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孫子兵法·始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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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張奉能說出這種話來,足見他對郭大是極爲看重的。
再度嘆息,郭大同樣滿是遺憾,“大郎何必如此,你我本便不是同類人,你出身高貴,往後也是榮華富貴。我貧賤命,不過求活命而已。”
“可你卻是果真如此想的麼?”張奉當即反問,“依我看,你之能耐、眼界、果敢,絕非庸碌之人。你所以不願與我爲伴,只是因爲當下的我並不能使你折服罷了。”
默默看着張奉,郭大沒有反駁,而這自然也是在張奉的預料之中,雖然內心頗有打擊,但張奉卻並未惱怒,“不過既然你已決定,我斷也不是強人所難的人。但還請君試看,今日之張郎,他日固弱乎!”
“必然不會!”面露微笑,張奉最後那句話,彷彿明志又如同自勉,與他相交多時,郭大又豈能不知張奉的執着、冷靜、睿智且英明果決。
只是眼下的他實在弱小,即郭大回鄉振臂一呼的威勢,也絕非此刻的張奉可以比擬的。
見郭大露出會心的期許,張奉也不再糾結,人生路長,總會有聚也有散。當下的他降伏不住郭大是必然的,未來會怎樣卻並不好說。
接下來,兩人又繼續往楊家走去。
抵達楊家前,有侍從已經將他們的行蹤告知與楊彪,而楊彪也很是敏銳,當即便領着從人去迎張奉二人。
甫一進門,便被楊彪當面迎上,張奉也稍有意外,“文先,此時準備外出?”
“方纔聽門人說,張郎君拜訪張家回來,特意趕來相迎。”目光掃過郭大手捧的木盒,楊彪依舊微笑,“郎君此行如何,可如願得以拜訪?”
“很是幸運,倒是得以拜訪張伯英,求得幾份墨寶。”拿過郭大的木盒,張奉作勢就要打開給楊彪看。
好歹是出身名門的謙謙君子,楊彪又豈會真盯着去看,當下徑直側身展臂,“如此便好,宴席稍後便開始,郎君趕緊去修整一番吧。”
說着,也單手撫着張奉後背,往後宅方向。楊彪當然只是稍微引幾步路邊停了下來,目送張奉二人返回院落。
“這楊公子倒是口是心非,明明極想看看盒中物品,卻猶佯裝不過等待而已。”路上郭大搖頭輕笑。
“這便是世家子,如此既能顯出尊重,又能確認我此行所獲。不過,他終究少了些堅韌,若是我,方纔便直接言語自己也是喜愛草書的人,想要同賞,又待如何?”
稍微怔神,郭大也是莞爾,說好聽些是性堅韌,說的通俗點那還得是你的臉皮夠厚。
回屋收拾妥當後,張奉便去赴楊家的晚宴。
抵達宴廳時,何進已經落座,陪着上首位的楊賜說些什麼。見張奉到場,楊賜目光再度審視,方纔楊彪已經將此情況告知他。
人老成精的他自然不信張奉只拿回幾張筆墨,且不說張芝的字帖少予外人,便是先前與屋內拒絕他收徒的斷然,便不該只是去求字的。
“承蒙天子不棄,老夫本已屬意歸隱田園,修書養心,不再過問朝堂事,卻不想,國家又使河南尹與太醫令前來。如此厚愛,老朽雖無甚能力,但也頗爲國家所感。此番願再度隨二位返洛陽,侍奉天子,治天下民生。”
“有楊公入朝,定能再挽朝堂與危局,還天下以太平。”當下,名義上代表朝廷的張奉也迴應道。
頷首微笑,楊賜說的當然只是些場面話,世宦三公的楊家,又如何會不想重回朝堂,只不過礙於宦官的猖獗聲勢,纔不得已選擇退避。
