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脣上含笑:“要是事先告知於你,還算是驚喜麼?”
說話間,韓多攙扶着老父已然上前來,他們向他跪拜,嘴上依舊是那句‘微臣參見皇上,吾皇安康’。
陳茜很快免了他的禮,說:“二位從山陰趕來,也甚辛苦,到殿上坐坐吧!”
老父和弟弟韓多恭敬從命,跟着他一起走,路上不敢與我說任何一句話。
入了靜思閣,端坐好了,熱茶被輕放在眼前的案上,一老一少仍是不敢輕舉妄動,待陳茜開了口請他們用,他們纔敢小心地捧起杯子。
陳茜也不與他們談扯什麼了,直接開門見山:“朕知道愛卿你在山陰爲官清廉,所以特意將你們調到京師來,以後就在朝廷裡任給事中,居於集書省。”
老父拱手領命,感激不盡道:“微臣多謝皇上厚愛,上任之後必鞠躬盡瘁!”
陳茜忙命人端上官印,拿起用黃巾包裹着的官印遞向老父。他見狀,立刻離座,至陳茜面前,又跪拜,擡起雙手接過那官印,這才起身回到席座。
“當年在山陰,韓府的侍候猶使朕滿意。”陳茜慢慢地回憶起在山陰那個時候的事,與老父悠閒地扯談。
我坐在一旁,望了望老父的神色,不經意地發現坐在老父身旁的弟弟也在望着我,且眼眸的神情在向我示意——他心裡,有話要對我說。
“微臣家所在之處不過是小村而已,比不上鎮上城裡,寒磣得很!寒磣得很!但能把皇上服侍得滿意,微臣也算是擱下了心裡的石頭。”老父不推辭,與陳茜愉快談聊。
“皇上,”我打斷他們的話,向陳茜請求,“臣想跟弟弟到外邊去敘舊。”
陳茜不阻攔,當即點了一下頭。得到准許,我倏而立起,直朝屋外走,至內廊,面朝着鏤空雕花窗,等着弟弟。
不久,弟弟跟了上來,我聞腳步回頭,關心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弟弟望了我幾眼,微微低頭,卻是片刻也不答話。
我一直等着,也實在等不下去,又說道:“你和爹一起上京來了,往後咱們相離不遠,也可常常見面,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隨時都可以找我。”
他終於啓脣,聲音出喉:“蠻哥……其實,也沒什麼,我就只想告訴你,爹已經知道了,你不能再瞞了他。”
“爹知道什麼了?”我疑惑不解,“你的話讓我好糊塗。”
弟弟答道:“你別再裝糊塗了!什麼文招縣子,什麼員外散騎常侍,這些官銜聽起來很正經,可是爹還是知道了你以色侍君的事!”
我聞言大驚,低聲脫口:“爹怎麼知道的?是你告訴他的麼!”
弟弟搖搖頭,表示自己一直是守口如瓶,他將事情由首至尾地闡明:“從京裡發出的調官令下來以後,那日,有城裡的官邀爹赴小宴,爹帶我一起去了,那位官老爺知道朝廷裡的一些事兒,跟爹聊天的時候,就把當初皇上要立你爲皇后的事情說了,回家的路上,爹可氣壞了。”
這事聽起來很嚴重,但我一想之前見到老父的樣子是和顏悅色的,不禁起了疑:“可爹看起來很好,並沒有生氣啊?”
弟弟答:“那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爹生了一整日的氣,後來也想通了,那個人……畢竟是皇上,得罪不起的,他既然看上蠻哥了,爹就算心底不願意也得面對現實,傾囊相贈啊!就當作是嫁女兒好了……”
我猜測得出那是老父出於無奈才這般妥協,不由嘆了一口氣,原本見到他是挺高興的,如今卻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他了。
弟弟一語完了又來一語,彷彿他的口中有說不盡的話語,而這一句話他卻沒有猶豫,直白地說道:“對了蠻哥,那女大夫是否是把孩子交給你了?”
