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趙* 136章捷信兒
“以趙相邦之見,燕國比之齊國如何?”
鄒衍雖然不大好回答趙勝的問題,但僅憑直覺也已知道趙勝已有合縱之意,心中不覺一振,沒有回答,反而跟着反問了一句。
這問題比趙勝剛纔那句“準備拿齊國如何”還直接,明確的涉及到了實際利益問題,趙王何依然在那裡默然無語,牛翦則微微低下頭緩緩地捋起了鬍子,而虞卿和徐韓爲兩個面和心不合的相邦佐貳卻心有靈犀的相互看了看,接着一起望向了趙勝。
趙勝要的是鄒衍開誠佈公,來點明白話,但鄒衍終究不是燕王,就算赴趙之前與燕王已有定計,但最終的“板兒”卻並非那麼好拍,這麼一反問,趙勝忍不住報之以歉意的一笑,才道:
“齊強燕弱。不過若是合縱攻齊終究與攻秦不同,秦國連年東向,一時之間受其所害的終究只有韓魏,楚國國勢雄沉,有韓魏擋着,並非那麼容易破的,至於趙燕齊各國合縱乃是爲了防止他年之患去幫韓魏,各國所求不同,難免人心不一,成事極難。
而此次合縱,魏楚是直接受齊國威脅,趙國是深恐秦齊再次連橫,韓國與趙國所慮相同,秦國乃是深恨齊國背盟,至於貴國就更不用說了,齊國滅宋一舉將天下諸侯盡皆得罪,各國可謂同仇敵愾,無人敢不出死力。六國併力之舉,齊國又無崤函那樣的天險,又是孰強孰弱?”
“呵呵呵呵,趙相邦這些話可謂是燭見分明瞭。”
鄒衍頓時被趙勝逗笑了,低頭捋着稀稀落落的鬍鬚思忖片刻才道,
“六國併力之舉固然是同仇敵愾,但依然所求不同,各國逞其願必然止兵,雖然可達破齊之效,但依然難改燕弱齊強之情勢,趙相邦以爲在下說的可是錯的麼?”
趙勝點了點頭笑道:“鄒上卿所言極是。既然這樣,趙勝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說着話趙勝站起身向趙王何躬下了身去,肅然稟道,
“大王,齊國滅宋,旨在席捲中原,問鼎天下,以此前齊王連橫秦國之舉,可見下一步必是大趙,只要大趙亡國,韓魏燕皆爲砧板魚肉,齊國即可與西秦南楚一爭天下。故此齊國滅宋之舉大趙不可坐視不理,但如徐上卿所言,大趙東爲齊,西爲秦,兩國雖然皆窺覬三晉,但三晉與之相抗的同時也有連秦抗齊、連齊抗秦之用,絕不可爲一時義氣打破平衡,致使他日無妄之災。臣已有草議,還請諸位上卿斟酌、大王定計。”
“講。”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剛纔見你閉了半天眼睛,我趙國人倒還沒什麼,就不怕鄒衍笑話你逸與新婚、**無度麼……趙王見趙勝總算有了明確的主意,精神頓時爲之一振,雖然明知趙勝這都是客套話,但還是不自覺得挺了挺腰板,君儀無限的答應了下來。
“諾。”
趙勝再次向趙何鞠禮,接着微轉身對不錯眼盯着他的鄒衍笑道,
“鄒上卿剛纔已經說了,齊強燕弱,但若是六國合縱卻又是另一種說法。對我趙國來說,東齊西秦故然皆爲強敵,但若是過於削弱其一,平衡之勢必然全亂,他日之事無人敢於預料。所以敝國之意,合縱可以,但只是懲戒,絕不可過於削弱齊國。這些話可能多少有些傷人,但爲示誠意,趙勝卻不能不當着鄒上卿的面說出來。燕王若是能答應敝國之意,趙國自將惟燕王之命是從,不然的話,這合縱即便盟誓,列國其心不一也只能功虧一簣。不知鄒上卿可能答應麼?”
