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潁川郡,陽城。
灰濛濛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面色蒼白的太陽就象大病初癒的病人慵懶地睜着渾濁的眼晴,有氣無力地望着蒼莽大地。
戰鼓隆隆,殺聲震天,滿天的箭矢象蝗蟲一般鋪天蓋地。陽城城牆上,雙方士卒往來拼殺,戰況空前激烈。
老兵老周全身蜷縮在淺淺的土坑裡,渾身上下濺滿了泥水,長長的盾牌豎在身前,呼嘯的利箭不時釘到盾牌上發出駭人的“咚咚……”聲。
“趴好,都趴好,不要動。”老周不停地叫着喊着,從嘴裡衝出來的惡毒咒罵轉眼就被戰場上巨大的廝殺聲淹沒了。
從距離陽城兩百步開始,自己和本隊士卒就被敵方密集的箭陣壓制住了,寸步難進。
“老宋……”老周扭頭朝身後大聲叫道,“快看看投石車部隊到了沒有,他們再不來,我們就要被射成馬蜂窩了。”
老宋小心冀翼地從盾牌後面露出半隻腦袋衝着老周眨了眨眼睛,然後又以極快的速度縮了回去,“鬼嚎什麼……想我死啊。”
老周破口大罵,“看一眼會死人啊?老子叫你看你就看,哪來許多廢話?”
正當老周罵罵咧咧的時候,老宋驚喜的聲音響了起來,“來了……他們來了。兄弟們,準備好傢伙,殺上去!”
幾十臺投石車壓到了距離陽城兩百五十步的地方,然後操作投石車的士兵開始熟練的裝填巨石,頓時震耳欲聾的聲音霎時間響徹了陽城上下。
激烈的戰鼓聲此起彼伏,一隊隊的士卒揮舞着武器,聲嘶力竭地叫着吼着,象潮水一般衝向了陽城。
強弓手列於投石車部隊前線,向城上的敵軍盡情傾泄手中憤怒的長箭。
死守陽城的敵軍在北疆軍猛烈的射擊下,氣勢頓減,防守陣勢隨即四分五裂。
“走……走……殺上去,殺上去……”老週一躍而起,舉刀狂呼,“兄弟們,都給我站起來,殺上去……”
北疆士卒士氣如虹,在己方密集箭陣的掩護下,勇不可當,酣呼向前。
司馬懿站在大營前列陣的大軍前面,望着前方血腥的戰場,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高舉雙手,放聲狂吼:“擂鼓……擂鼓……今日務必拿下陽城。”
戰鼓聲霎時驚天動地,猶如陣陣春雷轟然炸響,掀起的重重聲浪氣勢磅礴,向陽城隆隆滾去。
將士們熱血沸騰,一個個瞪大血紅的眼珠子,高聲吶喊着,如同咆哮的猛虎,兇猛地撲向自己的獵物。
一時間,鮮血四射,斷肢殘臂滿天飛舞。
老周從敵人的胸膛裡抽出血淋淋的戰刀,擡起一腳把仍在慘叫抽搐的屍體狠狠地踢飛了出去,然後仰頭向天,張嘴發出了一聲痛苦而慘烈的長嚎,“啊……”
年輕的掌旗兵仰面躺倒在他的腳下,穿透心臟的長矛還插在他身體上劇烈地顫抖着,猩紅的血液正在傷口處向上噴射,那雙睜大的眼晴裡裝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老周伸出沾滿了血跡的大手,彎腰從掌旗兵手中拿起了戰旗。他最後看了一眼這位已經失去生命的兄弟,緩緩挺直了身軀,然後高高舉起戰旗,猛然回首狂呼,“兄弟們,殺啊……”
兩百里外,輪氏城。
王凌走出了北疆軍的大營。
輪氏城城牆下鋪滿了屍體,鮮血浸溼了泥土,空氣中散發出難聞的血腥味。
大營外,戰鼓輕響,一隊隊的士卒在戰旗的引導下,正在重整隊列,準備向千步外的輪氏城推進。
從大營裡面走出來的後續部曲,開始推着重型器械向輪氏城壓去。
丁波、薛蘭和一幫上校、中校走到了王凌面前。
丁波躬身施禮,“大人,大軍是否立即再次發起進攻?”
