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鋪裡面沒有多少人,倒也十分清靜,與外面的人聲鼎沸,混亂嘈雜迥然不同。鄰桌的一位客人倒是饒有興趣地看着外面,一邊向劉澤問道:“看閣下的裝扮,應該是行商之人吧?”
劉澤回頭一看,問話的乃一中年文士,白麪短鬚,文質彬彬,回道:“不錯,在下正是做絲綢生意。”
中年文士道:“如此多的少年孩童,閣下是剛剛買回的來嗎?”
“在下欲前往幽州,途經冀州,多見賣兒賣女者,其狀可憐,因在下生意做得廣,需要大量跑腿夥計,是以纔買下些少年,以備生意之用。”劉澤不知中年文士何許人也,也不知他的問話有何意,心想別把我搞成人口販子就行。
“現在的商人唯利是圖,象閣下這般濟世救人的難得一見了。”
“過獎過獎,在下不過盡些綿薄之力而已,何足掛齒。”
中年文士嘆道:“當今昏君當道,閹宦橫行,賣官鬻爵,魚肉百姓,以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閣下能救得了一人十人,百人千人,難道能救得了天下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百姓嗎?”
劉澤暗暗吃驚,敢於直斥當今天子昏庸無道的人的確沒有幾個,眼前的文士看起來文弱,但言語之間正氣沛然,慷慨激昂,凜然一股傲氣逼人,從這幾句話中便可知此人絕非泛泛之輩。劉澤拱手施禮道:“尊駕所言如警世之鐘,在下受教了。不知尊駕貴姓高名,如何稱呼?”
中年文士微微頷首,道:“在下本郡廣宗人士,免貴姓張單名一個角字。”
劉澤一驚,差點把手中的茶杯給扔了,失聲道:“尊駕就是大賢良師張角張真人?”
張角微感吃驚,道:“閣下也知道張某的名號?”
劉澤讓自己略爲平靜一些,道:“在下行商已久,遍行九州,對張真人之事略有耳聞,知真人廣施仁道,救民水火,乃大賢大良之人,在下早已傾慕已久,不期今日能在此相會,真乃三生有幸。”
劉澤對張角的瞭解來自《後漢書》:初,鉅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徒衆數十萬,連結郡自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之人,莫不畢應。遂置三十六方。方猶將軍號也。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人,各立渠帥。歷史書上所記載的張角面目猙獰,凶神惡煞,今日親見,方知大謬,史書常將叛亂之人視做洪水猛獸,描繪得也是面目可憎,這種“妖魔化”的寫法真不知誤導了多少代人。
雖然張角傳道較爲隱密,但十數年來已聚衆數十萬,世上那有不透風的牆,他顯然對劉澤知曉一事也不以爲然,道:“閣下如何稱呼?”
“在下幽州涿郡人姓劉名澤。”
“不知劉兄弟對天下之事有何看法?”
“方今朝綱不濟,須得明君親政,清除閹宦,任用賢良,輕徭減賦……”
張角搖頭道:“非也非也,今日之朝庭已如病入膏肓,劉兄弟所言乃溫補之藥,雖可治標未能治本,若要治本,還得需猛藥惡劑才行。”
“但不知真人所言猛藥惡劑指得是那般?”
張角看了一下左右,壓低聲音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劉澤慄然一驚,此時的張角,已存造反之心。“真人這劑猛藥果烈性無比,但兵禍一起,則天下大亂,而真正遭殃的卻是黎民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凡行大事之人,都曉得犧牲二字,現在的朝野,恰如一潭死水,與其在平靜中死去,不如在烈火中重生!”
“重生之後呢?”
張角倒是一怔,他現在所想的,只有聚集道衆,揭竿而起,推翻朝庭,至於推翻朝庭之後的事,他倒真是沒有想過,不過這似乎不是問題,造反成功自己就可以往龍榻上一坐,然後就是論功行賞,大封羣臣。“那……便是新朝新氣象。”
“新朝固然是新朝,不過也就是換個國號換個年號換個人當天子罷了,官還是官,民還是民,苛捐雜稅一樣要交,賣兒賣女還是一樣去賣,正所謂換湯不換藥。”
張角似乎對劉澤的話很感興趣,道:“願聞其詳。”
“歸根結底,不過是制度的問題……”劉澤輕咳了一聲,說道。
“制度?”張角聽到了一個從來沒有聽過的名詞,“何爲制度?”
