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從西南角門入府,果然在路上遇到了兩遭詢問。
雖他說了賈璉吩咐的,可那兩撥婆子的眼神還是充滿了狐疑。
若非巧遇到林之孝家的路過,陪他走了大半路,不定會發生什麼狗血的事。
等到了廚房,賈琮就見那五間大瓦房內滿是人影。
足有三四十人在廚房內來來回回的忙碌着,或殺雞宰鵝,或剝羊剁魚。
賈琮卻根本沒往裡面去,因爲他知道王熙鳳斷不會在這裡。
正想尋個人問問,就見一道熟悉的藕黃色身影,在幾個媳婦的陪伴下,從廚房東邊轉角處出現。
賈琮見之眼睛一亮,之前有些壓抑的心情,都瞬間好了許多。
“琮哥兒?”
平兒打小抱廈那邊過來,眼見賈琮站在門院外,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的喚了聲。
賈琮肅穆的臉上,也浮現出一抹笑容,笑道:“平兒姐姐,二哥讓我來告訴二嫂,今日在榮禧堂擺宴,因爲大司空和國子監祭酒也來了。”
平兒聞言,緩緩點點頭,對身旁一媳婦吩咐了兩句,那媳婦便忙領命而去。
想來是去通告王熙鳳一聲,趕緊做安排。
平兒則又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賈琮一番,看着賈琮含笑而立,雖還年幼,卻已別有一番氣度。
面相更是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因而愈發驚喜的笑道:“一些日子沒見,哥兒竟比先前愈發長的好了!”
跟在她身後的媳婦,多是王熙鳳的心腹,這會兒也附和着誇了兩句。
賈琮笑道:“都是太太、二嫂和平兒姐姐照顧的好。”
衆人聞言又是一笑,想來這番話,會傳到王夫人和王熙鳳耳中……
平兒一直打量了賈琮的氣色,發現他的氣色並不差,再想起之前的事,猶豫了下,輕聲問道:“琮哥兒,之前聽說,大太太讓你抄經文……”
賈琮點點頭,道:“嗯,大太太讓我抄一萬份《無量壽經》。”
“那你果真在抄?”
平兒問道,又關心,又疑惑。
賈琮知道她的心意,笑道:“怎地能不抄?平兒姐姐放心,我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其他功夫多在抄經。
也不知怎地,許是我和佛祖有緣,越抄經文越不困,反而越精神了。
可不是我偷懶呢!”
平兒抿嘴一笑,恍若一朵水仙般,溫婉嫺靜,嬌弱柔美。
不過忽地又一凝眉,對賈琮叮囑道:“琮哥兒,那佛經你抄寫就罷了,可萬不能往心裡去。
你是要當秀才中狀元的人哩,可不能去當了和尚哩。”
見平兒這般鄭重囑咐,賈琮先是一怔,想要和那幾個婆子一般笑笑,他沒想到平兒竟有此擔憂。
可見她眉眼中蘊着濃濃的擔憂,賈琮終究沒笑出聲,而是目光堅定的看着平兒道:“平兒姐姐放心,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莫說抄一萬遍,就算抄十萬百萬遍佛經,也動搖不了賈琮之本心。”
平兒聞言微微一震,看着賈琮堅毅的面色,哪裡還像是個孩子……
不知怎地,她心裡竟有些發慌,頓了頓,笑道:“難爲你小小年紀就這樣大的志氣,怪道老爺說你日後定有大出息。
好了,既然老爺招你陪客,你就快去吧,莫耽誤了正事。
我也要去幫奶奶安排榮禧堂的佈置呢。”
賈琮嗯了聲,沒有說他已經被“趕出場”了,一揖禮道:“平兒姐姐再見!”
說罷,折身離去。
待賈琮離去後,平兒身後一媳婦忍不住嘆道:“琮三爺雖然肖母,長的愈發清秀了,可面上怎地一點女孩子氣都沒有。
看起來倒有股子威氣,真真說不通……”
另一婆子道:“他這相貌要是再有女孩子氣,倒不莊重了,容易叫人想歪了去。
可他現在這幅氣概,反而讓人愈發覺得不俗呢。”
平兒聽着身邊婆婦們的議論沒有說話,眼中閃過一抹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悸動。
……
賈府自正門而入,乃是正院。
正院之西,爲賈政外書房。
再往北進儀門,便是向南大廳,又叫儀廳。
這裡是賈政尋常會宴賓客之地,足夠高大寬綽。
只是,當賓客地位極高,或是德望極重時,只一儀廳,就不夠用了。
這時再往北,進了內儀門,就可見一座軒昂壯麗的大宅。
便是榮禧堂,從內儀門有一甬道直通此處。
此刻堂外廊下,十二位青衣小廝,畢恭畢敬的垂手侍立着。
鴉雀無聲,隨時等候吩咐。
又有十二名身着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託着銀製托盤,將一份份果味珍饈,並香茗美酒送入堂內。
進入堂內,擡頭迎面可見一赤金九龍青地大匾。
匾上寫着斗大的三個大字,正是“榮禧堂”。
後還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
匾下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壁上懸着待漏隨朝墨龍大畫。
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着鏨銀的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此刻,原本常年保持寧靜的榮禧堂內,卻充滿了熱鬧人聲。
不過並不算喧囂,只是閒聊。
“存周啊,賈家義學存世百年。
國朝還未鼎定之時,初代榮國就已經着手建立。
歷時悠遠,也人才輩出。
你又何必太過自謙?”