“承張小郎君吉言。”朝張奉微笑,楊賜眸中泛起睿智的光,“大漢也同樣是諸位的大漢,終究似我這等老朽將來也會老去。而爲民盡心,爲天子盡忠,鬥爭宦官的重任,最後還是得由諸位去堅守。”
眼神連忙掃過張奉,何進當然曉得張奉是張讓的養子,而此時楊公卻當堂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故意說與張奉來聽的,所以他下意識便盯着張奉的反應。
只見張奉面上閃過一絲遲疑,也僅僅只是一絲遲疑後,便迅速恢復如常。
當下何進也連忙朗聲附和起來,“有楊師引導在前,我等後輩不過是沿着前人的路繼續走下去而已。”
面上堆着笑容,何進面對楊賜的意有所指,卻並沒有立即表態,而是這樣囫圇和稀泥。
不過,同樣時刻暗中觀察張奉的楊賜當然要的不是他的迴應。隻眼見張奉神情既無變化,言語又並未順遂,身爲長者的楊賜,到底也沒有再刻意強調,那樣便多些逼迫的意思。
於是,楊賜自顧點頭,看向何進迴應些共勉的話,爾後宴席纔開始。隨後,衆人觥籌交錯,倒也算是賓主盡歡。酒散人歇,衆人各自安息,約好明日啓程回洛陽。
楊家書房內
楊彪恭敬的束手侍立在案几旁,楊賜則端着手中茶湯,輕輕吹拂,待涼了後,才緩緩喝下。喝完茶湯後,楊賜也是自覺舒爽許多。
“今日他去張然明府上,我原以爲會空手而回,卻不想還真讓他帶回了些東西。”笑着搖頭,楊賜嘆息,“眼下看來,張然明是一直與宦官有所牽連的。”
“應當如此!”點頭回應,楊彪也官場經營多年,自然也明白表面文章的道理。“不過今夜大人與宴席上的試探,此人倒是並沒有當堂反駁,由此可看出其實他也並非宦官推選出來的領袖。”
翻他一眼,楊賜無奈,“以他這般年歲,宦官領袖,你倒是敢想。我所顧慮,乃是張然明與宦官的牽扯到底有多深,倘若只是泛泛交情,此子恐怕也並沒有獲得何等好處。但若是有深厚友誼,甚至受人所託而來,那他交予此子的就並非簡單物件,須知張然明雖說與宦官苟且,但其用兵作戰方面的功勳也並不可否認。”
“大人是擔心,他會將此授予張奉?”
點點頭,楊賜憂心,“若是如此,那宦黨之勢力將再難根除,我士族想繼續昌盛綿延也愈發困難。”
細細沉思,許久,楊彪才輕聲道,“若想知曉張奉是否得張公傳授,待回洛陽時,將他推給袁公路便可。公路此人性格孤傲,素來瞧不起出身低微的人,此二人相遇定然會發生些意想不到的爭執。”
默默撇眼楊彪,楊賜沒有說話,許久才點點頭。雖說世家行事都講究光明正大,但有些時候,還是可以略用些陽謀的。若楊家是隻知鑽研典籍的世家,倒也不會興盛至此。
楊家這邊,父子二人商議對策的時候,那邊張奉也與郭大聊起了從前。
“說起來我倒是還不曾去過河東,不知北岸兒郎又是何等風采?”
“河東民風淳樸,黃土山隴間的漢子都是踏實肯幹的人。只是如今世道變壞,否則誰又願意背離家鄉,來到別的地方討生活。”
“那說說你的際遇?”
“說起來倒是很久前的事情。”說着郭大也陷入回憶,“我出身幷州郭氏旁宗,到我這輩家道早已中落,家父早亡,靠着阿母將我拉扯大。但成年力壯後,我便四處遊歷,結交州郡好友,試圖興盛門楣,卻鮮少關懷家中。
後來阿母突然病重,我急忙趕回家時,病症儼然已經難醫,但我猶然變賣家中財貨,替其延請醫治,終究也無起色。當時我心如刀絞,恨不能盡人子孝道,便暗自立誓,若有人能讓阿母多留人間些日子,我便傾盡所能報答他。”
“所以後來你遇到了張角?”