“不要停留,馬上再攻。趁着敵人援軍未到之前,拿下輪氏,兵逼陽翟城。”王凌用力一揮手,“拿不下陽翟城,我們在潁川就無法拖住曹操的大軍。”
“大人,曹操的主力現在都在灌陽一帶向陽翟急趕,距離陽翟只幾百裡,他們的回援速度會非常快,留給我們攻打陽翟的時間太短了。”薛蘭擔憂地說道。
“沒有信心?”王凌笑着問道。
“陽翟乃潁川郡治,也是南下汝南的咽喉,打陽翟就如同打曹操的咽喉。”丁波說道,“曹操一旦得到消息,必定會全力救援。我們兵力不足,未必能……”
王凌搖搖手,打斷了丁波的話,然後舉步前行。丁波和衆將急忙跟上。
“我問你們,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們能拿下汝南嗎?”王凌一邊走,一邊問道。
“不能。”薛蘭猶豫片刻後說道,“雖說曹操現在的主力在揚州,還未來得及北上,但是汝南作爲這些年來曹操苦心經營的老巢,有數萬大軍,再加上我們前往汝南的道路上還有好幾座堅城,我們要攻克也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實現的問題。揚州九江郡和廬江郡與汝南也是近在咫尺。我們稍有不慎,就會陷入敵人的包圍。更爲主要的是,在大元帥的計劃中,我們這一路的目的不是爲了攻城拔寨,而是拖住潁川郡的曹軍。也就是說,大元帥並沒有對我們這一路寄予多大希望。”
“對,由於我和司馬大人這一路大軍有近一半的人是前兩年才整編的降卒,大元帥也就對我軍的戰鬥力有所懷疑所以,他只要求我們隊潁川郡的曹軍進行牽制。不過,我和司馬大人並不認爲我們的部隊沒有戰鬥力,而此次潁川之戰,就是我們證明我們自己的最好機會。”王凌點點頭,伸腿跨過了一具敵人的屍體。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這具屍體的頭顱時,不禁“咦”了一聲,馬上回過頭來細看。那是一個乾瘦的老者,鬚髮皆白。
“曹操軍中還有這麼大年紀的士卒?”王凌頗爲驚訝。
“聽說去年的中原大戰後,曹操等叛逆都大量徵兵,十四歲到六十歲之間的男丁都成了被徵對象。”丁波說道,“有傳言說,曹操已擁兵五十萬。荊州的劉表因爲江東孫堅的強勢崛起,也在去年冬天大量徵兵,據說其總兵力也達到了二十萬。”
“人多有屁用。”王凌嗤之以鼻,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剛纔薛大人說得對。我們這麼想,曹操也應該這麼想。他在潁川、陳留集結大軍的目的是想對我們進行震懾,然後好全力攻取江東,爲以後和我們的對峙掙足本錢。而且,他認爲北疆前幾年年年大戰,再加上今年大量遷徙人口到青州、兗州和司隸,也就沒有能力大舉進攻豫州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是,只要大元帥想要南下,我們是隨時都可以南下的。”他停下腳步,看看身後的諸將,笑着問道:“你們說,曹操聽到我們渡河南下後,他該怎麼辦?”
“放棄南下攻取江東,轉而和我們激戰於河南,爭取把我們誅殺在黃河南岸。”薛蘭說道,“如果曹操成功了,他不但可以奪回兗州,還依舊可以進佔青州、徐州和司隸等廣大黃河以南的地區。”
“大人。到了那時,我們就要及時撤回河內。這次南下除了拖住曹操,阻止他攻擊揚州袁術外,我們沒有任何收穫。”丁波搖搖頭,“如果真是這樣,我覺得朝廷這次下旨集結五萬大軍進入河南尹,南下攻打潁川,實在是個敗招。”
王凌笑笑,“言之過早,言之過早。大元帥肯定另有目的。”接着他手指諸將,神情嚴肅地說道,“我們既然第一個打過了豫州,那就要打出我們北疆軍的威風。”
“兩天內,給我拿下輪氏城,兵臨陽翟城。”
六月上,豫州沛國,符離睢水渡口。
“噗哧……”長矛穿透身體的沉悶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接着血淋淋的矛尖帶着一抹鮮血激射而出。
小黑目瞪口呆地望着滴血的矛尖,望着伍長高大的身軀踉蹌後退。伍長那淒厲的慘叫聲直衝進他的耳中,這聲音非常清晰非常長,以致於掩蓋了戰場上所有聲音。巨大的恐懼頓時象冰冷徹骨的寒風一樣侵襲了小黑的全身。
小黑顫抖起來,他想跑,但兩條腿就象失去知覺一般,紋絲不動。