我點頭回答:“嗯,孩子在去年春就已到了我手裡,現在有奶孃喂着呢!”
弟弟握緊了拳頭,垂下的眸光裡顯現出分明的悲傷:“霜羅死了……”他微微哽咽,那將近隔了一年的舊傷事重回新生,每一個字都帶上了他的情意,“她一點都不知道孩子根本不是蠻哥你的,撐不住了還要這麼執着,她要是知道那不是你的種,一定不會豁出性命保留他,一定……到現在還活着。”
“也許她走了是件好事呢?”我擡起右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
他擡起頭,瞪大眼睛望着我,滿目驚疑。
我往下解釋道:“不會知道真相,知道了的話,即使還活着,她一定會恨韓家的,你也不希望她這樣不是麼?”
弟弟垂眸,輕輕點了點頭,把傷心的情緒都收斂了,開始言歸正傳:“出殯下葬之前,我求了爹,好不容易……才把她夫君的名諱換成了我的,並刻在了墓碑上。”
我瞪目大驚:“你說什麼!你是說,你把真相告訴了爹?那,那霜羅的娘呢!她一定會接受不了的!你怎麼能……”
弟弟很是平靜,答道:“已經沒有關係了,她們是母女倆一起走的……霜羅死的時候,嶽夫人受不了刺激,悲傷過度,當日也走了……”
我微微皺了皺眉,此刻,心裡空白一片,說不出話來。
弟弟接着說道:“你並不愛她,不必以她夫君的名義一輩子牽着她,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求爹做了主。”
我露出淺淺笑容,千言萬語,只說了最簡單的話:“謝謝你,韓多,我現在覺得自己很自由了。”
兩個人在內廊談聊了許久,好一會兒,陳茜才與老父從殿內出來,老父面上的神情很平和,他走在陳茜的身後,一直恭恭敬敬着,我走上去,喚他一聲爹,他滿腔正義與凜然,囑咐我:“在皇上身側要好生當差,不要胡亂使性子。”
我微笑地答道:“爹,我哪裡有使性子了?”
老父不多解釋,只嘆了一嘆,說:“以後,你要好自爲知啊!爹……保不了你。”
我聽着,滿腹疑惑解不開。
當晚,我側身枕着陳茜的雙膝,問他:“白日,你是不是對我爹說了什麼?讓他那麼莫名其妙地對我說話。”
他只道:“朕只是跟他聊了一些家常而已,別的什麼也沒說。”
不是因爲他說了什麼?那也許是因爲爹還對我跟陳茜的關係耿耿於懷吧?
如此想着,我舒眉,笑了一笑:“他大概是以爲我是被你強迫的。”
“強迫什麼?”
“他大概是以爲你強迫我委身於你,擔心我會反抗惹了你。今日,韓多告訴我了,他說我爹知道了我們的事,當作嫁女兒一樣認了。”
“恭喜,你的屁股不用受罪了。”
我直起上半身,以食指指着他,責怪道:“這還都是因爲你的錯,要不是你當初非要立我爲後,那些大臣,上自朝廷下至城裡小鎮就不會知道我們的事,風聲就不會傳到我爹耳朵裡了,全怪你!”
陳茜平靜自若:“知道了比不知道爲好,以後,他不會再逼你娶妻生子了。”
我想了一想,對他說:“你會不會對霜羅的墓碑上寫着‘韓蠻子妻霜羅之墓’耿耿於懷呢?”
他立刻變了臉色,激動道:“當然了!朕要發話,命令他們把碑上的字改了!你是朕的人,就算那女人死了,你也不能一輩子牽着她!”
我咧開嘴笑了笑,將真相明說了:“她可不是我的妻,她是我弟弟的妻,因爲我……只是和她拜過堂而已,她真正的夫君是我弟弟,墓碑上刻的,也是他的名。”
陳茜愣了一愣,似乎不太相信,脫口:“此話當真?不是你杜撰出來蒙朕的?”
