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見到陳茜因爲這件事而整日愁容滿面,想了想,便以提別的事來使他分神。
最近的事恐怕當算那日去妙風齋時所發生的事,而我也未嘗聽說其下文,遂當着他的面,喃南起:“真不知那盞蓮花通明燈怎麼樣了,已經過了好幾日了。”
陳茜把臉轉過來,應道:“啊,那件東西已送到府裡了,不遲,正好三日。”
我好奇道:“怎樣?好看麼?”又嘆出心聲:“我也好想看一看啊!”
陳茜微露得意,愣是不願帶我去瞧,還出了個理由:“除了我,現在誰也不能碰,不能讓悔氣沾染上去,這東西是要獻給當今皇上我的叔父的!”
“唉,真小心眼,你自己碰了不也把悔氣弄上去了?”我不滿他的說辭,反問他道,卻沒能以此說服他。
他反問我:“我每日拜佛唸經,甚至還寫了懺文,你有麼?”
我答不上來,唯有在心裡哼哼,又問他:“既然是獻給皇上的,爲何要我三弟刻什麼蓮花通明燈?”
他得意洋洋,細說來:“這盞燈只是用做賞玩,並非真要點上油火,我給它的喻意很明白,便是讓叔父在位之時王位穩固,當天子的日子又順又明。”
我瞭然,應道:“想不到是這個意思。”
他隨後,說了一句令我大爲震驚的話。他道:“匠師的功夫如此深厚,真應該進宮裡爲御用雕刻師傅的,不如你去勸他進宮?宮裡有賞賜,總比辛苦在外做買賣要好。”
我愣愕:“這……”
雲光辛雖然能是進宮,但有高肅常伴在側,一定是不肯接受這件好差事的,更捨棄不了那鋪子,而且,他一向偏於隨性,宮裡的規矩正好與此相違!
讓他進宮爲御用雕刻師傅,不是爲他好,恰恰是在害他……
我當下回拒了,道:“一點也不好。”
陳茜微驚,說道:“有何不好,你不想讓他有好日子過?”
我勸說他,讓他打消這個念頭,說:“他如今已經很幸福了,相信我,比起進宮享受豐厚的賞賜,他更願意在坊間過着最爲普通的買賣的日子。”
陳茜無法理解這樣的生活,既然不能強人所難,他便放棄了這想法。申時,他帶我一起前往座落在長慶坊的小莊子,那裡是賈集會的總務所在。
賈集會,傳言說是江南衆商爲了彼此有利可圖而立下盟約,建成的盟會,在茫茫商海里相互出謀獻策相互助彼此一臂之力,以在當今混亂且衰退的世面謀求出路。此盟會會主,原是一位趙姓大商,後來因重疾不治而死。
他死後,盟會及買賣全由其妻代勞,而這位聰穎又賢惠的趙夫人並非他人,正是陳霸先之女陳順。此女經多位媒婆勸說皆沒有改嫁他家,貞守於趙,可謂忠貞不二,陳霸先登基爲帝以後,封她爲康麗公主,但坊間人喜稱她爲‘算盤公主’。
陳順育有一子,因其子尚幼,不能擔當事務,故還在公主府中唸書。
跟隨着陳茜步入屋中,我即刻見到那張相識過的面龐。她坐於高座之上,正察閱手中的紙張,聞腳步聲後擡起頭,露出驚詫的神色,脫口:“三郎?!”
陳茜含笑着走向她,回道:“姐,咱們許久沒有見面,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忙碌。”
“做買賣的,能有一日清閒已不錯了。”她說着,放下手中紙張,隨之詢問:“你來找我是爲了何事?”
