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賜震聲出口,衆宦官都已經低下頭,畢竟其爲帝師有天然身份在,天子且禮讓他三分,宦官又豈敢造次。
而楊賜能屹立這麼多年,也絕非不知進退的人,就好比眼下,他所呼喊的五官中郎將正一臉苦悶的趕來。
楊彪臉上的表情苦澀的彷彿死了爹,而宦官們看他來也是一臉糾結。
“楊師,此事乃朕...”
“你這豎子!”劉宏尚未說完,楊賜便直接對着楊彪開噴,“既爲五官中郎,宿衛諸殿門,皆乃你手下郎官。國家與宮內如此嬉鬧,難道你不知曉?汝少傳家學,豈不知忠直敢諫!上不能勸諫國家,下不能謹守本職,似你這等庸人,與國何益?”
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輸出,楊彪卻只能低頭喏喏應對。瞅着他,劉宏也是於心不忍,同少時一般,他犯錯大多都是周身的人,受詰難。
“楊師,此乃朕之意。文先且並不知情。”
“陛下!”劉宏這邊剛說一句,楊賜隨即便言辭懇切勸諫起來,“古之明君,皆以朝政爲重,陛下乃我大漢脊樑,身負社稷興衰。豈不聞玩物而喪志,陛下萬不可沉溺此道,疏於政事。”
“楊師,朕曉得。”以手扶額,劉宏也是十分無奈,師者傳道受業解惑,楊家風骨,自楊震起便以忠直敢諫著稱,劉宏對此毫無辦法。
“南北宮殿氣度恢弘,皆乃大漢百姓心血所鑄,百姓所以爲此,只念國家能以百姓爲重,以黎民蒼生爲業,萬事以民爲主。萬不能籍此奢華殿堂,放縱享樂,失先代君王心繫百姓之心耶。”
“楊師,此番進宮,莫非只爲勸諫來?”老規矩,爲了不再受楊賜勸導,劉宏立即重新引導話題。
果然他這般說後,正組織語言準備繼續勸導的楊賜也爲之一頓,重新斟酌後,楊賜才又躬身道,“陛下,老臣垂垂老朽,言語叨擾還請勿怪。”
劉宏自是大度擺手,見狀,楊賜才又道,“實不瞞陛下,老臣此番進宮,其實是爲先司空、執金吾後事而來。”
他此言出,劉宏也立即瞭然。擡手往嘉德殿引了引,“嘉德殿議事。”
關於先三公的事,自然不能在這芳園內隨便商議。於是天子移駕嘉德殿,楊賜跟了過去,五官中郎將觀望了會,也悶着頭跟着去宿衛嘉德殿。
嘉德殿中,重新落座的劉宏,再度喝了口張讓遞上的溫茶,纔開口,“楊師說罷。”
重新醞釀後,楊賜恭敬行禮,“陛下,老臣以爲袁周陽爲人寬厚篤誠,又曾爲三公,卒官於執金吾任上,當得相應追封贈受,不該久無音訊的。”
“袁家不是說要緝拿兇手麼?案件既未查清,朕又如何能輕易爲其追授。”雙手擺在龍椅扶手上,劉宏淡定迴應。
“陛下,太常袁隗在殿外請求覲見。”門口五官中郎將楊彪躬身通稟。
“哦?”撇眼楊賜,劉宏道,“讓他進來吧。”
隨後,鬚髮花白的老者袁隗雖身着素服,卻不失世家氣度昂首挺胸走進殿來,超天子禮敬後,默默矗立在那。
“袁公此時來宮內求見,可是有事稟奏?”
“啓稟陛下,家兄遇襲事臣已有眉目,還請國家替我袁家做主。”
“哦?廷尉有論斷?”眉梢輕挑。
“並非廷尉,請陛下傳召太醫令!”
“嗯?”眼眸眯起,劉宏沉聲,“此事與他何干?”
“若要說清此事,必須由其出面,當殿說清楚!”
話落,
劉宏隨即不耐煩,揮揮手,“你需要,便自去遣人尋他吧!”
躬身頷首,袁隗隨即扭頭看眼門口的楊彪,見他看來,楊彪連忙頷首,接着迅速轉身吩咐一名郎官去尋太醫令。
太醫令秩六百石,豈需他堂堂比兩千石的五官中郎將去尋。
不多時,太醫令張奉便在郎官的引領下,匆匆來到嘉德殿,朝天子大禮參拜後,他才束手立於一側。
滿殿衆人自也是將目光投向袁隗,見狀袁隗也不忍讓,而是謂張奉道,“家兄遇襲原委張醫令曾徵詢過內侄袁基,內侄與我言說,其中論斷。還請太醫令今日當殿道出!”
