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環和賈蘭叔侄兒倆的帶路下,衆人從賈母院後,穿過東西穿堂,又過了南北夾道,穿過西花牆,自榮禧堂後廊下王夫人院東角門處,入了東院,便可以看到原私巷甬道的牆上,開了一面小黑油門。
黑油門往北不到十步的距離,便是梨香院的院門……
看到這一幕,寶釵下意識的看向賈琮,見賈琮也瞧了過來,雪膚上瞬間浮起暈紅來。
好在其她人注意力都被那扇小門吸引,寶玉已經上前去開門了,不過賈琮卻看到賈環和賈蘭面上帶着促狹。
眼見寶玉手就要推上門,賈琮見賈環眼中已經快冒出精光來……
賈琮開口道:“寶玉,等等。”
寶玉性子軟,容易聽人言。
聽到賈琮的話後,果真就住了手,有些莫名的回頭看向賈琮。
他以爲賈琮不許他去會芳園呢,有些委屈……
賈琮沒解釋,見賈環有些氣急敗壞,往他頭上叩了下後,上前輕輕推開木門,然後就見一面上有幾道駭人疤痕的親兵站在那裡。
看到這人,距離還很有幾步,可寶玉她們卻還是唬了一跳。
探春更是狠狠瞪了賈環一眼……
這親兵卻極懂規矩,眼睛根本不亂看,垂着眼簾與賈琮行一軍禮。
賈琮奇道:“王闞,你怎麼在這?”
名喚王闞的親兵沉聲答道:“回將主,郭隊正命卑職在此處佈哨。後花園臨街,又有後門。雖後門常鎖,但不得不防。”
賈琮看了眼不遠處緊鎖的后角門,還是不解:“在此處佈哨?”
王闞道:“外面有一明哨,卑職是暗哨。”
賈琮聞言點點頭,道:“也對……以後仇家越來越多,再小心也不爲過。不過現在還不用……白天不設暗哨,夜裡再設。另外,日後外面還要加強防護,也要設暗哨。”
王闞沉聲道:“郭隊正已經在街角佈哨。”
賈琮輕聲笑了笑,道:“好,那你先下去吧,夜裡再佈哨。也別在這裡了,萬一過人,唬着人家。”
“喏!”
王闞一捶胸口,行一軍禮罷,往北走去,自後門而出。
直到走路時,門外諸人才發現,他竟是個跛子……
等王闞身影消失罷,賈琮對大家解釋道:“此人爲我親兵,雅克薩大戰,王闞悍勇之極,強攻城頭時,因守城羅剎鬼密集,他就抱着一人,強摔下城,之後衆人效仿,纔打開了一處缺口,攻破城池。只可惜,如此強卒,摔下城池後,腿骨碎折,不能再留軍中。因爲是我帶人去將他從屍山血海中刨出,救了他的性命,所以後來就跟了我。”
衆人聞言,感慨其勇武,寶玉則奇道:“既然受了傷,爲何不在家裡歇着?他們這樣爲國負傷的兵卒,朝廷難道沒有撫卹?”
賈琮輕輕一嘆,搖頭道:“極少。況且,這些悍卒何等桀驁?怎甘受嗟來之食。家中又有父母親人需要養活,實難安心臥於榻上。”
寶釵輕輕抿了抿口,看着賈琮道:“怪道這些人對琮兄弟忠心耿耿,想來他們不止要報琮兄弟救命之恩,也要報琮兄弟收留之義。因爲只有在這裡,他們纔能有尊嚴的生。”
賈琮笑着點了點頭,對寶釵道:“所以日後大家要是無意中撞見了他們,也不必驚慌害怕。對於武勳將門而言,親兵與家人無異。若遇到突變之難事,也可前來喚人幫助。”
寶釵見之,知賈琮是對她而言,心中如蜜般甜美,輕輕一應。
吃了一肚子狗糧後,衆人入內。
……
這一回,也算是輕車熟路了。
因見賈環、賈蘭在跟前不大自在,賈琮便笑道:“想到哪裡逛,只管自己去頑。不必跟在跟前,只是不要跑到水邊。”
賈環、賈蘭聞言大喜,就要跑走,卻被探春喊住。
探春對衆人道:“這園子有湖,沒人看着他倆容易出事,我還是看着他們罷。”
衆人見賈環一瞬間如被閃電擊中般,瞠目結舌的看着他姐,不由都笑了起來。
湘雲瞟了眼寶釵,笑道:“乾脆大夥也別聚在一起逛了,成日裡在一塊兒也怪膩的,各逛各的最好!”