家族中人,若是有事,自是不用謙虛的,陳茜於是直白道來:“這第一,是想來看看你,這第二嘛,是來問問你是否聽說皇上有意要籠絡豪族的事。”
“我當然是聽說了,這幾日一直都在爲這個操心,要籠絡豪族實在不易,我如今就是在想辦法,找一條可行之路。”
“幸虧皇上還有你這麼個能幹的女兒!經商的事,我們誰都不懂,就只有你在行了,這次,可要全靠你了!”陳茜笑着吹捧她。
“父皇有你這麼個會打仗的侄兒,也是福份!他手中的兵權,有多少不都是交給你來管了的麼?真夠耀武揚威的!”陳順也不甘示弱,學他那樣,一個勁地吹捧回去。
陳茜大笑起來,佔夠了便宜,一臉滿足的樣子。
此時,陳順的目光穿過他的肩側,投在我身上,驚現出明顯的愣愕,她是記起了我這個人,那日我闖進陳家老宅時正遇到她與陳翾天在一塊兒,她是記得的。好一會兒,她衝我出語:“……是你?原來你是三郎的人,怪不得膽子這麼大。”
陳茜聽出了她的意味,驚問:“姐,你與他相識?”陳順當即將那日的事情告知:“我回祖宅小住的時候,這小子就肆無忌憚地闖入府中找翾天,當時我以爲他是哪裡來的狂徒,還想叫人攆他出去呢!”
陳茜一聽與陳翾天有關,即刻變了臉色,回頭狠瞪了我一眼,心裡縱然有訓話也不敢當着陳順的面撒潑,只繼續問陳順:“他找翾天做什麼?”
“這我哪裡知呢?翾天一個勁地趕我走了,你何不親自問問他,反正他是你的人,總不會有事隱瞞着的。”陳順如實回答。
陳茜再度回頭望了我一眼,我揚起嘴角輕笑了笑,他不對我發言,板着臉,只叫陳順與他一塊兒進入裡屋:“姐,你來。”陳順不知其目的,尾隨着進去了。
片刻後,我聽見陳順發出極其驚愕的一聲:“什麼?!你竟然……”接着又是漸平靜的一聲:“那妙容知道麼……”隨後卻是一點聲音也不再響起。
陳茜出來以後,就帶着我離開了賈集會。在車裡,我不悅地向他喃喃:“你又把我們之間的事告訴給外人了。”
陳茜滿口他自己的道理,說:“我要是不說,能順理成章地拜託她去管好翾天麼!只要管好翾天,你就能在我身邊老老實實了。”
“我跟她的關係不是你心裡想的那樣。”
“不是我心裡想的?那你與她的那一日快活又怎麼說!”
“我……”我有口難辯,低下頭:“反正,我只是將她當成朋友,當成知己。”
陳茜當着我的面輕哼了一聲:“你別把她看得太簡單,朋友?知己?她向來是不屑的,你越是真心待她,她越是會將你引誘到陷阱裡!你現在可是她的獵物!”
“她現在,不是沒有再來找我麼?”
“你啊……怎麼如此頑固?”說不過我,他顯得無可奈何,言語犀利起來:“不要逼我狠下心,要讓我發現你又揹着我與她偷歡,我就只好將你做成閹人!”
聽過他的無數次狠話,惟獨今日這一句令我心生懼怕。成了閹人,不就是太監了?變得男不男女不女,有了□□卻只能閉塞在內心而無處可宣泄,日日如此,多麼痛苦不堪,我纔不要淪落到那樣的下場,遂依了他。
“知道了,她要是逼我,我就一頭撞死。”
他撫摸我的手,心情好了些,態度也變得有些好,輕笑着說:“知道就好,但願你真的能夠遵守。”
臨川王府中,一個庭院的迴廊裡,我正邁步向前走,突然被跳至腳下的兔子微微嚇到。前方處,寶樂公主陳緹燕趕了過來,一邊向這邊奔跑一邊呼喊:“別跑,別跑啊!”我把那正用鼻子嗅着我氣味的小傢伙抱起來,遞向一步剛至的陳緹燕。
她見是我,愣了一愣,遲疑了一會,伸出手接過了。
我從她的身側剛經過兩三步,便聽到她的言語:“你……你跟我父王真的……”我歇足,疑惑地回過頭,與她面對面:“公主要跟卑職說什麼?”
陳緹燕淨白的臉上浮出淡淡的暈紅,猶豫了片刻,還是打算要說下去:“我,我母妃說你是比妾室還要低下的孌童……”
我垂眸,輕微一笑,問道:“那您的父親如何說?”