這些話說得實在是太過直接了,說白了就是要揍齊國一頓,但是又不能揍狠了,只有保持齊國的力量纔是對趙國最優的選擇。本來就是從齊國身上取利的事兒,有必要這麼實在麼……鄒衍多少有些不自然,但仔細想想趙勝這也算是對合縱誠意的表示,那麼燕國便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仔細權衡了半天以後終於拿定了主意,儒雅的站起身來向趙王拱了拱手肅然說道:
“敝國此次願執牛耳,發合縱懲戒齊國,敝國大王之意乃是列國合力,令齊王再不敢心存窺覬天下之心,雖有一報昔日國仇之願,卻也正與貴國相邦之意暗合,貴國之意,在下燕國上卿鄒衍可代敝國大王姬諱職附從。”
“那就好。既然如此,趙何願惟燕王之命是從,不過還請共守誓約。”
趙勝和鄒衍已然一拍即合,趙何總算安下了心來,緩緩站起身向鄒衍施下了禮去。
…………………
打仗只是手段,政治纔是目的,齊國“不教而誅”,滅宋一戰雖然運用了聲東擊西、麻痹諸國等等手段,最後結果也堪稱閃電戰經典,但後果之後的後果卻是把天下各國都得罪了一遍。作爲趙國來說,爲了本國安全,往後拖上幾天完全有必要,但不參加合縱卻是絕不可能,不然的話今後更是坐蠟。
這個過程並不會因爲趙勝是什麼人而改變,即便沒有他,趙國最後也只能這樣選擇,後世的什麼山東各國合縱伐齊自壞根基,最終導致秦國一統天下的說法完全是事不關己的馬後炮說法,畢竟如果不在齊國滅宋之後收拾齊國,不用等秦國來攻,各國就會被東西兩張“餃子皮兒”包了“花盒子”(水餃的一種形式,一般在最後皮兒多餡兒少的時候,用兩張皮兒夾餡做成類似於餡餅的形狀,各地叫法不同。)
鄒衍此次出使的路線是由趙而秦,第一站便來邯鄲除了因爲道兒近順路,另一方面最爲重要的則是因爲趙國是此次合縱裡關鍵中的關鍵,畢竟相對僅僅只有隱患的趙國來說,楚魏兩國已經直接受到了齊國的威脅,韓國則做慣了惟大國之命是從的角色,同時還得跟魏國緊緊綁在一起才能保證社稷不失,所以魏國之難便是韓國之難,在沒有特殊情況之下,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完全到了只差穿一條褲子的程度。對於這三國來說就算燕國不動對齊的心思,他們也得想辦法鼓動對齊,而秦國剛剛因爲齊國的背叛當了各國許久的靶子,更是沒理由不收拾齊國,這樣的情況下,只要趙國答應合縱,合縱對齊的事基本上就已經成了。
燕國一報前恥的心已經足足保持了二十多年,幾乎趕上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越王勾踐,這次好容易抓到了機會,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所以在鄒衍使趙的同時,其他使臣也同時登上了前赴韓魏楚各國的路途。對於他們來說合縱只是一個名稱,其中所要包含的具體事務極多,各國之間使臣穿梭不停,戰爭尚未開始,外交戰卻已經如火如荼。除了鄒衍使趙以外,魏國的相邦佐貳芒卯也已經踏上了出使邯鄲的路途,此時消息已經傳到了邯鄲,在趙勝跟着趙王何秘密接見鄒衍之後,當天便已經得到了消息,只等着芒卯到達邯鄲,便要共商兩國進退之圖。
朝堂之上風雲迭起,平原君府裡卻是一片寧靜,夫人兩個字聽着挺高雅尊貴,但也就是居家操持的命罷了,這個時代又沒有什麼佛道寺院、廟會場圩給女眷們提供出門散心的名目,雖然這個時代對女性並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束縛,但事實上大家大戶的女眷出門機會還是非常少的,哪有那麼多機會踏春遊秋出門散心。
比如季瑤就是如此,嫁到平原君府都已經快兩個月了,可除了婚禮那天跟着趙勝在七廟四處轉了一天,後來又去王宮拜會了一次王后,剩下的便只能守在平原君府這幾百畝地面上盡她的主母之責,原來趙勝自請“婚假”留在府裡的時候還好說,等他假滿回朝忙着對付齊國滅宋的事,白天裡季瑤也就只能要麼指揮僕役們做些這事那事,要麼留在寢居里做些陣線打發時辰了。
