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倘若徐嶽靜下心來,他未必不能理解勾股的算法,但眼下的環境,在天子期待,衆人注視下,本就只是來獻遊珠算盤的他,終究是心境被攪亂。
“此玄爲......”額頭沁出細密汗珠,說實話,他到底是並沒有細細潛心鑽研過《九章算術》,他原先的興趣多在天文而已。
“其實《勾股》卷,所用之法,在《少廣》、《商功》卷,有所提及,五之平方與十二之平方取和再開方,便爲玄,因此玄乃十三。”
瞪大眼睛,徐嶽不敢置信。其實《勾股》他是草草看過的,因其中所書開平方之和得玄的結論,徐嶽自勾三股四玄五後,便再也尋不到恰好可完整開出的數,所以他纔會對此卷持懷疑態度。
而方纔張奉道出答案的瞬間,其實徐嶽也在心中默算一遍,竟真的能覈算出來。可他先前分明試過很多數的組合,都不能成型的!
“其實數組間,能恰好滿足勾股的數並不多,而此論又並不實用與生活,是以,《勾股》卷纔多不爲人所重。不過,其中的論斷確實無誤的。”
良久,徐嶽喟然長嘆,朝張奉拱手作揖,“多謝郎官賜教,乃嶽才疏學淺,不求甚解,往後定當多加鑽研。”
微笑作揖回禮,張奉微笑,“算術終是小道,治天下,還當以經學爲重,與公河共勉。”
“謹受教!”再度拱手,徐嶽才又轉向劉宏,“回陛下,遊珠算盤,確有精算速算功效,只這位郎官於算術頗有研究,方纔也有討論。或可請其論證。”
聞言,劉宏撇眼張奉,想了想,隨手一揮,“既然你說有功效便是如此吧。”看向段珪,“稍後你遣人帶他往東觀,使其當劉元卓面展示,是否有益再來論斷。”
段珪連忙領命,換來小黃門,讓他帶着徐嶽往東觀去尋天文數學大家劉洪。若得認可,此番或許會是徐嶽的機緣。
“那你便是樑鵠?”說完,劉宏直接看向另一名青年,“聽聞你之書法在鴻都門,最近名聲大躁?”
“不過士子門賞識,當不得真的。”微笑謙遜躬身,“書法大家,還當首推蔡公。”
“他那手飛白體,朕已瞧厭,且看看你的。”說着已經有小黃門擡來案几與筆墨絹帛。當年蔡倫所造紙張雖輕便可書寫,但會滲透墨水,渲染開來,並不適合書法長久保存。是以,現今書法還是多用布帛。
傳聞華陰的張芝練習書法時,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後練之。
提筆研墨,沉吟片刻,樑鵠當即洋洋灑灑書寫起來,見他動筆,衆人自然都下意識圍觀上去,只見布帛上八分書寫的端是氣勢不俗又賞心悅目。
“好!”隨着衆人一道看過來的段珪只一眼,便立即稱讚起來,張奉等人正困惑,他又繼續道,“此《皇羲篇》實在是好文章,不愧是大家,此時再讀亦是收益良多!”
段珪大聲稱讚,劉宏面上也掛着笑容,《皇羲篇》正是他前些年的作品,此時被段珪當面吹捧,他自然是心底得意。
而書寫此文章的樑鵠自然也是知曉,所以纔會有此選擇。
默默頷首,劉宏滿意稱讚,“孟皇之八分書着實有氣勢,不俗!”
收筆停手,樑鵠書寫完後,也是朝天子作揖,“粗俗文墨,在天家面前有些獻醜。”
“孟皇謙遜,此等書法造詣。”擡手環掃衆人,劉宏稱讚,“當今天下實在難有幾人能與你媲美的!誰若有,儘可呈上,
朕必嘉之。”
“陛下!”劉宏話落,同時有兩道聲音響起。
正是段珪與張奉,撇眼張奉,劉宏看向段珪,“你有何話?”
“梁孟皇的八分書確實不錯,但老奴也有墨寶,深以爲不輸於他。”段珪微笑,當即便擡手招來一名小黃門,附耳使其去取。
於是,劉宏纔將目光投向張奉,“你也懂書法?”