“是的,我遇到了來幷州傳道的大賢良師。”目露回憶,郭大自顧道,“是他使出符水,硬是將我阿母多留了半旬,以全我人子孝道。所以,我後來便跟隨了他。”
長嘆一聲,張奉有些無奈,雖然這個老套的故事劇情在中華五千年的歷史中,頻頻上演,但就是有那麼一羣漢兒爲了孝,寧願放棄自己的後半生。
或許在他們看來,能夠讓他們伴隨自己雙親,給他們送終養老,便是從了他們的人生意義。而能幫助他們完成人生理想,全了他們養育之恩的人,又如何不值得他們投入後半生來奉獻呢。
且不說有的人本就是挾恩圖報的,似大賢良師這般,在士族貴人上層階級盡數視人命如草芥的情況下,突然站出來替他們着想、扶危濟困。這樣的人又如何不值得他們爲之奮鬥呢。
“而今的太平道形勢如何?”
“上官不惜民,下民自然各尋活路。”聽張奉問起太平道,郭大索性也說起來,“大賢良師當初創立太平道時,便是爲了普渡天下衆生。在這苦難的時代,能有一人如大賢良師一般善良,爲百姓着想的自然盡被人奉爲神明。”
“如此說來,張角在鄉里百姓中的聲望,已然超越了當今天子?”
定定瞧着張奉,郭大想了想,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此時的太平道還並沒有宣稱造反,所以似郭大這樣的信徒,只是單純的信仰太平道扶弱救貧的理念,或許在太平道的弟子眼中,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大漢天子,真的沒有他們危難時,能出現在他們身邊的賢師更容易被感受到。
幽幽嘆息,原本歷史上說太平道起義的時候有大小三十六方,天下九州,七州響應,張奉還是有些不太相信的。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使太平道波及天下的不是張角的個人魅力,而是這大漢天下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
如果不是實在活不下去,這羣世代耕種,只圖個傳宗接代養老送終的中國百姓,又如何會拿起削尖的毛竹,破爛的木板,與手握大刀長矛,身披利甲的朝廷精銳軍作戰。
他們活不下去了!
在他們迷茫困頓時,有人領着他們往前走;在他們無藥可醫時,有人給他畫符治病;在他們被官僚欺壓時,有人爲他們挺身而出,如此,又叫他們如何不贏糧而影從,奔襲州郡以爲王師。
“我並不清楚你所說的超越天子是從何種程度來說,但僅從鄉里百姓的認可與親近上來講,天子或許過於遙遠。對於他們來說,也許只知道當今天下的年號是光和。”
再度嘆息,面對這種情況,張奉早已沒有任何想挽救的想法。
有人說羅馬並非一日建成的,而如此情況也並非一日達到的,而是經歷日久月累乃至世世代代積攢下來的,困頓使他們不再爲了虛無縹緲的信仰而勞作。
轉而更願意抓住眼前的希望。
州郡的百姓對上官橫徵暴斂進行牴觸,而爲官者又爲了滿足上位者的私慾,奮力收刮民脂民膏,名流清士富有才學的黨人又不能爲政一方,是以,冷眼旁觀矛盾加速。
天子賣官賣爵,宦官貪得無厭,士族抱團取暖,清流自得其樂。唯一受苦受難的黔首百姓,卻只有一個穿着道袍的老同志,會時不時來懸壺濟世,來表示慰問關心。
那這個老道不是天,又會是誰是天呢!
太平道的大勢已成,不僅是他,只要有明白見識的人都能看出來。而往往到中央高官都能看出問題的時候,問題已經嚴重到紙都包不住了。更別論,身處頂層的皇權掌舵者,還不屑一顧。
如此,矛盾不爆發必然是不行的。
而其實從側面也能看出,這等牽連州郡遍佈天下的大問題,能存在發酵這麼久,只能說明,要麼基層的縣長官吏都是愚昧無知的人,被官宦所左右。要麼就是有人故意施爲,他們想積攢起怒火,等到爆發的時候,從中獲利。
顯然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宦官集團的能量還遠不可能覆蓋到底層政府,乃至鄉里三老。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場矛盾爆發的開始就是有人在背後故意施爲。
而這樣有組織有預謀規模巨大的大行動,恐怕將遠遠超出計劃者的計劃。
太平道這個由矛盾重重的時代孕育出的產物,也終將毀滅這個矛盾重重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