堂內前方主座上,宋巖含笑對賈政道。
衆人此刻的話題,便是從賈家義學談起。
因爲賈政是東道,因此他與地位最高的宋巖坐在主座上。
工部侍郎曹永及國子監祭酒分坐左右首座。
再往下才是工部郎中趙錢孫李等人。
滿堂二十餘人,倒將交椅坐盡仍不夠,又有小廝取來几椅佈置妥當。
聽聞宋巖之言,賈政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搖頭苦笑道:“不瞞鬆禪公,勳貴子弟,紈絝膏粱居多,多不成器。
賈家義學所立,初衷也只是爲了約束族內子弟,不得仗勢欺人,胡作非爲。
賈家族學塾掌,乃代字輩太爺,爲人方正嚴厲,但於經學一道,並不出衆,也無甚功名。
只求族中子弟能做到聞德,知禮,非禍。”
“聞德,知禮,非禍……”
宋巖輕聲複述一遍後,眼中多了幾分鄭重之色。
下首曹永、李儒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訝然。
曹永感嘆道:“我原還道賈家族學雖長久,但少見舉業英才,便以爲庸然……
不想今日所聞,才知是吾目光疏漏短淺,不知賈家義學教義之明也。
聞德、知禮、非禍。
勳貴子弟若都能做到此等境地,大乾何其幸哉!”
李儒卻搖頭笑道:“此話誠然,不過依我來看,難、難、難。
況且,能惹禍的勳貴子弟,也不盡是壞的。
開國公之孫李虎,和宣國公之孫趙昊,兇名震京都。
相傳兩人打小見面就廝打。
長大些後拉幫結夥的鬥,滿神京的折騰。
如今去了九邊戍邊,回來後遇見了還打。
沿街不知多少門鋪因此遭殃……
十三那日,在朱雀大街上,距離朱雀宮門也沒幾步遠。
兩夥人遇見後又打了個天翻地覆,最後生生惹出御林軍來清剿。
多大的禍事!
可那李虎聽說有勳貴子弟在國子監爲禍,不聽管束,無法無天,就單槍匹馬入監,將那些害羣之馬狠狠抽打了一通!
自此之後,國子監內那些武勳廕監,再無人敢生事。”
賈政聞言奇道:“祭酒大人,莫非有人去請他出面?”
李儒擺手笑道:“國子監與開國公府並無交情,是那李虎以爲那些混帳壞了軍門衙內的名聲,所以就去狠狠教訓了通。
免得日後旁人將他也認爲是高衙內之流。”
賈政笑道:“若是如此,李虎倒是頗有義俠之心。”
曹永哈哈笑道:“不過少年人好面子罷了,雖確實要比混帳膏粱子弟強些,但到底不比賈家子弟,聞德、知禮、非禍。
我道賈家子弟亦是公候子弟,在外卻少有惡名流傳。
原來如此。”
賈政對於族內子弟的情況,知道的並不多。
這些年來,賈家子弟雖沒幾個出息的,但確實也沒幾個在外面惹禍的。
尤其是像李虎、趙昊那般,敢在宮門外廝殺放對惹禍的,更是從沒發生過。
念及此,賈政心中自矜,面上卻搖頭自謙道:“曹大人謬讚了,也不過多知些禮數罷,實則多不成器。”
他自然不知,賈家子弟其實連禮數也知道的不多,在外多是吃喝嫖賭之輩。
就算讓他們像李虎趙昊那樣惹禍,也沒那個能爲……
榮禧堂內沒設點戲臺,也沒有叫打十番熱鬧,一羣人只是閒話。
宋巖、曹永等人倒罷,趙國樑、孫仁那些工部官兒們,卻鬱悶壞了。
他們地位距離宋巖差距太大,而宋巖等人素來嚴謹,在他們面前都是不苟言笑。
因此他們不能像尋常官場上那般,趨奉上官。
便只能幹坐,又插不上話,着實無趣。
正這時,就聽上方宋巖又道:“存周啊,久聞汝有一子,氣運非常,乃銜寶而誕。
幾次要見一見,都爲雜冗所阻,今日想是在家的,何不請來一會?”
賈政還未說話,就聽曹永笑道:“鬆禪公何故厚此薄彼?既然方纔談及賈家子弟知禮明孝悌,何不都請出來一見?
如今朝廷新法變革,內閣革新吏治,約束百官飲宴堂會。
我等已然被劃爲舊黨,就不要再給閣老大人們添惱了。
所以,今日戲臺班子什麼的就免了罷。
來來來存周,快將你家子弟請出來,咱們以文會友。
外面不都說我工部衙門頑固腐朽,不知變通進取嗎?
還說鬆禪公與我等皆舊黨中堅!哈哈!
今日咱們也沾沾少年朝氣,更新更新氣象!
好讓那起子小人莫再說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