“袁公,我那日不過隨口詢問,並無其他意思,還請袁公莫要爲難我!”張奉面露糾結。
“還請醫令道出!”袁隗再言。
環顧殿內見衆人都盯着自己,張奉這才嘆息開口,“此事也並非我有意打探,只怪我心生好奇。事情還需從陛下令我往長秋宮調查袁恪說起,那袁恪乃是先中常侍袁赦的內侄。”看眼袁隗,“袁公也知,袁赦中常侍論關係,乃是袁家同宗。是以,在袁常侍離世後,袁恪便承載其脈與袁家的情誼。”
同宗情誼,便是此時當殿說出來,也並沒有什麼不妥。於是張奉又繼續,“可是當日王美人歿後,袁恪也跟着自盡,陛下遣我調查,結果也確實懸樑自盡。後來無人過問便也忘卻。”
“然此番自弘農迎楊師歸來後,驟聞袁公竟然在巡視中途,遭刺客襲殺,如此驚天大事,着實令人惶恐。於是本着對袁公的敬仰心情,我便前往袁家憑弔,恰好偶遇袁公長子袁基,是以與他多言幾句。”
“也只是出於好奇,我便詢問袁公子,那袁恪亡故後,是何人與袁家傳遞的消息。”撇眼趙忠,張奉猶豫下,“袁公子說乃中常侍趙忠的小黃門,後來他那小黃門遭周陽公一頓訓斥後,泱泱離去的。”
聞言,衆人將目光投向袁隗,袁隗搖搖頭,“我並不知情,但士紀此時正在殿外,可招他進來。”
稍傾,袁基步入殿內同天子行禮後,述說道,“那日趙常侍的小黃門,前往家中面見阿翁,我並不知曉,後來張醫令詢問,我纔想起詢問府中侍者。說當日雙方不歡而散,家父數次唸叨什麼寧死不爲宦官脅迫的話。”
此語落下,殿內衆人自是皆將目光轉向趙忠。面露驚慌,趙忠早已伏跪在地,朝劉宏訴說,“國家明鑑吶,當日我只是念在昔年袁赦情誼,想着袁恪既然是袁家同宗,便遣小黃門前去說項,根本無有其他任何脅迫!”
“你有無脅迫旁人又怎知?”瞪眸盯着趙忠,袁縫乃其父,對此事他自是怒不可遏。
“士紀且勿動怒。”擡手止住袁基,劉宏看向趙忠,“那小黃門如今身在何處?找來問問便是。”
聽劉宏這樣說,趙忠更是瑟瑟發抖,“那...那小黃門於前些日失足落水了!”
趙忠此言出,舉殿安靜。
可這卻正是趙忠聽袁基指責,未當場怒容反駁的原因,若非如此,他早已辯解。
怪只怪,那日袁縫遇襲消息傳來後,他內心不安,尋小黃門去問,而小黃門知曉袁縫遇襲後也同樣驚懼恍惚。怕是當真認爲錯在他身,以致於在匆忙趕路時真就大意落了水。待趙忠趕到時,已然氣絕。
如此巧合事情,趙忠豈敢張揚,而那小黃門當日的確去傳信過。且千真萬確也只是傳信而已。所以趙忠以爲此事本不會被人提及,卻不想此等隱秘都能被翻出。然而,能知曉如此隱秘的,當只有內廷中人。
便是張奉!那全程只道無辜的小子。也是剛纔趙忠瞬間驚慌的根源。掀翻曹節,如今又想謀他。張讓這個養子當真能耐!
然而趙忠終究是遣過小黃門去袁家,如今小黃門與袁縫又雙雙亡故,他此時是百口難辯。
當下殿內袁家的代表人物,太常袁隗、太僕丞袁基,俱是怒容盯着他,旁邊又有素以剛正著稱的楊賜在側,門口立着的乃是五官中郎將楊彪。如此兩大家族合力謀他,又加之張奉這個內廷叛徒,趙忠只覺今日凶多吉少!
“國家寬恕,老奴斗膽,趙常侍事,袁家無實據,空口爲憑,怕是當不得真。”適時張讓開口替趙忠轉圜。
感激看眼張讓,趙忠當即跟隨,“正是,謀襲前三公此等驚天大事,我內廷區區宦官,豈有這般膽量。國家明鑑。此事覺非我曹所爲!”