楠香嫋嫋,堂明室淨,平原君夫人寢居里一如既往的閒適安寧,季瑤雖然心裡藏着天大的心事,但沒有辦法說出來也只能裝作無事的模樣。這些日子馮蓉已經在季瑤俯允之下再次去了雲臺,每天能陪着季瑤的除了她身邊那些使女便只剩下了別居東邊下宅的喬蘅。今天同樣是如此,左右無事之下,季瑤將閒差的使女寺人遣了出去,只留下那個名叫彩霞的貼身侍女陪着平原君府的兩位夫人、如夫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閒話,一邊做些針頭線腦的閒活兒。
十一月底的天氣已是極冷,雖然還沒下雪,但天色剛過申正便微微露出了些許黑影兒,季瑤左手手指間輕輕捏着一幅周圍繃了一圈竹篾,中間用細墨線繪了一副花圖,並且已經繡出一片花瓣的絲絹,右手食指拇指捏着連着綵線的細針在髮鬢上隨意地蹭了一蹭,還沒下針繼續織繡,卻先擡頭向廳門外張望了張望,這才又低下頭一邊仔細的找着針腳一邊隨口說道:
“齊王做事也太不考慮些輕重了,閃了列國的眼一舉滅了宋國,咱們公子好容易才閒下來,這又有的忙了。鄒衍來邯鄲若是談妥了,這麼大的事別人壓不住陣,說不準公子又得出門,唉,這才消停幾天……”
自從那天坦誠一談之後,雖然上下之序仍在,但喬蘅在季瑤面前卻已經不再那樣小心翼翼了,一邊幫季瑤尋摸這合適顏色的絲線一邊頭也不擡的輕聲笑道:“公子做着相邦,沒有這事也有那事,前些日子有人沒事兒找事兒,要是挑了起來,說不準比現在還忙呢。要說齊國人亂來,妾身倒覺着是幫了咱們公子。”
“唉……”
轉移矛盾這種事季瑤怎麼會不懂,何況身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要不然豈不成了尸位素餐,季瑤自然懂這個道理,但新婚燕爾之際,丈夫卻要再次出遠門,其情讓人何堪?更何況經喬蘅這樣一說,季瑤好容易才強迫自己忘記了的那些未來危機又浮上了心頭,仔細一想宗室之中與趙勝有矛盾的勢力實在是大,卻又沒有太好的辦法化解矛盾儘量導向有利於趙勝的方向,頓時發起了愁,思緒一轉想起了去東武爲趙勝謀劃的范雎還不知道準備怎麼做時,心裡更是沒着沒落,忍不住微微擡頭瞄了全不知情的喬蘅,雖然忍住了實話,但要是當真這樣裝作沒事人一樣不吭聲,卻又實在憋得難受,只得微微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
“公子說廉將軍已經往東武那邊增兵了,齊國在靈丘也是嚴陣以待……唉,我倒不怕別的,就怕萱兒在路上受了難爲。
喬蘅哪知道季瑤在想什麼,見她這樣說,不由妙目一閃,擡頭笑道:“怎麼會呢,夫人?咱們趙國這不是還沒跟齊國開仗麼,難不成連路都不讓走了。再說白家在齊國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各處的將軍士卿大夫差不多沒有不認識的,誰會去難爲白姑娘呢,齊國那邊不可能有事兒,進了咱們趙境,不說別的,單單咱們公子的面子,誰又敢難爲他們。”
喬蘅一說到趙勝的面子,滿臉都是妻以夫榮的光彩,季瑤當然是感同身受,但她剛纔說那些話終究是心口不一,說出來心裡舒服了些也就不在意了,錯眼看見喬蘅一副得意的神情,忍不住打趣道:
“死丫頭,公子的面子就那麼大呀?我原先在大梁的時候就聽說廉頗將軍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當初趙成想通過他拉攏大將軍,誰曾想人家廉將軍當場就把趙成大罵的了一頓,說什麼‘賊子’呀,‘禍國殃民’什麼的,要不是有大將軍保着,只怕早就被殺了。聽說趙成活着的時候整天凶神惡煞的樣子,人家廉將軍都不怕,咱們公子要是不被惹急了,平常連點脾氣都沒有的一個人,人家哪裡會怕他呀。”
喬蘅不服氣的嗔笑道:“本來就是嘛。公子又不是靠嚇唬人懾服人心,您看廉將軍也好,大將軍也好,還有虞上卿、徐上卿他們這些人,原先李兌在的時候都快打起來了,可公子當了政以後,他們雖然說不上唯唯諾諾,但誰不是言聽計從?咱們公子是用理兒服人,站得直行得正,哪是安平君和李兌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能比的。”
