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掩映的書房內,隨着楊賜話落,其身後的屏風後面緩緩走出一位老者。
鬚髮斑白,老者精神有些憔悴,但眸光依舊明亮。單臂平端腹前,緩緩走到楊賜對案,撩袍坐下。擡手提起茶盞,替楊賜斟一盞熱茶。
“並非讓我安心,伯獻公難道就沒有疑慮麼?”
“哼哼...”楊賜冷笑,“依老夫看,你袁次陽是想借我口,敲打他吧!”
遭楊賜直白點破,袁隗依舊波瀾不驚,“如伯獻公方纔所言,這張文承揚名極快,且多番貶低本初。老夫是怕他猶然心向宦官,故意在離間我士族。”
楊賜盯着袁隗,無聲數息,才復冷哼,“此事我自會衡量。但我也需提醒你,小輩的事,次陽你還是最好莫要摻和。否則當真哪一日被小輩弗了面,我也愛莫能助。至於文承,他既有心上進,我楊家自不會阻他。”
“那我便讓本初放手施爲?”袁隗盯着楊賜的目光紋絲不動。但這句反問的反將又着實是明顯。
“此事你自行掂量,文承眼下的名聲比之本初可遜色不少。”言外意,張奉現在對上袁紹,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掀翻袁紹他只賺不賠。
面上露出笑容,袁隗看着楊賜的眼神意味深長,人老成精如他們,幾乎是不會讓外人看出心裡想法的。
袁隗想要打壓張奉,需要考慮的不僅是爲之付出的成本,還有之後能收穫的利益。以及,這張奉是否只是楊家派出來攪局的,若是如此,袁家大費周章去打壓,到頭來空費力氣。
是以,今夜袁隗特意來到楊家,想要提醒楊賜敲打下張奉,順便試探下楊家對張奉的態度。若楊賜對他有迴護之意,說明還是較爲看重的。若直接不管不問,那袁家儘可殺雞儆猴。可楊賜還是將張奉臨時召來,說明他是表示關切的。
如此倒是讓袁隗有些難辦,楊賜維護張奉的舉動,卻讓袁隗敏銳捕捉到危機,素來不願擴大派系的楊家,開始培養起勢力。
張奉出身宦官養子,本該只是棋子,但隨其名聲越來越大,楊家對他也越發看重起來。而這種看重,則側面表明楊家開始發力,只是這股發力到底是針對關西與山東,還是士族與宦官。
袁隗需要回去好好想想。
前漢定都長安,後漢定都洛陽。這本就是自秦後,關西老秦人與山東中原勢力間的角力。
而楊家自從成爲關西士族的代表後,其每個舉動都包含關西人的意向。
最終袁隗針對張奉的這個小插曲,在他心有猶疑的情況下結束。而隱身在楊家偏門後巷處的張奉,在瞧見袁隗上了袁家車架離去後,才從黑暗中現身,返回家去。
先前張奉問楊彪,他表現出一臉茫然的時候,張奉就知道有一股並非來自楊家內部的力量,驅使楊賜召他前來。
於是,從楊家出來後,張奉並沒有回去,而是一直隱在偏門後方的里巷中,直到數個時辰後,袁家的車架前來,袁隗從宅內出來後,張奉才終於知曉這位幕後推手的真面目。
有時候,以他現在的層次,根本無法想象事情的背後會有哪些人。所以,張奉必須保持機敏,該演戲的時候演戲,該潛伏的時候潛伏,只有將對手摸清楚,纔好具體分析。
當瞧見袁隗的瞬間,張奉其實心底暗鬆口氣,因爲袁隗的出現,表明楊賜問的“忠君”問題,並不是背後的君指使的,因爲那位君上,眼下只信任宦官。絕不會讓袁隗來詢問。
那問題就焦聚到袁隗身上,他大略是想請楊師敲打的同時,又在試探楊家的想法。顯然,今日他的表現並沒有讓楊師失望,楊家依舊站在背後。
至於袁家,張奉眼下還是看不透。雖然他知道漢末最後的崩亂與袁家脫不開關係,但他並不能確定,這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的。
張奉以前以爲是西園八校尉時期,後來覺得可能黃巾動亂後,但現在他懷疑會不會從黨錮開始就在佈局。
張奉現階段是在追求名聲,而袁家此時已經在積攢聲望!
