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會芳園
及至夜幕降臨,賈府男丁猜着字謎,喝了酒,各自在僕人的攙扶下返回住處。
林如海也暫在寧國府前院歇息一晚。
而天香樓之上,燈火通明,釵裙環襖,錦繡盈眸,歡聲笑語不停。
在鳳姐的活躍氣氛下,賈母的笑聲都沒有停過。
周圍几案之後的衆人都看向正在說笑的鳳姐。
賈珩也上了閣樓,看向賈母,說道:“老太太,您喚我?”
賈母慈眉善目地笑着,說道:“珩哥兒這一年不容易,老身怎麼也要敬你一杯酒纔是。”
這一年,眼前少年封了一等武侯,又幫着政兒生了官兒,還有南邊兒蘭哥兒他外公重新啓用。
賈珩道:“老太太真是折煞於我了。”
鴛鴦這時幫着賈珩斟了一杯酒,鴨蛋臉面上滿是笑意,輕聲說道:“大爺先喝着吧。”
賈珩看向少女,對上那瑩潤的目光,點了點頭,也有段時間沒有與鴛鴦在一塊敘話了。
不過鴛鴦原也不是離了男人不能活的性子,在賈母跟前兒伺候,也沒有那麼多心思。
其實不僅是鴛鴦,妙玉、寶釵、寶琴都有許久沒有說話。
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視下,賈珩舉起酒盅,道:“那我就祝老太太鬆鶴長春,身康體健。”
賈母面上帶笑,說道:“好,好。”
說着,也小酌了一杯。
王夫人看向那少年,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緊了佛珠。
賈母道:“珩哥兒,你在外間忙着國家大事也不容易,府上的事兒,你媳婦兒她們都料理的妥帖,你不要太過牽掛着。”
賈珩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賈母身旁坐着的麗人,對上那含笑盈盈的柔潤美眸。
鳳姐這時笑道:“老太太,說着天就黑了,咱們去園子裡放着花燈吧。”
賈母笑道:“走罷,這做了半天,身子骨兒也想動動。”
衆人說着,攙扶着賈母向着大觀園而去。
待夜色籠罩而下,鳳姐則組織着一衆金釵前去大觀園,準備去沁芳溪放着花燈,蜂腰橋之上,燈籠懸掛,火紅火黃,一隻只花燈沿着沁芳溪沿河而流。
煙火向着天空射去,五顏六色,絢麗了夜空。
待一場花燈節結束,衆金釵各自迴歸住處,因爲人實在太多,衆目睽睽之下,賈珩自然也沒有與人獨處。
賈珩甚至都沒有在大觀園居住,而是離了大觀園,前往寧國府前院,待來到內書房,擡眸見着書房之中仍然亮着燈火,將一道高挑、秀美的人影投映在窗扉。
賈珩面色怔了下,挑簾進入廂房,看向那站在一張懸起的輿圖前,陷入思索的少女。
賈珩行至近前,問道:“瀟瀟,怎麼沒有去放花燈?”
陳瀟指着几案上的一卷書冊,說道:“你看看這個,探事遞送來的緊急情報,劉積賢讓我送過來了。”
賈珩拿起軍情急遞,閱覽而罷,面上漸漸現出凝重之色,說道:“奈曼部、敖漢部準備在近期攻打額哲的蘇尼特部。”
“只怕這會兒草原已經廝殺了起來,使者已經先一步知會了額哲,讓他們及早有着防備,但用處估計也不大,這等兩軍廝殺,沒有任何投機取巧可言。”陳瀟道。
賈珩眉頭皺了皺,說道:“如果先讓大同方面出鐵騎接應,又當如何?”
“邊將自守城垣尚且不及,哪裡還敢輕易出戰,再爲敵所趁,折了銳氣,反而不好。”陳瀟冷哼一聲,說道。
賈珩默然片刻,低聲道:“那明天就要出兵了,仍抽調輕騎向北,我整合大同、太原的兵馬,再作計較。”
他先前就猜測,在家裡留不了多久,果然北邊兒又出了事兒。
陳瀟道:“那些火銃還未徹底造好罷?你打算怎麼運往邊關?”
