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漣漪笑了笑,自己沒再喝酒,卻是倒了一杯,客氣地推到了禹餘糧的面前,“其實在我懷疑梓璇的時候,我就已經也懷疑你了……畢竟從年紀上來看,禹總管更像是菁三娘可能聽命的人。”
禹餘糧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接了孫漣漪的酒,小小地抿了一口,好似喝茶一般。
“雖說這閱歷、權謀與年紀大小並不直接掛鉤,可我不覺得像梓璇這類小丫頭的氣勢,能壓得住豔名遠播‘醉客軒’中八面玲瓏的菁三娘。”孫漣漪好似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梓璇的身手我昨天也試過了,以我當年在暗部待過的經驗看,她估計就只是個半路出家的,最多是安插在安德王府中,偶爾和菁三娘通信罷了,並不是能在背後掌控全局的人。”
孫漣漪猜想,如果這‘醉客軒’是宇文家在鄴城最大的情報站,菁三娘也是它最高的領導者,那麼‘醉客軒’一旦被封,暗部的勢力就會受到極大的影響,甚至可能會失去對鄴城情報網的控制。
可上次在洛陽,孫漣漪能及時見到宇文神舉,他也對鄴城那邊,甚至是菁三娘已死的事情早已知曉,那就是說明,齊國這邊能傳回周國的情報,一直沒有斷開過。
也就是說,在‘醉客軒’出事之後,有人已經在這極短的時間裡重新架構起了一個新的情報站,此等雷厲風行的手腕,並非普通人所能辦到。
孫漣漪便就又想到,這個背後的人,一定比菁三孃的地位更高,不是身在皇宮中的那一位,就是潛藏在某個皇親貴胄家中,能及時拿到朝堂中消息的哪個人。
而好巧不巧的,偏偏此人就是她所認識的,安德王府的總管,禹餘糧。
孫漣漪思及至此,才又擡眸望向禹餘糧,“昨日之事,我得先謝謝禹總管!”
“哦?姑娘爲何謝我?”禹餘糧還拿着酒杯,挑眉輕笑。
“你若是鐵了心不讓我從刑部救人,即使是我能順利帶小菊出來,你也可派人前來劫殺。我可不相信,宇文家在鄴城已經到無人可用的地步,連一個像樣的殺手都沒有了?”孫漣漪又是一笑,“可你派出來阻攔的人,卻是連還帶着傷的我都對付不了的梓璇,我想,禹總管已是有意要向我表明身份,纔會派我所識的人來……不管如何,你肯放小菊一條生路,這個人情,我會記着。”
“姑娘倒是生了一雙慧眼,看得透徹。”禹餘糧好整以暇地把玩起酒杯來。“你怎麼就知道,我沒有再派其他人去追殺那個小丫頭了呢?”
“我找了一家鏢局,要他們暗中護送小菊,昨晚人就在驛站那兒等着,現下他們都是已過洛陽了。”孫漣漪似是無奈的苦笑了一下,“有時候,不牽扯信任,沒人情來往,用銀子就能解決的事情,反倒是簡單。”
“是呀,可世事,往往無法皆如此。”禹餘糧也不知道爲何,就是一聲感慨,他緩緩地起了身,四處看了看,“你約我在這裡,倒是聰明……”
“人去樓空,
好生安靜……今日是他們行刑的日子,誰能想到,還有人會約在此處見面,也不怕晦氣。”孫漣漪慘然一笑,微仰着頭望着半空,“不知道他們的魂魄,會不會已經回來了,看着害死他們的你和我,即便陰陽相隔也是怒目圓睜着,恨不得拉着我們一起下地獄!”
“害死他們的人可不是你我,是這君有錯而臣不敢言的昏庸北齊,是那掌生殺大權卻草菅人命的皇帝高緯。”禹餘糧冷哼一聲,又緩緩地搖了搖頭,“他們生於這時這地,落得如斯結局,雖是可憐無辜,但也只能嘆天命不如意,又豈是你我這等平凡之人能加以干涉的?”
“你敢說,這當真都是天命,你從未乾涉過分毫嗎?”孫漣漪起身而立,不怒反笑,“帶着這麼多無辜之人的冤魂,你晚上,睡得着嗎?午夜夢迴時,你可有絲毫悔恨嗎?”
“睡得着又如何,睡不着又如何,即便是悔恨得要自我了結了,又有何用?我是個從地獄裡面爬出來的人,我早已鐵石心腸,能多活一天,就要多爲宇文家效命一天。”禹餘糧一派泰然地好似只是在和孫漣漪閒聊一般,“姑娘,別忘了你到底是爲誰做事的,別再做可能會暴露身份的事情,你善意的婦人之仁,我只會容忍昨夜那一次。‘醉客軒’一事已是塵埃落定,他們都成了細作,而你洗脫了嫌疑,就是最好,達到了我所預想,他們的犧牲纔有價值。”
“你所謂的價值實現,和這‘棄車保帥’的安全,不是我願意要的!”孫漣漪情緒激動,又是換來血氣上涌,“我孫漣漪,何德何能,要那麼多條人命做替罪羊來保住我的身份!我沒有本事做那個可以‘將軍’的人!”