不僅要名聲還要名望。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的名門望族,足以引領一個時代的風向,何其龐大。
袁基、袁術、袁紹三兄弟原本都在袁家的佈局中,而眼下,隨着袁逢身死,袁隗來主導,情況就變得微妙起來。畢竟袁隗身爲經學大家馬融的女婿兼弟子,在佈局經營上,是遠不及其兄長袁逢的。
爲避免因自己的行爲煽動的蝴蝶效應,而破壞袁家計劃的形成,張奉決定,立即尋找門路外放。
然而論起走後門,張奉的力量,遠遠比臧洪、趙昱等人要強大。
翌日,他便找到楊彪,表達自己的意願。
“文承,想要跟隨這批外放郎官一起,離開洛陽?”五官中郎將署,楊彪驚訝的看着張奉。“可是此番郎官候補的名額好像已經滿員,很難再有空缺讓文承去的!”想了想,“文承可是因爲昨日在袁家宴會上的事?”
面露遲疑,張奉極力表現出,想掩飾又無法掩飾的害怕。
皺起眉頭,楊彪想寬慰張奉兩句,卻又想起昨夜楊賜連夜召他的事情。猶豫再三,楊彪才嘆息道,“此事容我再打聽打聽,你現下已是郎官身份,操作得當外放爲一方縣長並不難辦,只是眼下沒有合適候補縣邑。”
“那河南諸縣可否能擠出空缺呢?”張奉問楊彪,面露無奈,“我可以向河南尹討份差事。”
“文承說的這是甚麼話!”楊彪嗔怪張奉,在他看來,張奉既成爲他楊家的門生,往後的仕途就該他楊家來鋪墊。若是還需藉助別人,豈不是讓外人笑話。
楊彪剛纔心下也是嘆息,怪只怪楊賜去歲生病,否則如今還在三公位的話,安排一個郎官外放縣長的差事,還不是他大聲招呼的事情。
不過,剛纔張奉提到河南尹的時候,楊彪也同樣微微挺起胸膛,不爲別的,就因爲先前他也是任職過京兆尹的!
京兆尹在原關中三輔地區,在長安爲都城時,屬京畿重地。只自後漢遷都洛陽後,京畿重地令尹由京兆尹轉變爲河南尹。才顯得河南尹更厲害點。
楊家在關西的能量是旁人無法想象的,目光看向張奉,“文承,眼下若有縣邑可供任職,但不在山東而在關西,你可願往?”
稍微怔神,張奉只是頓了一息,便立即點頭,“自然願意!”
“如此,且容我運作一番。”兀自頷首,楊彪已經開始在內心籌謀起來。
不同於山東縣邑的富庶,關西的縣邑大多是貧瘠的,雖有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國的美稱,但也毗鄰隴西、北地,時常有羌氐作亂,再附加蝗災、旱災,導致那裡很難出政績。
所以山東士子很少願意往關西去爲官的,而關西本身學術氛圍也並沒有山東濃郁,官員任職空懸的縣邑還是存在的。
而楊彪既然將此事應承下來,張奉也不再操心。眼下他要準備的就只有履行與何家的婚約。
兩漢的婚禮,大體上是遵循周的“六禮”,分別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張奉與何某的婚禮,前期準備工作,基本上已經完畢,請期的日子,也在昨日他前往何家後,定了下來。算卦的老道說,雙方八字合適,三日後便是良辰吉日,張奉可以上門迎親。
於是,張奉便將迎親的隊伍暫定爲關羽、臧洪、趙昱、王朗幾人,由於劉繇是漢室宗親,並不適合出現隊伍中,便將王朗拉進來頂上。
這傢伙起初是不願意,他覺得自己風度翩翩不能當配角,最後,直接被臧洪單手攬肩裹挾而來。
至於臧洪瞧見人高馬大的關羽時,也是驚歎非常,止不住的上前握手言歡,若不是知道這傢伙人格魅力一般,張奉早就把他給踢出去。
迎親當日,隊伍頭前,張奉騎着高頭大馬,胸口帶着紅綢球,走的是意氣風發。此次聯姻,雖然張讓沒有出面,但張家的監奴卻暗地裡給張奉的門人老僕送了大量金銀珠寶,對此張奉只佯裝不知。
有了錢財,張奉又找上袁術,請他幫忙召集百十個遊俠好手,於是,張奉雖然官職不高,但迎親的隊伍卻極其龐大。前後連貫,大概佔了半條大街,引的洛陽百姓爭相觀看。
見張奉拿出這麼大的陣勢,何進自然也不甘勢弱,將他這些年積攢的所有門客伴當都派了上去。送親的隊伍也有好幾百人,再加上陪的嫁妝、僕從、侍女,雙方一合併有近千人。
如此龐大的陣勢,必然成了洛陽城當日的頭條消息。
人羣中,英俊青年和恢弘青年,默默看着聲勢浩大的隊伍。忽然英俊青年嗤聲一笑,“孟德,可還記得年輕時,你我....”
