越合上眼睛,回到夢筆山時‘天下事,少年心,夢中分明點點深’。
眼見章越動於神色,真情流露,也是出乎官家的意料之外。
章越是爲自己得相位激動嗎?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曾有有人當面論司馬光之奸,官家對他道,不論其他事,只說辭樞密副使一事,古今惟見一人。換了其他人,迫之亦不肯去。
而如今章越之受樞密副使,則足見其忠也。
官家言道:“如今百姓窮苦,國政多亂,強敵在境,朕承祖宗之命,夙夜興嘆,可惜才淺德薄,無力申於天下。”
章越從容地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僅陛下求賢待士一事,古今明主亦是罕及。君以國士待臣等,臣等當以國士報之。陛下垂拱以來,變法已是有成,且如今稍以寬之,除了交趾之外,數年之內,不求邊功,民之倒懸自解。但若要天下大治,百姓安居樂業,以臣觀之,此事說易不易,但似難亦不難矣。”
“至於國政之事,似亂麻一團,若細細解之則不知虛費多少氣力,唯有以快刀斬之。本朝異論相攪成俗,黨爭之事,唯有陛下可以消弭。若時日越久,嫌隙越深,此事臣請陛下立斷!”
“至於遼國一事,此寇如今敵中國一百七十餘年,看似雖強,但以臣計之,高麗服亦不服,內四分五裂,終其不過大而無用,腐而不倒罷了,容臣先爲陛下除去此憂!”
官家聽了章越一席話,精神一震,換了旁人這般言語,肯定以爲是加封后激動得胡言亂語,大吹法螺,但章越何人?
官家道:“朕昔用卿,收熙河七州如反掌,如今唯有再託付卿。朕治天下似如登樓,卿建一樓,朕登一樓,終可窮千里,萬里之目!”
聞之章越拜而不言。
李憲當即應景地拜道:“臣賀陛下得房杜,姚宋般千古賢相,中興我大宋!”
左右侍從亦是齊齊下拜皆道:“臣賀陛下得賢相!”
“臣爲陛下賀!”
衆人的道賀之中,官家顧盼之間,似看到自己成爲了中興之主!
千古賢相,中興大宋。
這兩個詞劃過章越心頭。
我可以嗎?
章越勾起了笑容,看向了殿外,看來明日會是一個好天氣!
……
政事堂中。
呂惠卿,王珪,王安石三人分坐。
自王安石回中書後,呂惠卿只是保持與王安石面上的和睦,甚至在天子面前也是一副全力給王安石幫腔的樣子。
但王安石卻絲毫沒有給呂惠卿面子,他回朝後,立即罷停呂惠卿在他罷相期間,所設的手實法和給田募役法。但呂惠卿任由王安石爲之,並全程一言不發,半句反對也不見。
衆人都奇怪這不是呂惠卿的性格啊。
王安石說什麼就是什麼,呂惠卿哪裡是這麼雲淡風輕,不吵不鬧的人?
唯獨今日呂惠卿臉色很難看,他是高度敏感之人,從方纔王安石對章越平靜的話語中,誰也沒有察覺到什麼,但他已是察覺到了。
片刻翰林學士楊繪手捧御批而至,都堂之內早候着衆官吏本皆翹首以待,這一刻皆是騷動,終於拜令下達了嗎?
楊繪捧御批給王安石,王安石與左右呂惠卿,王珪一併看過。
王安石當即吩咐草擬文書……
而此刻本是萬事不爭的呂惠卿再也忍不住,伸手按住印盒中的相印對王安石道:“此乃取亂之道,還請相公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