衆人聞絃歌知雅意,除了寶玉外都呵呵笑道極是。
一轉眼,探春便領着垂頭喪氣的賈環、賈蘭叔侄倆往凝曦軒而去。
湘雲同寶玉去了登仙閣,迎春則領着笑嘻嘻的惜春去了逗蜂軒。
最後,剩下寶釵和賈琮兩人留在原處。
看着雪般白皙的肌膚上,暈染了一層晚霞般的紅澤,賈琮輕笑了聲,道:“寶姐姐,就順着那條活水走走吧。”
“嗯。”
聽聞賈琮之言,寶釵柔聲一應,兩人順着一條曲徑慢慢往前走去。
此時天已入秋,園中遍地黃花。
不遠處一條小溪湍急流淌,溪水沖刷着河牀中的鵝卵石,激起如雪水花。
一拱白玉石橋勾連兩岸之間,水畔一片疏林,紅葉翩翩如畫。
幾聲鳥啼清脆,卻愈顯得此處靜謐。
兩人緩緩前行,並無言談,然氣氛卻似愈發緊張……
素來淑雅大氣的寶釵,此刻彷彿快走不動道了般,步履越來越小。
她是真正在禮教中長大的姑娘,素來又最以禮教爲重。
不是表面的,而是打內心中遵從。
唯有在賈琮身上,她才鼓起全身勇氣,抗爭過一回。
卻也只是淺嘗輒止,她與賈琮連見面的機會都沒幾次,更何況單獨相處?
還是在這樣唯美的秋景中……
她既喜歡的顫抖,又對這種類似話本中“私會”、“夜奔”的行爲感到恐懼緊張。
就在她快要走不動路時,忽然感覺左手被一隻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握住。
寶釵一瞬間甚至覺得有些眩暈,站立不穩,就要往一旁歪倒去,然後就落入賈琮懷中……
不過賈琮並未乘人之危,他明白寶釵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也尊重她。
若是以強勢生生磨去她的性格,並非美事。
所以等寶釵穩住重心後,賈琮便放開了她,柔聲微笑道:“寶姐姐,你怎麼了?”
寶釵俏臉暈紅如血,杏眼中少見的慌亂。
憐人,動人。
她不是怕賈琮,而是怕自己失了禮,行爲不端,讓賈琮小瞧了去……
想想方纔自己崩塌式的表現,寶釵難過的落下淚來。
賈琮卻看戲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愈發讓寶釵揪心。
不過賈琮再度握住寶釵的手,並試着用帕子替她拭淚。
寶釵既心慌意亂,又羞澀嗔惱,垂下頭婉拒。
就聽賈琮笑道:“寶姐姐太過追求完美了,對自己的要求也太高甚至太苛刻了些。
在我看來,生活中偶爾出些岔子,才更有真實的氣息。
差點跌一跤不會損害寶姐姐的美麗,反而更添一分生動。
雖然詩詞中的世界唯美如畫,可那終究只是臆想出的天地。
真正的人世間,還是由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俗,和磕磕碰碰的痛組成。
而想要在俗和痛的世間活出唯美雅緻的詩意,唯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寶釵聞言,甚至都忘了方纔的窘意,還掛着淚珠兒的杏眼,癡癡的看着賈琮。
不同於後世飽經言情小說洗禮後“見多識廣”的女孩子們,寶釵從未聽過如此樸實無華卻又如此有道理的情話,這本就是她最嚮往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一生的誓言麼?