“姑娘,切勿妄自菲薄!”禹餘糧厲聲訓斥道,“你我同在一條船上,以你之才情相貌,我必定會推你成爲這個可以‘將軍’之人!”
“‘將軍’之人?腳下踩着別人的屍體,手上沾滿無辜之人的血,非要如此慘烈嗎?”孫漣漪心口一疼,卻仍是強撐着不肯示弱,“我早已不在暗部,可也沒想到,暗部的陰狠手段,比往日更盛!我效命宇文家,一還救命之恩,二爲忠君愛國,可如今,這般誣陷隱藏、見死不救的行徑,和這高齊的暴政還有何不同!我再也不會……”
孫漣漪忍不住激動的大喝,擾得她心緒凌亂,竟是引來一陣咳嗽,咳過幾聲之後一口血吐在了地上,身子虛弱地往下跌。
“漣漪!”宇文神舉一直在外面聽着,覺得不對勁了連忙衝進去,在孫漣漪落地之前接住了她,“漣漪……”
同守在門外的還有梓璇,也是已經跟了進來,走到禹餘糧的身後,忍不住朝着孫漣漪說道,“姑娘,主人是宇文家的人,他有比你我更堅定的執念,可又難免有護短,他說的話你未必肯聽,可我本是齊國人,我有幾句想和漣漪姑娘說說!”
孫漣漪並沒有應答,只是望着梓璇,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我這般的小小百姓,哪操心得了國泰民安的大事情,不過是
盼着自己家能一世安寧!可你看看齊國的老百姓們,有幾個不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姓高的皇帝,管過嗎?他只顧自己玩樂,殘害無辜之人,早已不是今日初犯之事!我全家都深受此害,若不是主人相救,我和妹妹都已命喪黃泉!”梓璇朝着禹餘糧恭敬地一個叩拜,然後又望着孫漣漪說道,“我從未去過周國,可我聽主人說過,我們的主上豁達賢德,纔是能夠統一大業的正主,想必姑娘是知曉的!”
“漣漪……”宇文神舉也是輕聲地規勸道,“你就是不顧着自己的身子,你也想想皇上呀。”
“漣漪姑娘,梓璇與你相處不過幾日,可也看得出你是心地善良之人,你不忍‘醉客軒’上下受到連累,可生於這亂世,誰能真的主宰自己的命運?姑娘深得安德王的信任,已是騎虎難下了,你也應當知曉,只有瓦解了高家皇室,齊國百姓纔有一線生機!”梓璇又朝着孫漣漪磕了好幾個頭,“前人的犧牲和鮮血,都是爲了後人的一世安康,姑娘心中有大義,切莫再萌生退意,此路本就任重而道遠,請三思呀!”
孫漣漪一直靠在宇文神舉的懷裡安靜地聽着,忽而就是笑了起來,然後才望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禹餘糧,“禹總管好生厲害,自己一句話都不必再說,自然有人以肺腑之言,爲我醍醐灌頂,我竟還一句都反駁不出。”
“姑娘本就什麼都看得清楚,即使今日沒有梓璇這番話,你早晚也會自己想明白的。”禹餘糧朝着孫漣漪笑了笑,然後看了梓璇一眼,朝着門口的方向偏了一下頭。
梓璇頷首,見孫漣漪已經冷靜,也就鬆了一口氣,起身出去了。
“那我也……”宇文神舉將孫漣漪扶起坐好,也準備要離開,孫漣漪卻是伸手拉住了他。
“你別走,我有話要問你。”孫漣漪雖是在和宇文神舉說話,可眼睛卻是望向對面的禹餘糧的,“神舉,爲何方纔,你陪禹總管進來,退出去的時候,你朝他行的,是君臣之禮?”
宇文神舉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孫漣漪,又望向禹餘糧,一陣欲言又止,“漣漪,我……”
“你說不出來,就讓我繼續猜猜。”孫漣漪輕笑了一聲,“我早料到鄴城情報網真正的掌控人,是禹總管了,可我沒想到,他的身份,竟然尊貴到神舉要如此恭敬的程度,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的人。”
禹餘糧的神情一片平靜,微微笑着,倒是宇文神舉有些不安,孫漣漪抓着他的手,都能感覺到他的緊張。
“這個人,我從未見過,可我聽邕哥哥和神舉提過很多次……此人勵精圖治、爲人寬容,有能力有主見,因爲不願做傀儡,而被人毒害,對外說是死了,可是,有幾個人見過他的屍首呢?”孫漣漪又緩緩地站了起來,她身子不穩,宇文神舉就在她身後扶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得以和禹餘糧面對面地平視着,“我是應該繼續叫你禹總管,還是我應當對着你叩拜,喊你一聲先帝,宇文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