“略知一二。”
當張奉再以此話迴應時,殿內幾人皆是一怔,須知,方纔他就是以這句略知一二,成功將輕敵的徐嶽給擊潰的。
“你且試試。”手指案几,劉宏將信將疑。
將手伸進衣襟,張奉微笑,“奉才疏學淺,自不如元皇,但昔日偶得墨寶,還請陛下與諸君試看!”說罷,張奉直接從衣襟內掏出一塊布帛,輕輕抖開後,鋪在案几上。
而後衆人探頭去看,俱是倒吸一口涼氣。
布帛上之草書,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亦血脈不斷。文字間拔茅連茹,上下牽連,或借上字之下而爲下字之上,奇形雖合,數意兼包,若縣猿飲澗之象,鉤鎖連環之狀,神化自若,變態不露。
這是當初張奉從張芝那裡順來的帛衣草書,原本今日點卯後,他準備帶去太學兜售外加揚名的,眼下正好用上。
滾動一下喉結,方纔還得意的樑鵠,此刻亦是屏氣不出。
“此乃何人書?”端詳良久,劉宏問道。
“華陰張芝、張伯英!”
“大家,乃張然明之子。”段珪適時提醒,“先前曾徵其爲‘有道’不就。”
“朕記起他來。”看眼段珪,“然明的長子,不慕功名,一心只求書法。傳聞家中以池爲磨,便是他?”
“正是!”
“不錯,不錯。”再度盯着案上的草書,劉宏擡手點點張奉,“你很不錯,朕決意,以你爲天使,往張然明府上,求張伯英草書墨寶。”
“陛下,”張奉面露糾結,“張伯英墨寶從不外傳,此份乃當初我從其府上盜取的。”
愣了愣,劉宏搖頭,“無妨!朕不管那許多,凡你所得,”沉吟片刻,“朕以宮內肆市作價購進!”
“陛下,張公著書於華陰,門徒有千餘人,臣實在惶恐!”躬身作揖,張奉語露緊張。
來到張奉身邊,劉宏伸手拍拍其肩膀,“朕知你不易,此番若能有所得,朕必不虧待你!”劉宏好書法詩賦是衆所周知的。
不待張奉再說,劉宏又拍拍他,而後看向樑鵠,滿臉欣賞,“孟皇之八分書,朕亦是喜歡。擢你爲選部郎,望多加建樹!”
“謝陛下!”連忙附身拜謝,樑鵠此番也算是得躍龍門。
目光再投向段珪,只見他此時目光閃躲,姿態又是扭扭捏捏,劉宏大約也猜出他拿的墨寶,根本比不上張芝的草書。於是,笑着朗聲道,“今日心情大好,朕去西園遊一遊。”
隨後,天子便登上御攆前往西園。此時,受段珪招呼的小黃門才氣喘吁吁的端着一木盒跑過來。看眼他手中的木盒,段珪也是長舒一口氣,幸虧來的晚。
他原本準備拿這裝着天子墨寶的木盒來賣弄一番,逢迎天子獲得嘉獎,卻險些當面出醜。
“速速將此物放回去,此事不可與任何人提及。”段珪嚴厲交代後,才匆匆追上劉宏的御攆。
坐在搖搖晃晃的御攆駕上,劉宏雙手搭在扶手上,望着遠處的天空,忽然說道,“這天空一碧如洗,端的是有些無趣的,你說是嗎?文承。”
躬身頷首,張奉輕笑,“陛下乃天子,天空乾淨便是吉兆。”心下盤算,楊賜替他表字文承的事,劉宏看來已經知曉。但不知他此時在想什麼。
“過於乾淨的天空,你不覺得有些奇怪麼?”依舊看着天,劉宏悠悠笑問。
“陛下所言甚是,水至清則無魚。臣以爲或許有時候,混亂點,更能看的清楚。”想了想,張奉答道。
扭頭深深瞧眼張奉,劉宏笑笑未說話。
於是,衆人就這樣一路抵達西園。當天子移駕至西園時,此處正熱鬧的舉辦着宮內的趕市。
是的,劉宏近日閒來無聊又讓人重新開了肆市。位置並不在嘉德殿旁邊的芳園蕪,而是換了更遠的西園。甚至,西園的肆市比之芳園蕪的規模要大的許多。
市肆上不僅有商販叫賣吃食,有天子喜歡吃的胡餅,有物件,天子喜歡用的胡服、胡凳以及胡牀,還有珍珠瑪瑙各類首飾翡翠,更還有活物,比如犬、羊等。
而這坊市間,不僅有商販售賣,還不時有吵嘴的、有因爲偷盜而打架的,甚至有人駕着驢車大搖大擺的在坊市間穿梭。甚至由個別魁梧小黃門任的市令,竟是敢明目張膽的受賄索賄。
在坊市的一隅,更是掛牌販賣着攤位,以及市令職位、進賢冠、甚至是官員朝服、綬帶等。
只看得張奉幾人瞠目結舌,甚至臧洪數度握拳,關節咔咔作響聲,都能被張奉聽見。
只可惜,坊市間所有的一切,包括賣官賣爵的行爲,都是真實生活中存在的,甚至可以說,這些都只是一個縮影而已。
走下駕攆,劉宏伸手從一名宦官手上接過一套服飾,隨後走入一間閣舍,出來後,竟然已經換上商賈的服飾,開始遊走在坊市間。
隨後,張奉幾人也同樣被給予了一套商賈衣服。悶着頭,衆人各自更換後,才又跟隨天子身後繼續逛蕩。
“蹇碩,今日竟是你購得市令的職位麼?”走幾步,劉宏便朝一名身材魁梧,身着市令服的小黃門喊道。
向劉宏拱手,蹇碩也是得意的拍拍腰間的符印,“正是,國家以爲我適合否?”