我撫上他的手,利落地回道:“不是!我弟弟都在京裡了,我再騙你豈不是搬起石頭來砸中自己的腳呢?”
他這才肯相信了,嘆道:“真沒想到啊,會是這樣,看來上天確實是有意要讓我們兩個結成連理枝了。”卻是無比高興。
“以後,跟你在一起再也沒有負擔了。”
五指指尖□□他兩指間的縫隙裡,掌心貼着他的手背,我感覺自己下半輩子都將與他毫無阻礙地過着幸福的日子,由感而出。
他擡起另一隻手,輕輕地颳了刮我的耳廓,然後,在我的額心上留下了一個輕吻。
三兩日過去後,有一日早晨,早朝之上,有大臣建議陳茜發兵攻打陳寶應,陳茜覺得暫且不是時機,因而沒有采納。這時,有朝臣步出臣班啓奏,提議試試以儒學的道理規勸陳寶應,並請求陳茜下詔派遣他去。
陳茜皺眉,當下沒有同意,他認爲此事太過冒險,表示除了被陳寶應掌控在手心的虞寄之外,其他人冒險勸諫只會死路一條。
提及虞寄,立即有人上奏,說又接到探子密報,稱虞寄冒死寫了一封名爲的勸諫信交與陳寶應,明列對抗朝廷必敗的十條原由,提議陳寶應立即與叛臣留異絕親,並向朝廷重申盟誓。
陳茜一聽,龍顏大悅,一面贊虞寄寫得好一面一手拍帝座,欣然不已,又聽那朝臣說那陳寶應看了虞寄的信函以後很是生氣,說那斯得因由人勸解一句‘虞公病勢嚴重,常常胡言亂語’才消得了氣,當朝之上取笑起陳寶應來,滿堂亦是笑聲鬨然。
他還罷了高州這一地名,將那個地方併入江州,由江州的官吏管轄,至於爲何要這麼做,我不甚瞭解,只是見他近日因如此忙碌而顯出一身疲乏,便向阮三若求了方子。那方子裡的藥材,煎成藥湯可不是給人喝,而是泡腳之用。
阮三若說,腳底板上的穴位多與頭、四肢及五臟六腑有關,以藥湯泡足,可起到退疾去疲的效用。
我按她說的,於夜裡快要就寢之時,端了大半盆的藥湯到寢屋給陳茜,那男子望了一眼盆中一片黑褐的熱湯,大笑不止,還戲謔我道:“這是什麼藥?你用盆子裝這麼多,是想讓朕喝到撐死麼?”
我將盆子放在他的腳下,正經道:“這是洗腳水!不是喝的。”接着脫去他的鞋和襪,將他的兩隻腳扯進盆裡,讓藥湯淹過腳踝。
陳茜舒舒服服地泡着,兩隻腳時不時互相輕搓,過了片刻,他出聲道:“你是不是又跑去找那女大夫去了?”
如此一猜即中,我無話辯解,只得坦白:“是啊,因爲茜這幾日似乎很累的樣子。”
陳茜立刻提醒:“宮裡有御醫,你問御醫便好,不要總是去找那女子,要是讓頊發現了她的藏身之處,所做的一切就白費了。”生怕我頻頻去會阮三若,會不經意地將行蹤泄露給了陳頊。
我應允:“我知道了,這是最後一次,等她臨盆的時候我再去會她。”
自從以藥湯泡腳以後,陳茜的疲勞症減退,他看我整日腰配追燕佩劍,惦念起了他自己的盧吳寶劍,一日有空,他拿出了那把神兵,用布塊憐愛似的擦拭着原本就一直雪亮乾淨的鋒刃,並端詳它冷俊的樣子。
我坐在他身旁,撐着下巴,看着他以一種鑑賞絕世瑰寶的神情對曾經在沙場上執握過的佩劍愛不釋手,不出任何聲音,怕是出聲會打擾他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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