“二十餘門紅夷大炮也差不多夠用了,需用騾馬向着大同轉運,我吩咐蔡權主持此事。”賈珩看向輿圖,目光在太原和長安之間來回注視,又看了一眼平安州方向。
陳瀟清霜玉容上現出思忖之色,聲音如金石清越,說道:“如是抽調十二營的騎軍,大概能抽調出五六萬精銳,這已是京營的騎軍菁華了。”
賈珩道:“騎軍先行,步卒隨後跟進,太原和大同還有不少兵力,以京營主導,也只能以騎軍向北而去,草原的變局只能先由額哲擋上一陣。”
陳瀟道:“那待明日,就要給宮裡說,這是一場牽動國運的一戰。”
如果介入蒙古之戰失敗,那麼女真從此在長城之外縱橫千里,再無人能制。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明天上朝時提及此事。”
……
……
崇平十六年,正月十六,新年的熱烈氣氛漸漸遠去,而大漢帝國如一臺上了發條的機器,在經過短暫休整之後,再次進入運轉。
大明宮,含元殿
今日是節後的第一次朝會,崇平帝召見着內閣諸部大臣共議國事,主要是節後的首見大臣,以示聖躬安康,山河無恙。
殿中文武羣臣分列左右,一眼望去,恭謹而立的緋袍官員黑壓壓一片,此刻氣氛肅穆而莊嚴。
而後,一陣山呼萬歲之聲響起。
“臣等見過聖上,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殿中羣臣齊聲見禮,聲音自含元殿傳至外間的漢白玉廣場上。
賈珩則在朝班第一排,手持象牙玉笏,向着端坐金鑾椅的中年皇者躬身行禮。
崇平帝看向下方羣臣,說道:“諸卿平身。”
“謝聖上。”羣臣謝過之後,面色恭謹而立。
稍作安靜之後,新任的吏部尚書姚輿清咳一聲,出得班列,拱手說道:“聖上,去歲以來,兩江總督沈邡因罪而貶謫,如今疆臣乏人,微臣請閣部廷推賢直之臣,代天子撫育兩江百萬黎庶。”
“准奏。”崇平帝面色淡漠,口中只吐出兩個字。
廷推兩江總督,顯然不是在這樣的節後大朝能夠議定的,而是着閣部是否準備好候遠之人,然後由吏部會同內閣、科道共議,非遽然之間可定。
這時,科道御史之列有一人手持竹笏,正是刑科都給事中鄧進,說道:“啓奏聖上,微臣以爲內閣首輔空懸已久,六部百司事務繁亂,當先舉內閣首揆,上輔明君英主治世,下安文武百官人心。”
崇平帝此刻坐在金鑾椅上,面色淡漠,只是瞟了一眼下方的韓癀,一時間並未說話。
下方的韓癀卻老神在在,有些時候一味躲避,也非良策,今日正是對天子的試探和攤牌。
隨着刑科給事中鄧進提出內閣首輔懸而未決一事,下方就有科道言官出班附和。
首輔這個層次,一般都是特旨授予,廷推的有,但不多。
就在殿中氣氛多少有些詭異之時,賈珩面色沉靜,猛然越衆而出,朗聲道:“聖上,臣有軍情急遞奏稟。”
見賈珩緊隨其後奏事,原本正在思忖着今日是否議起內閣首輔的內閣以及一衆尚書、侍郎,臉上都見着訝異之色。
迎着崇平帝的目光,賈珩拱手道:“奈曼部和敖漢部與女真勾結,反叛察哈爾蒙古的大汗,攻襲汗庭,臣請即刻發兵開赴大同,太原,阻止女真吞併蒙古之戰。”
此言一出,殿中羣臣頓時譁然一片,竊竊私議,糾儀御史都有些彈壓不住。
草原蒙古已經打起來了?不是,這和大漢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許多官員連察哈爾蒙古下方有幾個鄂托克都不知道,如今聽着一頭霧水,更不用說遠赴千里,助蒙古對抗女真。
崇平帝聞言,心頭驚了下,面色也微微一變,目光凝重。
這時,軍機大臣、後軍都督南安郡王,當先出班開口,聲如洪鐘說道:“永寧侯,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軍情?老夫怎麼不知?施大人,軍機處沒有遞送過來吧?”