用理兒要是也能懾服宗室中人就好了……
季瑤登時滿心的無奈,然而這些話卻又不能說出口,只得敷衍的笑了笑,緊接着做賊心虛似地一轉臉,誰想卻看見跪坐在一旁伺候着的彩霞正掩着脣在那裡輕笑。這丫頭自然是笑季瑤和喬蘅說來說去都是在以誇趙勝自喜,季瑤見了立時一陣臉熱,微微嗔怒道:
“笑什麼呀,等你嫁了人就知道了。”
“諾,奴婢該死。”
彩霞哪敢“得罪”自己的這位公主夫人?雖然急着想收住笑容,卻又實在忍俊不禁,差點沒憋出內傷,忙掩飾着笑道,
“對了夫人,時辰也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該讓他們做些膳食了。”
“嗯……”
季瑤又向外看了看天,這才向彩霞點了點頭,接着對喬蘅笑道,
“公子今天去見鄒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要不珩兒留下來陪我一起吃吧。”
“好啊,那妾身便謝過夫人了。”
這些日子喬蘅陪着既要吃飯也是常有的事,既然季瑤這樣說了,她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留下的,不過想了想又覺着不妥,忙笑道,
“夫人,妾身看還是先讓人去問問公子什麼時候回來爲好。”
“嗯,這些日子公子哪裡一直沒單獨開伙,若是回來的話說不準還得過來,讓他們去問問也好。”
季瑤說着話向彩霞點了點頭,沒等她應諾起身去外頭吩咐便轉頭對喬蘅道,
“公子前些日子在雲中過得久了些,好好一個封君公子整天飢一頓飽一頓的,不是奶酒就是烤羊,都快成胡人了,這都回來多久了還是改不過來,天天都要那些油膩東西。那些東西實在重口兒,天天吃怎麼受得了?這兩天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胃口實在不好,看見那些油乎乎的東西就……”
大概是真傷着了,季瑤一說起趙勝的飲食習慣頓時皺起眉沒口子的埋怨了起來,然而說着說着,也不知怎麼了,剛說到“油乎乎”三個字,忽然一陣噁心,接着向前一趴身,慌忙扔了針擡起右手捂住嘴“嘔”的一聲響,雖然沒吐出來,嘴裡卻已經滿是酸水,澀苦之下又是一陣噁心,臉色登時一片煞白,“吭吭”的咳嗽了兩聲,乾脆扔掉了刺繡兩隻手一起緊緊地捂住了口鼻。
“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夫,夫人,您忍着點,奴婢這就去請姚先生。”
剛纔還在好好的說話,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喬蘅和還沒有走出門去的彩霞頓時慌了神,連忙上前扶住了季瑤,此時季瑤已經好了許多,雖然不再嘔了,卻依然說不出話來。彩霞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自小就在季瑤身邊伺候,左右不離身的,長這麼大還是第一回遇上這種情形,六神無主之下話音裡早已經帶上了哭腔。
“彩霞你等等!”
彩霞在王宮裡頭伺候公主,以王宮的規矩哪有亂竄公室的機會,但喬蘅是山野出身,雖然年紀比彩霞也大不了幾歲,但見識卻比她多許多,驚慌過後看着季瑤的模樣忽然想起了什麼,忙攔住彩霞,慌忙對季瑤問道,
“夫人,您不會是……”
“蘅兒,你,你別胡說……”
季瑤何等聰明,被喬蘅這麼一問,雖然依然喘着粗氣渾身的難受,但臉頰上卻早已臊的通紅,慌亂的思忖了片刻更是驚恐,連忙對喬蘅說道,
“這,這怎麼可能!我,我倒是錯過去了幾天,只是以前也有過,我沒太當回事。可,可平丘君夫人她們送我的時候不是說得倆月麼?”
“什麼倆月啊……”
彩霞實在聽不懂季瑤在說什麼,又看見她煞白的臉緊張,頓時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