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暗,將黑,陳家宅門外排這一條長長的糧隊,每輛車上都堆滿鼓漲的米袋,供計三千斛,由馬兒拉着。我與雲光辛、塗則夷二人離開陳家,騎上馬領着糧隊匆匆奔赴戰場,快馬加鞭,不容怠慢。
經跋山涉水,取捷徑,眼看着軍營就要映入眼底,我於風中聽到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阿蠻……!”心裡很清楚,那是陳茜的呼喊聲,這個聲音充滿他無比欣悅的心情。
我咬了咬牙,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望他,一直向前飛馳,至軍營裡才勒住馬,腳着地,從馬背上下來。
“阿蠻!”陳茜像尾巴一樣跟上來,我轉過身,沒有理會,擡起步要走。他伸出手,緊緊地抓住我手腕,我試圖去掙脫,掙脫不了便破口:“放手!”
“你還在生我的氣?”他驚詫着說。
有人插嘴提醒他:“將軍,糧草已送到的事是否現在要向司空稟報?”
他立刻把手收回,回道:“我現在就去。”
他一鬆手,我就立刻往前走,由將士領入住處。章昭達帶着雲光辛和塗則夷則尾隨而至,將一套戰衣遞給我,我接過,穿好了,問他爲何會與陳茜在一起。
他回答說,那日分道後,他是徑直去找了陳茜,並且奉陳茜的命令捉鴨子。
然後,他掏出我那次臨空拋給他的我的錢袋,還給了我。當我打開它一瞧時,發現裡面的錢一個也沒有少。
章昭達呆了不久就離開了,他走了以後,一直坐在屋子裡默默無聲的雲光辛跟着開了口,問我此後要怎麼辦,是否是要與陳茜重歸於好。我衝他搖搖頭,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雲光辛翹起左腿,搭在右腿上,左手託着下巴,說出了一句實話:“其實,剛剛我瞧他那麼認真的樣子,有點替他可憐……”
我背對着他,一點也不想跟他談與陳茜有關的事,只當是吹過來的一陣風,對此充耳不聞,喝了一口水,即刻出屋。剛邁出去一步,就見塗則夷握着一把長戟,在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它的刃面。
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他微微受驚,回過頭,喚了我一聲大哥。瞧過那把兵器後,我提醒他:“小心一點,這東西斬過無數人,鋒利得很!”
他立刻拔下一根髮絲,放在刃口試了試,親眼看着那根髮絲斷了,確認它很鋒利,才肯將它放回原來的位置。
“這麼鋒利,我也想要一把!”
“那是打仗才用的,你不是軍人,要也無用。”
“軍人真的好威武,個個都手握兵器,穿着戰衣!更重要的是,跟做生意一樣,有錢拿,也有飯菜吃,總之就是不愁吃也不愁穿。”
我輕哼了一聲,往前漫步:“等上了戰場就慘不忍睹了,會有很多人人死得很慘,你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不會也變成那樣。”
他跟上來,讚歎道:“可活下來的是英雄啊!”
我止下步,回頭,笑了一笑:“聽這口氣,你難道真的想入伍當兵?”
他回答道:“我爹都已不在人世,如今沒有人管我了,自當是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想入伍也不例外。”
“誰說沒人管你的?”我瞧了瞧他,用手指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他:“我,是你大哥!替你爹管着你呢!”
他愣了一下,說:“你不會真遂我爹的願,不讓我入伍吧?”
我淺笑着回答:“入伍是好事,大哥怎麼會攔你呢?大哥一直都很欣賞你的箭技,還曾經妄想着你能跟大哥一起馳騁沙場呢!”
他大喜一陣,脫口:“真的麼?哎呀!你怎麼不早說?”
我說:“你爹當時還活着,又不允許你去打仗,我好逮得順他的意啊!”皺了皺眉,補充道:“不過,你可要想好了,死在戰場上跟在死在家裡可不同,死在戰場上可沒有人替你立墳碑。”
塗則夷笑起來,大方道:“你都不怕了,我還怕什麼!”話罷,想起一事,即刻斂色,提道:“那三弟怎麼辦?不如,我也勸勸他,也叫他入伍,跟咱們去打仗!”
我奉勸他:“他是不會去打仗的,你別去爲難他。”
時至今日,心裡頭依舊記得,那小子曾經說過,他的爹是齊國人,他的娘是樑朝人,齊樑兩國打仗與他沒有半分關係,誰教他們在這世上沒有權勢,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只求安逸的日子,不想去踏着灘混水。
談過了幾句話,我便讓塗則夷先去找章昭達,自己則打算到廚房去瞅瞅炊事,路到中段,極不巧地遇到了迎面過來的陳茜。
她關心的問我:“去哪裡?”
我不冷不熱地回他:“到廚房看看軍竈。”
他立刻道:“我也正有此意,一起去吧?”
我瞪了他一眼,快步先走,邊走邊想:騙子,根本是騙子,廚房明明在那頭,根本勿須繞到這邊來,他根本就是想我到哪裡也跟着到哪裡的。
他跟在我後面,嘴巴也不閒着,又問:“這些日子你都到哪裡去了?”
我不回答,自顧走自己的路,當他不存在般,他亦不死心,又繼續說:“上回,你帶過來的那些包子和那些豆子很不錯。”
我如故,不聞,不答,反覆如此,終使他忍無可忍,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而我,也在被他抓住手的瞬間,像觸摸到了火光或者荊棘似的,立即用力拍開了。
他捂着做痛的手背,難以置信地脫口:“我到底是哪裡做不對了!你要如此待我!”
