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朝開國至今,對於民生的重視程度,已經算是自商周以來最好的了。流傳後世的“文景之治”盛名絕對不是憑空得來的。
然而,國家的疆域太大了,要使天下都如長安這般繁華, 那又談何容易呢!
旱澇風雨各種自然災害,小規模的匪禍兵災等各種因素,使安居樂業這個美好的願望,在許多人眼裡,成爲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各地郡縣間路上的災民並不少見,隨便是長安城裡,繁華背後的巷陌中,也可以時時見到他們的身影。
小陸浚他們就是這其中的一家。陸浚是個瘦弱的孩子,他今年不滿十歲,因爲長期的營養不良,個子有些矮。
南方老家遭了水災,整個村子和田地都被衝沒了,老父親帶了他和姐姐往北逃難,一直來到了長安。
好在老父原先在年輕時就是一名樂工,懂得些韻律之道,一架祖傳的古箏,背在身上,卻還沒有遺失。
憑了這門手藝,沿路掙幾個銅錢,倒也沒有餓死。姐姐璐兒生就一副好嗓子,長的模樣也還周正,來到長安以後,見老父辛苦,就隨了他每日去幾家酒樓,伴了古曲,唱幾首采薇之音,討些賞錢,一家三口日子還能過得。
容好心人收留,他們就暫住在綠柳巷臨街的一條小巷子裡,此處自然都是一些平常人家居住,人大多都比較和氣,並不因爲他們是外地來的就區別對待。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陸浚雖然還不能出去幹什麼,但他每日在家,也十分勤快。不僅每天早早的把簡單的飯菜做好,等着老父和姐姐回來,一起吃飯。一有空閒,他還會幫着左鄰右舍的人家劈柴提水,力所能及地去幫忙,大家相處很是融洽。
雖然背井離鄉,他還是會懷念故里 ,不過如果能繼續這樣安穩的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錯。等到自己再長大些,就可以出去找事做,到那時候,自己一定可以養活他們,姐姐和老父就可以享福了。
時光日復一日,過的飛快,不知不覺,他們來到這兒已經一年多了。陸家父女每天一早就出去,下午日落平西時分回來,陸浚做好飯菜等着,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然而今天整個上午,他的心裡總是有一種不安的情緒,老覺得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一樣,這讓他有些坐立不安。
等到時近中午的時候,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陸浚終於忍不住,他雖然是小孩子,記路卻特別清楚,想了想,於是關上門,向鄰居嬸孃打個招呼,出門憑着記憶,向那處姐姐和老父經常去賣藝的酒樓尋去。
月滿樓酒家,在長安城裡,說起來也是一塊老招牌了。能開在朱雀大街上,已經足以說明這家酒店的實力了。
據說這家酒樓的背後是有人罩着的,背景很不簡單,至於這處產業到底是哪位勳貴家裡的,外人卻是諱莫如深,不得而知。
這是一座三層的酒樓,連同縱深的後院兒,佔了很大的一處地面。在長安鬧市中,佔據着一處最好的黃金位置。相比起其它鄰近的十幾家酒樓,生意算是最好的了。
樓內裝飾華麗,包間雅間兒都有,那些都是給有錢的大爺們準備的。至於普通的食客,就在樓下的幾處大廳中,杯盞往來,熙熙攘攘,甚是熱鬧。
時近中午,正是客流最多的時候。樓前的空地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還有馱滿了獵物的馬匹,有些家人和侍從在等候着自家的主人。
二樓的一處包閣內,卻正有七八個錦衣公子在喝的高興。門口處站立伺候着一大幫護衛們,在小心地恭候着。
說起這些人的身份,可是不簡單,都是權貴家的子弟,年紀也都差不多,二十多歲出頭,皆是長安城內有名的紈絝子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狂傲不可一世的時候。
今天他們是相伴去城外打獵了,縱馬馳騁了一上午,回城就直奔着酒樓來了。這兒卻正是他們常年的據點,與這酒樓的主人熟得很,跟在自己家沒有什麼兩樣。
划拳行令,呼喝打鬧,不管鬧的怎樣不堪,反正也沒人來約束他們,這是他們的特權。人生暢意,需要高興,怎麼能受約束呢?在他們眼裡,除了自家老子可以管得一二,旁人誰也不鳥!