“大道之始,天下爲公,三皇五帝,未及於私,然而自禹啓以來,天下爲私,專權擅政,盡謀私利。然天下終歸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孟子有云:‘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民衆的力量是無法抗拒的力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要改變的,便是這家天下的制度,建立一個新的制度,一個真正民衆做主的制度,沒有剝削,沒有壓迫,均貧富,等貴賤,耕者有其田。”
張角喃喃地道:“均貧富,等貴賤,耕者有其田……”思量半晌,他猛地一拍巴掌,道:“好一個均貧富,等貴賤,耕者有其田,元義,你快記下來,我苦思良久得不到的號令劉兄弟竟然隨口而出,明日便可將號令傳至各方,想必此號令一出,天下民心所歸,大業即成。”身後的馬元義立即拿筆來記下。
劉澤暗自苦笑一聲,得,白說了一通,張角壓根沒聽明白民主自由的主張,倒是那均貧富,等貴賤,耕者有其田的口號本來就是歷代農民起義用的口號,自己隨口說來,那知張角奉爲經典。這也難怪,這些口號本來就是被壓迫被剝削的農民的述求,領導者登高一呼,萬民響應,但往往成功之後,貧富依舊,貴賤依舊,耕者未必就能種上自己的田,這就是封建社會呀!
張角對劉澤拱手施禮,道:“劉先生秀外慧中,字字珠磯,張角受教了。餘受南華道人指點,創立太平道,欲解民倒懸,救民於水火,教中尚缺軍師一職,還請先生可以屈就,以先生之才,天下必唾手可得,成功之日,先生可比肩周之姜尚,漢之張良。”
劉澤一看,張角想拉他入夥,自己可不想趟黃巾這趟渾水,乃道:“蒙張真人錯愛,劉澤愧不感當,只是劉澤本山野粗人,胸無大志,每日但求二餐溫飽足矣,真人之邀,愧不敢受。在下對真人救民水火之義舉倒是欽佩萬分,盼黃天保佑,真人可成大事。“
見劉澤拒絕邀請,張角面露失望之色,倒是他身後的唐周大爲忿恨。教中軍師一職懸空已久,衆人皆欲求之而不得,今日張角親授予劉澤反而被拒,上前怒喝道:“天師授你軍師之職是看得起你,你竟然如此不識擡舉!”
劉澤還未開口,張飛和管亥剛剛走進店中,張飛見有人竟敢喝斥劉澤,不由大怒,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揮起鐵拳,喝道:“你是什麼個鳥東西,竟敢對俺大哥大呼小叫,想討打不成!”
那唐周本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傢伙,仗着人多,又看劉澤面善,纔敢上前喝斥,一見張飛如黑旋風一般地衝了過來,早嚇得連退幾步。
劉澤喝住張飛,道:“賢弟住手,張真人面前不可造次!”
張角也喝退唐周,施禮道:“先生受驚了,張某教徒無方,出言不遜,慚愧慚愧。”
劉澤還了一禮,道:“無妨。道不同,不相爲謀,張真人,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於是,帶張飛管亥出了茶鋪,直向北行。
張角望着劉澤遠去的背影,久久佇立,終長嘆一聲。
馬元義在後面道:“師父,就這般放他們走?”
張角苦笑一聲,道:“你想怎地?”
“既然他們已知曉我太平道的秘密,不能爲我所用,不如……”馬元義揮掌做了個刀劈的姿勢。
張角搖搖頭,道:“看那劉澤身邊的兩個黑大漢,步履矯健,身手了得,皆有萬夫不擋之勇,以你的武功,就算多帶幾個人過去,也未必是對手。”
馬元義有些擔憂地道:“那他們已然知道我教的秘密,萬一他們若向官府告發,那如何是好?”
張角搖搖頭道:“我看劉澤此人沉穩平靜,精華內斂,決非池中之物,他不肯做我教軍師,恐是不甘居於人下。至於向官府告密這等肖小之舉,我料此人斷不可爲之。不過就算有人告密,也未必能告得倒,中常侍封胥徐奉貪圖賄賂,正好可爲我們所用。元義,你即刻起程去洛陽,多送些金帛錢物給那封胥徐奉,只要能籠絡住這二人,何愁大事不定。”
馬元義道:“諾。”轉身下去。
張角看着官道上的塵煙,低沉地道:“劉澤,終有一日,你我會在沙場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