施傑在一旁接過話頭,說道:“許是密奏,還未遞送過來。”
而不遠處在兵部班列中站着的楚王,瞥了一眼那蟒服少年,又看向南安郡王。
看來,南安郡王家與永寧侯不合。
而在戶部侍郎林如海身後的倉場侍郎齊郡王陳澄,嘴角噙起一絲冷笑。
在這大殿之上,小兒得罪的人海了去。
賈珩冷睨了一眼南安郡王,沉聲道:“昨晚從錦衣探事傳遞而來,蒙古幾部已經召集諸部丁壯,連同女真正白、鑲白二旗以及僕從軍卒,攻伐察哈爾蒙古之蘇尼特部,此事爲密奏,南安王爺不知,不足爲奇。”
南安郡王面色淡漠,拱手說道:“聖上,女真與蒙古之間的戰事,我大漢應該坐山觀虎鬥,以收漁翁之利,不可貿然介入此事,爲人火中取栗。”
這一看就是昨天沒有參與賈珩與李瓚、施傑的御前會議。
所謂小會定大事,大會定小事,書記碰頭會定人事,如果你不知道,那麼就是沒人給你說,要坐冷板凳了。
而南安郡王此番言論一出,不乏支持之音,如禮科給事中胡翼當先出班響應,高聲道:“聖上,去歲以來,我朝廷經年爲戰,士卒歿於王事者,傷殘者不可勝數,可謂勞民傷財,當此休養生息,恢復民力之時,爲一人貪取武功而擅啓兵事,臣以爲如此窮兵黷武,好大喜功,於社稷是禍非福,還請聖上三思。”
這話已是在內涵賈珩爲了自己立功,而擅啓戰事,好大喜功,更是諫言着天子。
崇平帝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不過這等涵養還是有着,沒有理會。
這時,從都察院班列中走出一個青年官員,朗聲說道:“聖上,臣河南道御史御史楊文軒昧死以奏,我漢軍貿然入得草原,地理不明,一旦爲敵虜所敗,後果不堪設想,微臣請聖上三思,不可妄起刀兵。”
下方衆言官紛紛出言附和,多是蒙古與女真之戰,大漢靜觀其變,坐收漁翁之利就好,完全沒有必要參與。
南安郡王嚴燁見此,心頭微喜,這就是人心所向,大勢所歸。
小兒這是一年封侯嚐到了甜頭,貪功躁進,私心太重!
崇平帝面無表情,看向下方衆臣,說道:“諸卿可還有高論?”
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手持象牙玉笏,出班奏道:“啓稟聖上,微臣以爲,女真在關外肆虐縱橫已久,我漢軍冒失出塞,一旦爲敵所敗,臣恐遼東之事重演。”
賈珩聽着殿中一衆朝臣出言,暗暗搖頭,心頭冷哂。
其實,這是中原王朝統治集團的一貫尿性,外面打的昏天黑地,他只是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對外界之事充耳不聞,目光短視。
這一點兒,實在不如有攪屎棍之稱的帶英。
賈珩面色淡漠,卻並未出言駁斥。
如果是以往,他說不得又要舌戰羣儒,一一反駁過去。
但現在,自從取得中原、江南兩場大捷以後,這種程度的論戰,已經沒有必要。
他此刻不說話,反而是最有力的反駁,這是一方朝堂巨擘的底氣。
火箭燒煤,多看一眼都是我輸。
而正在朝臣班列之中的林如海,見着各執己見的朝臣,儒雅面容上卻見着幾許恍惚。
這是時隔多年再次來到朝堂,看着熟悉的爭執與當年幾無二致,同樣是一件事兒爭吵不休。
崇平帝對南安郡王的反駁以及羣臣的附和,不置可否,待下方稍稍消停之後,看向下方一彙總而是看向下方的兵部尚書李瓚,說道:“李閣老在邊關坐鎮已久,怎麼看此事?”
此刻,殿中衆臣都倏然一寂,紛紛看向李瓚,期待這位坐鎮北平的閣臣能站出來反對賈珩的無事生非之舉。
而韓癀與趙默卻皺了皺眉,天子凡軍國之事,不再諮之以內閣,盡委之於軍機處。
李瓚拱手道:“回聖上,前宋偏安南方一隅,值蒙古興兵滅金,金求援於宋廷,然而宋廷不予理會,而後蒙古滅宋,致使崖山之變,華夏正統爲之中斷,前宋之事,殷鑑未遠。”
這位李閣老沒有直接表態,而是講了南宋的舊事,將脣亡齒寒的道理講給了羣臣。
而殿中羣臣一時失聲,看向李瓚的目光見着驚異。
崇平帝目光幽沉,看向內閣的兩位臣子,平靜的聲音毫無波動,說道:“韓卿怎麼看?”