然而,正喝的高興呢,忽聽相隔不遠的那個包間裡,有彈奏樂曲之聲傳來,同時,有一個女音在唱着他們聽不懂的曲子,不覺有些掃興。
這羣人不學無術的多,平日裡喜歡的是舞刀弄棒,走馬鬥狗,對曲樂之道這些哪裡能感興趣!坐在正對門口的一人,二十五六歲年紀,卻是他們這裡邊最年長的了,把酒杯扔到桌子 ,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去看看,是什麼人在此聒噪,打擾了我們兄弟飲酒的興趣,讓他們快滾。哼!”
話是對侍立在門口的護衛們說的,聽到主子發話不滿了,護衛們哪敢怠慢,當下早有兩人氣勢洶洶奔那邊包間而去。
俗話說狗仗人勢,這句話說的一點兒都沒有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平時都囂張慣了,眼睛長在天上,隨着自家主子在長安街上都是橫着走的。在他們印象中,不管闖下多大禍,自家主子都能擺得平,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來到那門前,連話都沒有說,“咣噹”一腳就把門踹開了。
“別唱了,別唱了!趕快走。否則,惹得我們公子發怒,就有你們好受的了。”
曲音嘎然而止,獻藝的老者與女子有些不知所措。而酒桌上的三個人回過頭來,看着凶神惡煞般站在門口的兩個大漢 ,目光中有些意外。
見半晌沒有動靜,一高一矮兩名護衛跨步進來,手扶刀柄,冷冷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幾個人。老頭兒與女子自然是賣唱的,對面坐着的卻是一個年輕書生模樣的人,帶了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吃飯,聽到自己的恫嚇,臉上卻並沒有什麼驚慌的神色。
“你們是聾子還是瞎子?讓你們趕快滾啊!”
聽到高個護衛的這句話,對面坐着的少女臉有怒色,嚯得站了起來,剛要有所行動,卻被旁邊坐着的少年不動聲色的拉了一把,又無奈的坐下了。
“兩位兄弟,我們只是在這裡吃個飯。剛纔如果有打擾之處,還請代爲向貴主人道歉,這就停止曲樂。呵呵!”
那書生模樣的人站起來,面對兩人拱了拱手,言辭之間很是客氣。
伸手不打笑臉人,見他這麼個態度,兩個護衛心中很是滿意。互相對視一眼,又用手指了指他們,示意小心點兒,眼角餘光瞟了瞟那賣唱的女子,然後出門而去了。
“師父哦,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爲什麼不讓我出手教訓他們一下啊?”
原來這三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從長樂塬回到長安城的元召、東方朔、小冰兒。
元召昨夜回到長安後,本來今天打算一早就進宮的。可是他還沒有起身呢,東方朔又匆匆的趕來侯府,告訴他,皇帝今天上午有要事,讓他下午晚些時候再進宮議事。
既然如此,上午倒是沒有別的事。東方朔陪着閒聊了一通,說起認識這麼久,他還沒有請小侯爺吃過一頓飯呢。今日倒是一個好機會,不如由他做東,一起出去小酌幾杯如何?
