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無義……”我衝着他的背影暗罵一句,回頭,向塗則夷說:“咱們得想辦法在離開建康的時候,湊到開鋪子的錢給三弟。”
塗則夷想了一想,不太認同:“大哥!要不……帶三弟一起走吧?這錢,一時半會也湊不過來啊!”
這倒是句真話,在都城最熱鬧的地方開家鋪子少說也要一吊錢,加上材料也得要花上兩三吊錢,而今自己身上只剩半吊,眼看這就要準備收拾前往會稽了,湊也是沒有時間可湊的。
我愁着眉,回屋後只趕得及寫張函,叫人送去給雲光辛,就即刻隨軍出發,前往會稽郡。那個地方,我不得不去,縱然,我心裡不願與陳茜同行,但那裡有我的老家,去到那大城,我只要騎馬一日便能回到自己的家。
……回到……那個溫暖的老家……
陳茜的親兵如巨型長龍,我跟隨着這樣的部伍,順利地又回到了會稽。迎面吹來的清風裡,混雜着來自十里之外那片荷塘裡荷花的香味,人一嗅,即刻精神振發,那是——家鄉的味道。
部伍在郡上的一個屯駐營,塗則夷跟着我,不用留下來,直接隨我走南甚至闖北。我不願跟陳茜回去,早趁他不經意之際,策馬離開,直往大城去。路上,塗則夷好奇發問:“這大城裡到底是怎樣的啊?”
我這時心情甚好,很快就做了答:“自然也是熱鬧得很啊!不過,再熱鬧也比不上建康那樣昌盛!樑朝各地的東西在建康的市集一應俱全,可是在會稽,能有一兩樣是從外邊來的就已稀奇了,我以前之所以要背井離鄉去到那裡,所圖的,除了錢財,這也算是一個理由。”
塗則夷嘻嘻兩聲,說道:“那我就要去那座城的市集看看!各地的東西少有,會稽郡的東西總該有的是吧?”
我回頭望身後的他一眼,揚起得意的一笑,揚鞭加速,脫口:“去市集?你追得上我,就帶你去!”
他聞言,急了起來,呼道:“大哥,你……你可別走這麼快呀!我……我跟不上你啊!大哥……!”
他落在我馬後老遠,我到了大城,入了城門以後,在一旁等他,順便歇歇腳,等了將近一刻纔等到他追上來。見他快要從我面前衝過,我出聲喊住了他,帶他上了茶樓,請他品嚐用山陰種出的茶葉泡出的清茶。
第一杯,他在趕路時正巧口渴了,全當井水喝乾,不知其味,到了第二杯,他才慢慢地啜,邊啜邊評它與都城的茶的不同之處,評完了,馬上就點了小菜,邊吃菜邊喝茶,津津有味。
吃飽了,付了帳,二人即刻前往客棧,爲了節省錢,便只要了一間房,一人睡塌上一人睡地上。開始時,我把塌讓給塗則夷,他不肯,非要讓給我,商議了半個時辰,妥協不下,終是決定互換位置睡。
馬兒拴在客棧的馬棚裡,如此,人一出店,只要帶着錢,就可以在大街小巷裡隨意走動亂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無拘無束。
在這座城裡玩了幾日後,我向塗則夷提議:“在這裡,該玩的也玩夠了,該吃的也吃夠了,下一步,我看,我帶你去我家鄉遊一遊吧!我家一定會待你像自家親人一樣的,只要你不嫌棄它是個小山村。”
他顯出不在意的樣子,說道:“我在山裡的小破屋裡住了那麼久了,怎麼說也早習慣了那樣的地方,大哥你就不用擔心了,沒準那裡比我那小破屋還要好呢!”
我回過頭,望向他:“說去就去,咱們這就回客棧把馬牽出來。”
他應了一聲,跟隨我準備離開小石橋,我一轉身,邁出一步,突然,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一個約九歲的男童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瞧了他一眼,問他:“小傢伙,我們平生素未謀面,你攔住我做什麼?”