韓癀道:“聖上,微臣以爲李閣老之言堪爲金石之論,察哈爾蒙古在大同、雲朔之地,與我朝相安無事,幾爲屏藩,方有晉、代之地不罹戰火延及,如坐視蒙古滅於女真之手,晉代之地再無寧日。”
天子既然心意已決,那隻能先行出兵。
南安郡王卻拱手道:“聖上,此言老臣不敢苟同,蒙古與女真原爲一丘之貉,如今決勝於草原,我朝正可待其兩敗俱傷,坐收漁利,豈可把自己也陷入其中。”
崇平帝聞言,竟是點了點頭,轉而看向賈珩,說道:“永寧侯可有高論?”
賈珩道:“微臣只問南安郡王一句,如是察哈爾蒙古因受女真逼迫而歸附於女真,又當如何?我大同、雲朔等地皆要直女真,如宋直面於金,燕趙、晉代兩地當敵虜所侵,顧此失彼,京師一夕三驚,未知南安郡王如何應對?”
南安郡王聞言,面色微變,一時語塞。
賈珩不再理會南安郡王,沉聲道:“聖上,決不能坐視女真吞併蒙古,否則女真更爲勢大,那時邊事愈發難以收拾,出兵遏制女真西擴勢在必行。”
崇平帝頷首道:“永寧侯所言,振聾發聵。”
賈珩朝着崇平帝鄭重一禮,說道:“臣請率大軍前往大同坐鎮,修整甲兵,以窺草原之變,相機出兵,不論是坐收漁利,還是聯蒙抗虜,皆可因時而定。”
崇平帝聞言,面色和緩幾分,看向下方的內閣諸臣,說道:“韓卿、齊卿、趙卿,可還有其他高見?”
韓癀聞言,面色肅然,拱手道:“聖上,當派兵阻止女真從容吞併蒙古,壯大聲勢。”
齊昆拱手說道:“聖上,戶部已經準備可供應大軍半年的糧秣,以支應戰事,不使前線有匱糧之憂。”
趙默也拱手出言贊同。
下方南安郡王見得這一幕,臉色難看,繼而只覺得手足冰涼。
內閣與軍機處都支持賈珩開戰,而他好像一下子成了不合羣的……丑角?
其實,這就猶如在一條麪包五十萬馬克的三德子,元首演講之後,不管是軍隊元帥,還是內閣長官都以崇拜的目光。
而賈珩不是靠着一張嘴,而是靠着過往一年的戰事大勝建立的威望,更不用說先前不管是番薯還是財用都折服了戶部,自然造成了一股煌煌大勢。
對於邊事,無可爭議的話語權!
而一些沉默的朝臣,有一些心裡陰暗的,巴不得賈珩與女真早一點兒對上,吃了敗仗,從此也就消停了。
南安郡王也很快調整了心態,心頭冷笑連連。
等着,如果小兒敗了,那麼今日他就是力排衆議的忠直之臣,聖上說不得還要他來收拾局面!
而小兒毀謗加身,下場悽慘。
“擬旨,以軍機大臣、永寧侯賈珩爲徵虜大將軍,揀選京營勁旅至大同、太原,以天子劍節制山西、河北緣邊諸省、邊鎮、節度一應軍事,凡貽誤軍機者,不論文武,可臨機決斷,先斬後奏。”崇平帝沉吟片刻,朗聲說道。
而殿中一衆羣臣,聞聽此言,心頭大驚,但又定下心來。
好在徵虜大將軍只是臨時差遣,先斬後奏,先前在河南之戰時也有這麼一遭兒?
賈珩拱手道:“臣謝聖上信重,微臣縱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當報社稷。”
待賈珩揀兵出征的聖旨降下,朝臣自也沒有議着內閣首輔人選的心思,而隨着含元殿內羣臣三三兩兩散朝離去,但一股緊張和嚴峻的戰爭氛圍再次籠罩了整個神京城。
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都在議着大漢的這次出兵,隨着時間流逝,大漢南北諸省,齊齊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