“不錯,不錯!”點着頭,劉宏一邊逛着肆市,一邊與商賈討價還價,購買着東西。
“你這把胡凳,朕見做工並不精良,十文錢做價售與我如何?”
“國家,奴家這可是純手作的,耗費了太多心血。”宮女眉眼帶絲悽怨的說着。
“五十文,我便拿走!如何?”
“國家,我這胡凳市肆作價可是五百文的,你這也太少了些。”
“罷了罷了,一百文,我購下。”
於是,宮女含淚賺了九十文後,才一副虧本賤賣的摸樣將胡凳交給劉宏身後的郎官。
從這處賣胡凳的坊市出來後,劉宏又來到一處,售賣活物的坊市。
“你這老犬作價幾何?”盯着一隻走路搖搖晃晃的狗,劉宏問道。
“國家,此狗可是價值昂貴,若要作價,恐怕需百金!”
“阿耶!你這是在哄騙朕麼?“盯着小黃門,劉宏震驚,“區區一條老狗,能值百金?”
“國家。”躬身拱手,那小黃門笑道,“此狗可並非尋常狗,此狗乃是狗中之官。”
“如何見得?”劉宏好奇。
“國家稍等。”說着小黃門將狗抱到模板後,不多時,再見他抱出來時,狗另作身打扮,戴進賢冠、穿朝服、佩綬帶,放在地上搖搖晃晃的朝劉宏走來。
“哈哈哈哈!”仰頭撫掌大笑,“好一個狗官!”
當下,周圍一衆宦官、宮女皆是哈哈大笑起來。 瞬間面色漲紅,包括臧洪、趙昱在內的三名郎官,張奉面色也是鐵青。小黃門此舉實在有些羞辱人。
手指捏的咔咔作響,臧洪正要邁步出去,卻被趙昱拉住。此時,天子正在興致頭上,觸他黴頭,絕無好處。而就在臧洪猶豫隱忍的時候。
張奉再度邁步出列,朗聲笑道:“方纔我見是這位小黃門替狗官穿的朝服配綬印,看來小黃門的地位猶在狗官之下啊!”
此言一出,周圍瞬間安靜。
眯起眼眸盯着張奉,小黃門自是知道今日跟在天子身後的這幾位是郎官外臣。饒有興致的撇眼張奉,遂又看眼小黃門,劉宏從張奉手上默默拿回胡凳。往外走了幾步,回身支開胡凳,坐了下來。
“閣下是來搗亂的麼?”
“此間乃是坊市,商詐盜掠自是各憑本事。難不成只許你賣,不許我說的麼?”
“好個舌尖嘴利。”說話間,同坊市的兩三名小黃門已經聚攏過來。
“我只說一遍!”
“乃翁不聽!”不待小黃門再說,張奉上去兜臉一拳。
緊接着,小黃門與四名郎官直接打成一團。
作爲市令,蹇碩也連忙趕來勸阻。不僅無人聽他,莫名不知捱了誰一拳,於是也加入羣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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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鵠字孟皇,安定烏氏人。少好書,受法於師宜官,得師宜官法,以善八分書知名,舉孝廉爲郎,亦在鴻都門下,遷選部郎。靈帝重之,官至選部尚書。--《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