他掏出一張摺疊得好好的紙張,遞了過來,回道:“有人叫我把這個給你。”
我疑惑着,接下了那張紙,當即打開來一覽,愣住了。
落款是‘陳翾天’三個字!
我再看男童時,他已經不知去向,興許是交了差,跑去玩了。我當下改變了想法,叫塗則夷先行回客棧,自己則按照紙上說的,沿着街廊一路往下走,尋覓一艘小船,走着走着,只聽一個嬌柔的女聲在身側響起。
“我在這裡呢!”
我回頭一望小河上那搜烏蓬船,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女子身影,忙轉身走下小石階,登上那艘船。剛一坐下來,陳翾天就對船伕喊了一句,“船家,開船!”立即見船伕用長篙把船撐離岸邊。
她把臉轉向我,對着我嫵媚一笑:“你果然來了,果然守信用。”
我避開她的目光,望向外邊,看見兩三隻載着貨的長舟剛剛遠去,開口問她:“我們要去哪裡?”
她笑着,卻是賣着關子,不答,無聲地拿起身邊的琵琶,只說:“我彈首小曲讓你聽一聽,你看如何?”
我亦也不回答,一直望着船外的景色,望着長長的街廊和街廊裡的行人。她沉默了一會兒,換了稍微冷淡的語氣,再度出語:“本小姐彈的曲子可不是什麼人都有幸聽得到的,你不要有福不享偏食禍!”
出於她的淫威,我不敢不從,回頭說道:“你彈吧!我聽着。”
她立即高興了,扶住琵琶,指尖按壓弦上,專心的彈奏起來,先起角音,再轉入商音,前一段如魚戲荷間如大雨傾盆般,歡快非常,一不留神,即刻變徵,聲聲慘兮,幾欲令我撒淚,再過一會兒,羽音起,一直往下,如雁羣盤旋、虎鬥龍飛、羣馬奔騰,漸漸地又轉爲變宮,最後,像是水面盪開的漣漪,止住了。
我呆了片刻,猶不知曲子已經彈完,回過神時,聽見陳翾天的笑聲。
“看來,你是喜歡上了本小姐彈奏的佳曲了,聽得這麼入神。”她歡喜得不知收斂。
這時,船往岸上靠了,陳翾天抱着琵琶起身,伸出金蓮一步跨上岸。
可惜她跨得不穩,搖搖欲墜,我趕緊扶住她,見她回眸一抹奇豔的笑,才明白這是她設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讓我親近她。我扶穩了她,立即鬆手,與她一同上了臨河的一座小樓。
這是個戲園,演的是散樂百戲,我隨她進小間時,正聞滿堂鬨笑之聲,坐定了往下方廳中一瞅,乃是一俳優侏儒在演着逗人笑的舉動。夥計把茶、糕點、杏仁和金絲蜜棗都端上來了,我不喜甜的東西,只端起茶杯來,一邊觀戲一邊飲茶。
頭一回看這戲,不一會兒我就笑了,只顧望着戲臺,幾乎遺忘了面前的陳翾天。她不出聲時,我漸漸地以爲是自己一個人坐在小間裡,直到她出了聲,我纔想起身邊還有一個她。
“倒是把你給樂得,連本小姐都忘一邊去了。”陳翾天微微抱怨。
我稍稍瞥了她一眼,收斂住了,歉意道:“這戲實在太逗,看了難以收神,來這裡本來就是來看好戲的,自然免不了眼中只有戲,翾天小姐若是不高興,咱們可以馬上換個地方。”
陳翾天輕笑:“換什麼換?我就喜歡看這戲!只是叫你不要忘記我罷了。”兩指往盤中一夾,捏了一顆金絲蜜棗放入口中,品嚐着,望向戲臺。那臺上,俳優侏儒開始退出,換了耍雜的上來。
我觀了半晌,問她:“先前忘了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翾天啜了一口茶後,把杯子放於案上,回答:“簡單,只要你一日在我爹的眼皮底下當校尉,也一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只要遣人問一問他的部下,不出一兩日便能尋到你的下落。”
她咬定我離不開陳家這座大靠山,所以每次總能如願找得到我,該是讚歎她聰敏靈慧,還是該怪我自己捨棄不了升官發財讓她輕易尋到蹤跡?