我轉過身來面對他,咬了咬牙,既然要我回答便成全了他,脫口道:“你喜歡誰就去喜歡誰,你想娶誰進門就娶誰,我不會再管了,也不會再去理會,我跟你,從此,就是將軍與校尉,無他。”
他一臉驚愕:“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轉身,背對着他,用淡然的口氣,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意思很明白,我不再愛你了……我們不再有感情的羈絆。”
腳一邁,我繼而繼續朝前走,不再回頭。
他的聲音如雷聲般轟隆,傳過來時異常震耳:“既然如此,把我給你的東西摘下!你還留着做什麼!它們都不屬於你!”
我順他的意思,摘下項上之物以及腰一側的佩劍,把它們通通擲在地上,立刻快步地往廚房去了,不再耽擱。
步入廚房的剎那,第一眼映入我眼裡的是滿地鴨毛,一旁的木盆裡盛着的是新鮮的鴨血,乍看起來令人不覺心裡發涼,廚子舉着鋒利的菜刀,正忙着對身無羽衣的鴨子開膛破肚,一會兒就要將它們放入鍋中烹煮成菜餚。
刀子敲在板子上發出的聲音、劈柴時發出的聲音等等,如敲鑼打鼓般,好不熱鬧,怎樣瞧怎樣都覺得此時是在辦一場極盛的歡宴。
忙碌的廚子們在偶然擡起頭之時,瞧見了我,紛紛向我問安。我見有幾人在清洗剛取自於荷塘的翠綠荷葉,便驚奇道:“這葉子也能做成菜?”
那幾人回頭,皆笑了,只有一人做答:“校尉,這些荷葉是一會兒要包着米和肉,放入鍋裡煮的,就跟做糉子一樣。”
……原來如此!荷葉本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裹着米和肉一起煮,會讓飯和菜更香更吊起人的胃口。我心裡想着,又怕他們太過折騰,就撩起袖子,擠進去,欲要跟他們一起洗荷葉。
那幾人驚然,其中有人脫口:“哎?校尉!這不好吧?這都是咱們應該乾的活,您是校尉,應該去慰勞上戰場打仗的將士,這活兒可幹不得!”
我抓過一片荷葉放進水裡,一邊小心清洗一邊說:“可別小看我,我也是窮人家裡出生的,什麼苦活沒幹過?少咯嗦了,趕快洗吧!多一人幫忙,這活兒也幹得快一些,將士們就都早點有飯吃了。”
忽然,有人嚷了起來:“弟兄們!咱們的校尉是好人,咱們得加把勁幹才對得起他的這番苦心!”
廚房裡緊跟着滿堂起呼,每個人的雙手都充滿了勁,每個人都在愉快的侃聊當中幹着手邊的活,這段時間彷彿很短暫,在不經意間,以爲後頭還有很多活兒,一轉眼,卻已經毫無所剩了。
得一頓飽食後,將士們異常精力充沛,化身爲洪,向齊師撲襲而去,齊軍被這突然一戰嚇得措手不及,原來有氣勢的陣子無法臨時排成,渙散一地,只能被迫當了獵物,弱弱地抵抗着。
我看着眼前那片混亂的戰勢,看着齊軍亂了陣腳的樣子,滿心洋溢着得意,當餘光掃到正扭頭望向自己這一邊的陳茜時,那份得意立刻生生地被壓了回去,登時心裡很不爽快,遂擺給他一張臭臉。
這次他一句話也不脫口,刻意藏在心裡,注意全集中在戰事上,一夾馬肚,大喝一聲就衝進敵陣。我尾隨着,帶着自己的部下往另外一邊進攻,單手持着長戟一面斬殺齊兵一面私心賭他不敢用受傷那老套的招數來騙回我的感情。
因爲……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不管再用怎樣的手段都不可能令我回心轉意!哪怕是以死相要挾,也是一樣!但以他的性情,策馬征戰多年,是絕不會爲了感情的事而拋下英雄的尊嚴。
也許過了幾年,也許,只需一年光陰,他就能徹底把我忘記,徹底地把我的影子從心裡面踢出來,然後會再度遇上幾個甚至十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對他們重複着用在我身上過的花招,重複着今日的這一刻。而我到那時,也許還在朝廷爲官,也許已是告老還鄉,無論如何,都與他形如路人。
一面刃斬下去,斬斷的不僅是齊兵的一個性命,也斬斷了當時紅線。
陳茜,以後我們再也不相愛!再也誰也不欠誰的情!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
都是你!
‘昔聞周小史,今歌月下人’……
月下人是誰,恐怕連你自己都瞧不清楚,又或者說,所有貌美的合你的意的人都是你的‘月下人’?
‘誰愁兩雄並,金貂應讓儂’……
兩雄並?可笑!你若是真的願意兩雄並,何故又想霸佔張夫人楊氏何故想要娶她進自己家的門?花招,全是騙人的花招!
“阿蠻……!阿蠻!”
我不聽,再也不聽你說的每一句話了!那些甜言蜜語都是假的,沒有一句是真心實意的,沒有一句是!說過了,下一回還會再度說給別人聽……
“校尉!韓校尉!仗已經打完了。”
一聽這聲音,我猛然醒悟過來,走出自己的心海,垂下沾滿血的長戟,擡眼望着眼前那個身着戰衣的將士,望着那四周一片屍塚還有隨意倒在地上的已然殘破的齊國旌旗,一時間無法記起自己到底斬了多少齊兵,只知道在回營的路上,被將士們誇讚爲神武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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