面對東方朔的盛情,元召自然是不能推卻。這個人還是很值得交往的,他既然對自己抱有善意,多多加深瞭解,將來作爲一個政治盟友,也未嘗不可。
這樣大吃一頓的機會,小冰兒當然是不能放過的,跟在兩人的身後,來到月滿樓。東方朔對元召有心結交,出手自然大方,點了幾個招牌菜,確實十分精緻,元召品嚐以後,也是滿口稱讚,這家酒樓的菜品也自有其獨到之處。
吃酒敘談一會兒後,好動的小冰兒坐不住,出門溜達一圈兒,回來時,身後就跟了那對父女。
聽小冰兒說,她是在過道上看到他們的,見他們以此爲生,心下憐憫,就掏了一小塊金子給他們。
陸家父女在此賣藝,平時客人給的打賞,也不過就是幾枚錢幣而已,哪裡見過出手這樣大方的。當下千恩萬謝,非要好好的彈奏一曲,作爲報答。
元召本來是說不用的,但東方朔卻是個喜歡文雅的人,見人家既然來了,聽聽倒也無妨,一會兒再多給賞錢就是了。
當下命陸氏父女選一段奏來聽聽,然而剛聽了還沒有幾句,就被那兩個大漢兇巴巴的來打斷了。東方朔自然不會與這種人一般見識,何況,今日他是宴請元召,不想壞了氣氛,因此好言把他們打發走了了事。
看到少女氣鼓鼓的樣子,元召知道這個小弟子心性極高,受不得一點兒委屈。當下笑着勸解幾句,方纔令她重新露出笑臉。
元召兩世爲人,見過太多這樣以強凌弱、狗仗人勢的事了,早已經見怪不怪。如果遇到這樣的事就怒而出手的話,那早晚把自己累死。這樣的社會風氣,需要從根本上解決,他現在還並沒有那種能力。
東方朔見他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涵養功夫,心中更是欽佩。大象不屑於螞蟻的擋路,巨龍不理睬蜉蝣的挑釁,在他看來,元召就是這樣的人。
曲子是聽不成了,東方朔又賞了父女倆一些錢,讓他們早些回家歇息。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啊!陸老頭連忙領着女兒拜謝行禮,然後滿懷感激的去了。
一段小插曲,本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然而,往往一些風雲突變的開端,就在這意想不到的平淡尋常中。
那兩名護衛,回來之後覆命,說那邊只不過是幾個平常人在吃飯,已經訓斥他們了,量他們也不敢再弄出動靜。
名叫酈平安的男子點了點頭,不再理會這件事。轉頭看了看身邊喝的滿臉通紅的族弟酈世宗,開玩笑地說道:“小弟待會兒回去,會不會再被二伯用柺杖追打啊?要不要大哥送你,替你求個情呢?哈哈!”
周圍人聞聽都哈哈大笑起來,這酈家老頭素來脾氣暴躁,大夥都知道的,酈世宗從前沒少捱打,被他們引爲笑談。
酈世宗也就剛剛二十出頭年紀,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最好要面子了。
“哼哼!我最近又沒幹什麼丟面子的事,也沒幹什麼壞事,他又怎麼會隨便打人。唉,說起來還是你們好,即便在外面闖了禍,叔叔伯伯們也只會護短,呵呵!”
說完後,他看了看對面和他一般年紀的那人,用手指了指他。
“就說偃兵兄弟吧,上次因爲路邊人驚了他的馬,他就把人家的攤子也掀了,腿也打斷了,此事驚動了長安府衙,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那錦衣公子全名叫做傅偃兵,他的祖上正是大漢軍中悍將,陽陵侯傅寬。聽到酈世宗說到自己,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
“哎哎哎,就別說我了,這樣的事你們誰沒有做過啊?更過分的事也有,只不過大家心知肚明,誰都不說出來就是了。咱們兄弟,在這長安城裡,就是要橫起來,現在汲黯那活閻王都不在了,我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哈哈哈!來,喝酒喝酒!”
這句話卻正是說到了衆人的心坎裡,一起起鬨,舉起酒杯,亂嚷嚷的又喝了一輪。
正在這時候,敞開着的包房門口,有一道娉婷的身影走過,傅偃兵眼尖,連忙拍了拍身邊陳恢的肩頭。
“哎!看到沒有?剛纔過去的那個小娘子,那身段……嘖嘖嘖!和上次我們玩過的那個尤物很像啊,正是兄弟你喜歡的類型哦,要不要……?呵呵!”
這陳恢聞聽此言,當時就把眼睛瞪起來,連忙順着傅偃兵的手指看去,嘴裡急叨叨的念着:“在哪兒呢……在哪兒呢?快,別讓她跑了,上次那小娘子還沒玩爽利呢,就撞牆死了,正可惜着呢!”