“你找我就是爲了叫我陪你遊一遊,看這戲?”我問。
這女子不簡單,我唯有處處對她小心翼翼再加小心翼翼一些,以防不慎又中她精心設下的圈套。
“當然!”她回答得很是爽利,嘴邊滑出一抹詭笑,“難道你以爲我約你是爲了找個地方快活麼?要是那樣,你肯麼?”說着,細緻的玉手伸了過來,覆在我的手背上,我毫無防備,心微驚,當下趕緊把手抽回。
“有些話我還是得當講,翾天小姐是愛美之人,樑朝要真出個更看得上眼的男子,定不會再記得韓子高,所以,有些事情還請三思爲好。”我向她直說。
她沒有動容,認真道:“子高,如今本小姐除了你,其他人已經看不入眼,你應該要明白,你若肯娶我,我一定不會後悔。”
娶她?娶了她,那我就是陳霸先的女婿了,只要在陳霸先面前好好表現,日後想要升官想要榮華富貴便也是易如反掌。只可惜……只可惜我阿蠻只重財只重義,偏偏不是好女色之徒,她的這一番真心話實在讓我很是猶豫。
陳翾天又笑道:“如今你沒有地方可去,不如,就先跟我回長城老家去,我爹在都城爲官,不會知道的。”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地方去?”
她輕哼了一哼:“我早就去看過堂嫂了,你在不在她家府上我還不知道麼?看樣子,你是真不打算回我堂兄家了,還不如跟了我走。”
我依舊如故,斷然拒絕了她的好意:“不用了,就算天上打雷下雨,韓子高一樣有地方遮着,翾天小姐就不要爲此擔心了,況且,我還有兄弟相陪呢!翾天小姐是不願我帶兄弟一起去的吧?”
陳翾天盯着我,眼裡橫生不悅,答不上話來。我摸了一下杯壁,發覺茶水涼了,就不再喝,轉頭望向戲臺,繼續把戲看下去。
看完戲,我又陪同她坐船一遊,至街廊一處,即上岸,看着她坐的船遠去了才進街廊,沿着這條路返回客棧。
路到中途,我剛走至一座雕欄繡樓前,忽然聽聞有人喊一句‘下雨了!漫天滿地都是紙雨!’,好奇地一擡頭,赫然見許許多多的五彩紙片像雨雪一樣飄落下來。
我隨手接住一張,細看,發現紙上明明白白寫着四個字——‘我愛阿蠻’,又隨手接了第二張第三張,也皆是一模一樣的字句。天上飄零着的,地上鋪躺着的,每一張都和我手裡抓着的紙張一樣,都寫着這四個字。
誰能有閒心寫了這上千的紙片,誰又有這番苦心非要在大街上將它拋撒?我不想相信,一點也不願意相信以他的爲人會做出這樣不害臊的事情。
紙片落光的剎那,我直視前方,看見陳茜站在面前不遠處。他的手裡牽着一個孩童,他低下頭,衝着那孩子說:“藥王,快去叫乾爹。”
那孩子不懂事,聽親爹這麼叫了,就朝我奔來,拉着我的袖子細聲喚了我一聲乾爹。
我一把將他抱起,極爲高興:“藥王真乖,還記得乾爹!”
那孩子張着小口,只會說老實話:“爹教的……”
我看着陳茜,質問他:“你帶藥王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滿臉認真,回答:“意思很明白,不要再遊蕩了,跟我回去。”
我嚴肅起來:“憑什麼?我既已不愛你了,何談跟你回去!”
他說:“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藥王的面子!難道你就不想看一眼第二個乾兒子麼?你說過的,你說要看一看我的第二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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