可是……
睫毛上的那顆淚珠,終究顫落而下,寶釵微微哽咽道:“可是……可是我娘……”
薛姨媽的態度,賈府人所共知。
金玉良緣之說,熱度始終未消。
若非賈母自始至終未開口,且彷彿更中意自己的親外孫女黛玉,怕有些事已經要擺到檯面上來說了。
這怎能讓寶釵不憂不愁?
賈琮卻啞然失笑道:“寶姐姐,還記得去年在你家廊下,我說的話麼?”
寶釵看着賈琮緩緩點頭,落淚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賈琮搖頭道:“不是這句。”
寶釵聞言一怔……
賈琮緊了緊握着她的手,聲音溫潤而又堅定的道:“是我告訴你:一切有我!”
寶釵聞言,心裡猛然一定,怔怔看着賈琮,杏眼明亮。
賈琮微笑道:“或許對旁人而言,此事極難。可對我來說,只是略施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罷了。”
寶釵聞言,眨了眨眼,遲疑問道:“小手段?什麼樣的小手段……”
話本戲文中,因難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被逼死的才子佳人不知凡幾。
若只小手段就能解決,那麼那些殉情的鴛鴦們,豈不冤枉?
賈琮也遲疑了下,不過隨即坦然的看着寶釵,笑道:“說來有些欺負人……我是錦衣親軍的指揮使,正常來說,五品之下,我皆可先拿後奏,真到了緊急時候,三品以下可先斬後奏。你哥哥……咳。”
見寶釵瞠目結舌的看着自己,賈琮尷尬的笑了笑,寶釵略略擔憂道:“琮兄弟,當初,你不是說已經將香菱之事消了案底了麼?”
賈琮忙點頭,道:“那件事是已經過了,絕不會再被人提起。不過,還可以再設局嘛,設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局,然後讓你哥哥鑽進去,到那時,不怕姨媽,咳咳……反正又沒惡意,只是委屈一下你哥哥。”
看着賈琮與往日裡截然不同的形象,狡黠中難掩奸詐,寶釵真真哭笑不得,梨花帶雨中跺腳嗔道:“琮兄弟,原來你不是君子!”
賈琮目光溫潤平靜的看着寶釵,道:“我從來都不是君子,也不想當君子。我只想在這冰冷危險的世間,守護住自己喜愛的人和在意的人,爲此,我可以不擇手段,即使與這世間爲敵,即使背上百世罵名,即使墜入阿鼻地獄,也在所不惜……”
如果說之前那番情話是一道利箭,射中了寶釵的心,那麼這幾言,就恍若天雷般轟響在寶釵心田。
在她整個心靈世界中,什麼禮法規矩,什麼矜持大義,什麼流言蜚語……全都不復存在。
唯有這一番話,句句迴旋……
讓素來端莊持重的寶釵,再難自已,破釜沉舟般主動投入了賈琮懷中,緊緊相擁。
擁着佳人入懷,鼻中嗅着淡淡沁人的幽香,賈琮輕輕一笑。
他雖沒有寶釵這樣純情而奮不顧身的初戀情懷,他只是比較喜歡這個“相識”兩世的美麗女孩。
但那又如何?
在這個陌生、寒冷,處處充滿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世間,他不願一個人孤獨的活着。
他要努力建立一個家,家裡都是他喜歡、在意,同樣也在意、喜歡他的人。
彼此喜歡、尊重、幸福、快樂,彼此互爲溫暖的寄託。
他有能力保護她們。
他願意建立一個這樣的家,也是他此生爲之奮鬥的動力源泉。
懷抱佳人,眺望天上一行北雁南飛。
西風乍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