陳恢好色成性,這一幫兄弟都知道他的這個性子,因此幫他物色過不少美妙女子,毀在他手上的也不在少數。
不就是風流些嘛,在這些人眼裡根本就不當回事兒。這卻是他們老陳家祖傳下來的勾當。想當年,先祖曲逆侯陳平,連他那美豔的寡居親嫂子都不放過,後代又能出什麼好鳥呢!
門外經過的不是別人,正是那陸家父女,他們從剛纔那客人房裡出來,正要回家,從廊間走過時,卻不防有幾個大漢閃出來,擋住了去路。
“喂!賣唱的,先別走,我家公子們要聽曲兒,進來好好伺候着。”
陸家姐姐字璐兒,見這陣勢有些害怕,連忙躲到了爹爹背後。陸老頭久經人世,知道這些人惹不起,忙陪了笑臉,連連作揖。
“諸位大爺,小老兒家中今日有些雜事,這就要回去了,改日一定來伺候,大爺們見諒見諒啊!”
這幾個護衛得了主子們的吩咐,哪肯就此放他們離去,當下不由分說,簇擁着父女就進入了房中。陸老兒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一個老人家,氣衰體弱,哪裡掙扎的開,只得拼命把女兒護在身後,連連求饒。
一幫紈絝搭眼仔細打量,見眼前女子果然長得十分水靈,身段豐腴誘人,被眼前場面嚇得不輕,恰似受驚的小鹿般,躲躲閃閃,不由得嘖嘖稱讚。
那陳恢酒喝的也不少了,見了這般美色,眼睛發直,恨不得立即撲上去,當場蹂躪一番方纔暢意。
“小妞,不要怕!來,到本公子這邊來,一會兒帶你回去,伺候好了本公子,榮華富貴,有你享福的時候!哈哈!”
酈家兄弟與傅偃兵等人也在一旁起鬨。有的就趁機動手動腳,上下輕薄起來,璐兒驚聲尖叫着左右閃避,可是房內狹窄,她又能躲到那兒去!
眼見女兒受辱,老陸頭怒吼着舉起古箏就要上前拼命,然而,被膀闊腰圓的護衛反手抓住後衣領只一推,撞到旁邊的牆角,頭破血流,生死不知。那架古箏也被幾腳踩爛了。
璐兒姑娘大哭着要撲過來照顧自己的老父,卻被陳恢抱在懷中,肆意輕薄。正在危急之際,忽聽得門外一陣大亂,有護衛們的喝罵夾雜着童音踢打憤怒的聲音傳來。
裡面的人微微一愣間,卻見一個矮個的孩子揮舞着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一塊木板,怒喝直衝,行似乳虎,直奔衆人打來。
“浚兒!快去救爹爹!嗚嗚……!”璐兒邊哭邊掙扎着叫着弟弟的小名。
陸浚雙眼通紅,他從家裡一路尋來,在樓下就聽到姐姐的聲音,知道不妙,趕忙竄上來時,看到與自己相依爲命的老爹和姐姐果然是出事了!他簡直如瘋了一般,拖了一塊木板就打進來了。
見到一個孩子竟敢進來行兇,亂打亂揮之下,連一桌好好的酒席都弄翻了,幾個紈絝子弟心中惱怒。也等不及護衛們動手了,離着最近的將門後代周雲生一伸手,把案邊的刀就抄起來了,先使了個橫趟腿,把小陸浚絆倒在地,然後舉刀摟頭就剁!
殺個無權無勢的平民,對他們將門中人來說,有的是辦法擺平。“命如草芥”這個詞,在某些大人物眼裡,如同筆墨寫下一般輕飄!
“浚兒!啊……不!”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從看到眼前場景的璐兒姐姐口中發出來的。
然而,鮮血飛濺的場面沒有出現,剛要戮取生命的死神倏然退卻了。
隨着周雲生“啊”的一聲痛呼,手中刀被不知何處而來的一隻酒杯打飛了出去,直插進了後面的牆壁上。
門邊有白衣少年,站在當地,冷冷的看着他們。
縱使世間再淒涼,明知銅牆鐵壁,又何懼哉!我自一身傲氣,俠骨丹心,立於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