從伍長身軀裡激射而出的血液發出的“滋滋……”聲就象利箭一般刺進了小黑的心底,讓小黑感受到了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痛疼,同時巨大的恐懼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小黑本能地張大嘴巴,高聲尖叫起來,“救我……”
矛尖突然消失,鮮血漫天飛射,伍長轟然倒下。
杜小黑看到了伍長的眼睛,看到了沖天的仇恨。接着他就看到了那支矛尖,矛尖上的點點殘血飛向空中,它們飛舞着,就象一朵朵合苞欲放的花兒忽然綻放,豔麗而詭異,陰森森的殺氣撲面而至。
“小黑,舉盾……舉盾……”陳長根聲嘶力竭地叫着,手中長矛以驚人的速度插進了敵人的小腹,然後他轉身向杜小黑飛奔而去,右手幾乎在同時間撥出了背後的戰刀。
一個敵人迎面撞來,瘦小的陳長根大吼一聲,渾身爆發出匪夷所思的力量,硬是把敵人撞得倒飛而起。
長矛刺上了盾牌,勢大力沉。杜小黑站立不住,連盾帶人一起栽倒在地。敵人大吼一聲,人矛合一,再度撲殺。
三支長矛擋住了陳長根,他無力衝過去。陳長根絕望地嚎叫起來,“小黑,殺了他,殺了他……”
杜小黑倒在血泊裡,眼睜睜地看着那支從天而降的長矛。
他看清了敵人的臉,聽到了從敵人嘴裡發出的喘息聲,他甚至能從敵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恐懼的表情。這一刻,他突然忘記了害怕,他無助揮動的手摸到了掛在腰間的手弩。這是父親的手弩,父親曾千百次教他練習發射。
杜小黑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弩箭穿透了敵人的胸膛,帶着點點鮮血衝上了天空。飛撲而來的身體猛然停滯了片刻,接着連人帶矛,依舊惡狠狠地撞向了地上的杜小黑。
杜小黑在這瞬間翻了個身,連滾帶爬,一把抓住了掉落在身邊的長盾。
長矛戳入地面,矛尖直沒入土。敵人的屍體一頭栽倒在地。
杜小黑魂飛魄散,趴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從敵人背後的創口處噴射而出的三柱鮮血。我殺死了他,我殺死了他。杜小黑呆呆地看着,忘記了喧囂,血腥而殘忍的戰場。
“砍下他的腦袋,砍下來……”耳畔再次傳來陳長根興奮而嘶啞的聲音,“砍下來……”
符離城後方五里處,高順軍營。
傳令兵從馬上騰空跳下,幾乎是滾着衝到了高順的面前,“大人,敵人撤了……”
高順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怎麼?纔打三天他們就歇下了?”
“大人,敵人全線後撤,正往汝南方向退去。”
高順略一皺眉,俯身去看地圖,“消息準確?”
“斥候剛剛從對岸送來消息,說從昨天夜裡開始,曹操的軍隊就陸續後撤了。”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李封大人得到消息後,馬上派我趕來稟報大人。”
高順暗暗吃驚,揹着手在草地上走來走去。
曹操這麼快就撤退,顯然是因爲北疆諸路大軍已經全面南下攻擊豫州了。
當務之急,是立即拖住曹操的大軍,給中路戰場的北疆軍騰出足夠的時間攻佔樑國等地。
要想拖住曹操,只有改變計策,立即渡過睢水西進,逼近銍縣和蘄縣。自己只有一萬大軍,而對面的曹軍卻有五、六萬人馬,能拖得住曹軍嗎?
高順揮揮手,“你去告訴李封大人,準備船隻,即刻渡河西進。”
高順匆匆走進軍帳,急書一封,命令八百里快騎,即刻送到定陶大元帥行轅。隨後又給駐守甾丘的臧霸等人寫了一封書信,命令他們準備船隻,一旦竹邑津方向的曹軍後撤銍縣,則立即渡河,西進作戰。
“大人,我們只要拿下沛國的鄲縣、銍縣、蘄縣三城就可以直接威脅汝南了,爲什麼大元帥非要興師動衆,不但徵調五萬大軍進入河南尹,還命令他們開闢潁川戰場?”蕭恩望着案几上的地圖,疑惑不解地問道。
高順囑咐自己的親衛騎什長保護好信使的安全後,走到了案几邊上。
“大元帥主要的目的不是攻佔沛國三城威脅汝南,而是想利用潁川戰場和陳留拖住曹操在潁川和陳留的十餘萬曹軍主力,使得他們不能援救主戰場,迫使曹操南下的主力北返,讓他無法攻佔江東。”高順抓了抓額頭,小聲說道,“可我總覺得這辦法是個昏招,稍有不慎,南下潁川的北疆軍可能要遭到重創。”
“大元帥是不是另有目的?”蕭恩疑惑的問道。
“也許……”高順笑道,“大元帥秘密趕到定陶,肯定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