話未說完,但兩人已然相視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這兩人自然是年少就廝混在一起的袁紹與曹操,年輕時,他二人還趁着別人新婚的時候,翻牆去偷窺新娘子的,差點被人抓住,惹得一鼻子灰。
“只可惜如今已不復當年,若再年輕幾歲,瞧一瞧又有何妨?”曹操得意的說道。
“哈哈哈!”袁紹聞言大笑,手指曹操。“孟德,我尚且記得,年輕時,你可是闖入過張讓府上的吧!”
眉頭揚起,曹操看起來很是得意。“那夜數十名遊俠門客圍攻我,勝在我手戟功夫了得,才能從容脫身。”
笑呵呵聽着曹操吹牛皮,兩人從小玩到大,他還能不知曹操那幾兩本事。而瞧見袁紹眼眸的揶揄,曹操也不以爲意,吹牛這種娛樂,玩的就是雙方開心。我吹的暢快,你聽得樂呵。那就行了。
袁紹與曹操的插曲自然影響不到張奉,他順利將何某迎娶回家後,整個“六禮”的流程便算是走完。
而後則是到張奉宅邸,在長輩見證下,舉行同牢合巹結髮三禮後,雙方就正式結爲社會意義上的結髮夫妻。楊彪作爲婚禮司儀,掌控整個流程,所有的事情都落幕後,衆賓客開始宴飲。
臧洪拉着關羽就牛飲起來,最後,關羽滿臉通紅,臧洪人都不知道鑽到哪張案几下面去。趙昱、王朗兩人只說自己不勝酒力,倒是把輕敵的劉繇,喝的暈三倒四。
當日宴飲,賓主盡歡。
期間,楊彪也將張奉能候補外放的縣名告訴了他。在華陰旁邊的鄭縣。
對此張奉自然是表達十分的感謝, 但楊彪並沒有全受,因爲他在運作此事的時候,中間的順暢程度,讓他明白,其中肯定還有別人的助力在裡面。
當酒宴散去,所有人都歸家的時候,張奉後宅偏門口也迎來位客人。小黃門段立,將手中的木盒遞給張奉,段立笑道,“這是對鴛鴦鎖,常侍託人從白馬寺求來的,說是能保平安。宮內一切都安好,何皇后那裡自有我等照應,小郎君儘管施爲!”
說罷,重新帶上褐色兜帽,段立消失在夜色中。
手裡託着木盒,張奉心生感慨,時代的車輪在不斷往前走,或許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爲什麼要棄優渥生活,走一條滿是荊棘的路。
而原因或許只有張奉自己清楚,因爲如果他不去抗爭,十年後,他將會跟隨那場大屠殺,一起死在皇宮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
有時候,命運捉弄你,但只要你自己有信仰,命運最終也不一定能擊敗你。
至此,張奉最後次在洛陽的名聲揚起,是因爲他迎娶當今皇后妹妹的場面過於盛大!
這其中被人傳頌的原因,當然少不得張奉是宦官養子的原故,但張文承,這荀月來,在京都的所有其他事蹟,也隨着盛大的婚事,再度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相比於之前的士林名聲,這次的張文承名聲,似乎連坊間茶肆都能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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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嘗私入中常侍張讓室,讓覺之;乃舞手戟於庭,逾垣而出。才武絕人,莫之能害。--《異同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