張讓的話,聲音不大,卻瞬間扭轉場面局勢。
望向袁隗,劉宏面露糾結,“次陽公,周陽公之事,朕亦是悲痛萬分,然張趙兩位常侍,所言亦是在理。朕以爲此事還當交付廷尉,再行審查,不可倉促斷案的。”天子明顯偏袒起宦官。
再瞧眼驚慌的趙忠,又撇過怒目的袁基,最後劉宏將目光投向張奉,面露不滿,“倒是你,司職太醫令,怎整日無所事事。先前使你隨河南尹西迎楊公,便聞你未同期歸還。而今剛歸洛陽,又去摻和袁周陽遇襲案,怎的哪都有你?”
隨着劉宏將話題轉向張奉,明顯表示他不想再斷袁縫的案子。而面對天子的質詢,張奉也是一臉無辜,張張嘴,“陛下,我...”
眼見張奉受天子詰難,上首的趙忠與張讓並沒有一人出聲維護。素來耿直的楊家,此時倒發揚起忠直敢諫的風骨來。
只見楊賜適時出列,躬身進言,“陛下,趙常侍襲擊袁周陽事可暫交付廷尉審理,但內廷常侍私下勾連外臣,此事不可不察!請陛下明斷!”
“趙忠!”
“老奴在!”
劉宏沉聲,“方纔楊師所言你可聽見?你若未遣人往袁家,朕諒他們也不會誣陷與你。至於那侍者所言,有待商榷,然如楊師言,你私自連結外臣乃是重罪。朕罰你三月俸祿,削去封邑三百戶,禁足長秋宮,以儆效尤。你可認罰?”
“老奴認罰!”頷首伏地,趙忠心下嘆息。
“楊師可否滿意?”眼見劉宏再度偏袒宦官,楊賜終究只能點點頭不再糾結。
少許,他又再次拱手,“誠如老臣先前所言,袁周陽公正勤勉,卒與官任,陛下此時應當予以追封纔是!”
“好!”沉吟片刻,劉宏才道:“逢寬厚篤信,嘗爲三老,今卒於官,當特優禮之。朕令,特詔賜以珠沙畫棺予以厚葬,另飯貝玉、珠玉二十六品。贈以車騎將軍印綬,加號特進,諡宣文侯。”
“楊公以爲如何?”說罷,劉宏再度望向楊賜。見其恭敬頷首不再做聲後,才頓了頓,又望眼門口的楊彪,“此事便由文先持節奉策!”
“臣領命!”楊彪聽聞自是連忙應諾。
而劉宏在頷首收回目光後,餘光再度略過張奉,遂忽然擡手指向他,“還有此子,司職內廷,卻整日玩忽職守。朕意,去其太醫令,發送文先麾下爲一郎官,令其執戟宿衛宮殿!”
躬身領命,至此今日嘉德殿的斷案也算告一段落。
而在衆人及禁足的趙忠紛紛離去後,方纔還滿臉不耐的天子劉宏,忽然渾身一鬆,背倚龍椅長舒一口氣,朝着張讓笑道,“且別說其他,你那養子着實好用。”
恭敬俯首,張讓笑笑不說話。
而劉宏則自顧說道起來,“那袁縫以袁恪唆使中宮,亂朕宮闈,豈能有他善終。他以爲他是士人領袖朕便不敢動他?朕便使曹漢豐陰擊於他,士族又能如何?”暢快接過張讓遞來的茶湯滿飲下肚,劉宏用巾帕擦擦嘴。
悠悠笑道,“原先曹公與我言,此子可用,我尚不以爲意。不曾想,只遣你前去提他一醒,使他往尋曹公後,他便能抽絲剝繭,將此事辦的如此漂亮。此子,可堪一用。”
起身晃動手臂,此刻劉宏心情大好,便想着去芳園蕪轉轉。
而得他誇讚,爲他辦了好大事的張奉,此時卻是滿臉無奈,外加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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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官中郎將一人,比二千石。本注曰:主五官郎。蔡質《漢儀》曰:“中郎解,其府對太學。”五官中郎,比六百石。本注曰:無員。郎年五十以屬五官,故曰六百石。五官侍郎,比四百石。本注曰:無員。五官郎中,比三百石。本注曰:無員。凡郎官皆主更直執戟,宿衛諸殿門,出充車騎。唯議郎不在直中。蔡質《漢儀》曰:“三署郎見光祿勳,執板拜;見五官左右將,執板不拜。於三公諸卿無敬。”--《後漢書·百官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