她向我坦白:“他說,你是他的‘心’,要我敬你像敬他一樣……”
我承受不起如此敬重,說:“公主身份高貴,不用對卑職這般厚愛。”轉身繼續往前,她像影子一般,懷抱着兔子一路跟着,鍥爾不捨地追問:“你愛我父王麼,不是因爲他的身份和權勢?”
這樣的問話,從過去到至今,已成俗風,我扭頭僅遞給她一個微笑。
“那,我要怎麼喚你呢?父王的妾室的話,我知道是要喚做姨娘,你的話……”她說着,陷入了迷茫。
“您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回了一下頭,讓她瞧我的脣形。
甚巧有下人過來,對我和陳緹燕說:“王爺實行例檢,已經召家將到西院的前庭去了,特意叫小的來告知一聲。”我回她一句‘知道了’,就對陳緹燕說:“看看這回輪到誰該打屁股了。”
陳緹燕噗地一聲笑了,跟着我一起來到了西院前庭。
剛到那裡,入眼的第一個背影便是陳茜的,豐安公主陳安燕立在廊內不出,只是觀望,陳緹燕見了她,徑直奔到她的身邊。
見我步入庭內,塗則夷趕緊湊了過來,神色有些緊張。我望了他一眼,安慰他道:“你並非家將,無須如此慌張,站在一邊看就好。”
塗則夷嘿嘿笑了笑,終於定下心來。
陳茜一聲令下,那些家將立刻開始相互徒手打鬥,憑着各自的力勁和身手,力圖要擊敗對方。按照陳茜的意思,凡力敵不過三人的,皆罰二十棍,以此方法來防止家將漸入怠惰不思騎射。
較量完畢,陳茜表露出滿意的神色,稍活動了兩手腕,邁步到庭中,面對着那兩位公主,出言道:“好閨女,趁着今日,讓你們倆看看父王的身手!”那兩位公主笑了,當中屬陳緹燕最爲激動和期待。
陳茜掃了一遍環繞在周圍的家將,挑了葉慈和周善金。那二人至他面前,恭敬做了揖,放開主與將的束縛,與他認真地搏擊起來,到最後,二人雙雙敗於他一人。
兩位公主連連拊掌,當中,陳緹燕脫口:“父王最厲害了!”
陳安燕附和她:“對啊!還是父王最厲害!”
塗則夷聽罷,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其實,大哥也很厲害,上次跟那個高什麼的鬥了一回,不相上下呢!”
我輕輕哼笑一聲,低聲提醒他道:“高肅這個名字,在陳朝天子腳下的地方也算是個禁忌,可不要隨便說出來。”
他心裡明白,點了點頭。
陳茜走回來,發現我在與塗則夷私下嘀咕,好奇道:“都在說什麼,也不把聲音提高,是說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塗則夷忙向他解釋:“王爺,您別誤會,卑職只是與他隨便聊聊。”
陳茜還是像往常一樣不瞧他,瞥了我一眼後,吩咐所有家將都回去,然後朝廊內走去。
家將剛剛散去,就有下人奔來告知陳茜與那兩位小公主:“長公主府使者帶來了口諭,說是玉華公主要邀豐安公主和寶樂公主過去敘一敘。”
陳茜未來得及回話,陳安燕率先開了口,高興道:“太好了,我還在想要不要去看看九姑姑呢,沒想她親自遣人來相邀了。”
陳緹燕也跟着高興起來:“是啊!我也想見九姑姑!”
下人口中說的玉華公主和兩位小公主所稱的九姑姑,其實不是他人,正是陳茜不願我去靠近不願我去提起的陳翾天。
只是邀情自己的女兒,陳茜並沒有反對,說道:“去了要記得規舉一點,不能胡鬧。”
陳緹燕回了話:“父王您就放心好了,我和姐姐一向有分寸的。”
陳安燕問那下人:“我們什麼時候去?”
下人答道:“使者說,玉華公主明日辰時會在府上等候。”
陳茜樂了,帶我一起走在廊內時,出語帶着些許冷嘲諷:“是不是很失望啊?這次沒有邀你。”
我微微低頭,不說話。
他繼續把話說下去:“她有那份心,但沒有那個膽,康麗公主把她看得嚴嚴的,她怎敢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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