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元春二夢
榮國府
元春所在的院落,廂房中,母女二人敘着話,周圍丫鬟、婆子在不遠處垂手侍立着。
而王夫人剛剛的一番話,雖更多具有幾分賭氣的意味,但落在元春的耳畔,卻令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驚肉跳。
不是藩王,他就沒有理由攔阻了吧?
其實,她也想知道,珩弟……會不會攔着?
嗯,她究竟在想什麼?
只是……
真的想知道,珩弟會允她嫁給旁人嗎?
此念一起,猶如野草藤蔓一般瘋狂滋生,幾乎在呼吸之間就纏繞了芳心。
“可珩弟如是允准呢。”
元春秀眉微蹙,想到此處,呼吸一滯,芳心不由爲之一痛。
她和他是同族,雖說差不多出了五服,可落在旁人眼中……她不能害了珩弟纔是。
“媽,此事可否容我思量思量。”元春耀如春華的臉蛋兒,頓時見着黯然之色。
這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王夫人執意如此,元春也不好違逆。
王夫人低聲道:“大丫頭,那你儘快想想,說來這位年輕俊彥還是咱們家的老親,人家父親是正二品的總兵官,雖比不上楚王,但年歲才二十就已是參將,可以說年輕有爲,待你過門後就是正室,也不會委屈了你。”
事實上,在這個女子十五及笄,就可許人的時代,元春真是……老姑娘了。
當初,賈珩說的再好聽,但也掩蓋不得這麼一個尷尬的事實,再不嫁人,有可能就被徹底耽擱。
換言之,王夫人根本不可能聽着賈珩用漂亮話“糊弄”太久。
伱珩大爺在外面叱吒風雲,又是錦衣都督,又是京營節度副使,只要想辦的事兒沒有辦不成……結果給她家女兒,還找不來一個適齡的良配?
誰信?
怕不是找不到,是成心耽擱了她家大姑娘吧?
至於讓賈家二房嫡女是否有下嫁之嫌?
元春從宮裡那等所在出來後,基本是大齡剩女的狀態,完全斷絕了門當戶對的可能,只能下嫁,就是說要尋找比賈府門楣低一等的人家託付終身。
當初的楚王,幾乎是意外之喜,然而被賈珩所拒,王夫人如何不耿耿於懷?
誰家十五六歲的公子哥兒,願意娶二十出頭的老姑娘?
更不必說現在榮府又失了勢。
在某人對嫁藩王爲側妃一事上“從中作梗”後,王夫人這時已然退而求其次,打算讓元春嫁給將門子弟。
而這位二十出頭已爲參將的將領,出身邊鎮將門子弟,從家世而言,倒也不算辱沒了自家女兒。
王夫人看了一眼自家女兒,輕聲說道:“明天,你考慮好了,就隨我一同去你舅舅家,在屏風後見見人家,也不能光聽你表嫂說。”
“媽,是不是太倉促了?”元春心頭大急,顰眉道。
怎麼三言兩語就要前往舅舅家與人見面了?
王夫人輕笑了下,說道:“人家也等着信兒,人家以往眼光高,不然也不會耽擱這麼久,好丫頭,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好了,就這麼說着,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罷。”
元春面色一怔,只得送着王夫人離了廂房。
待王夫人一走,廂房中,一時重又陷入安靜,唯有高几上的硃紅蠟燭,無聲燃着,燭淚涓涓流淌。
元春心頭倒亂糟糟的,望向燭光,目光怔怔出神。
這下子她不想去問珩弟都不行了。
待王夫人走後,襲人小心翼翼從屏風後轉過身來,手中分明端過一銅盆熱水,玫紅如蘋的臉蛋兒,籠上一層柔美朦朧之意,道:“姑娘,夜了,該歇着了。”
元春轉過俏麗臉蛋兒,輕輕“嗯”了一聲,向裡廂走去,在梳妝檯前,除着首飾。
“大姑娘,這翡翠項鍊……”襲人被元春取下的項鍊吸引了心神,下意識問着,但旋即頓了口,改口問道:“放在哪兒?”
她明明記得,大姑娘應無這件首飾纔是。
“就放梳妝檯前好了,明天我就要戴。”元春柔聲說着。
襲人應了一聲,接過項鍊,摩挲着翡翠玉虎,暗暗稱奇。
而後,在襲人的侍奉下,開始洗腳。
之後了外間的淡黃色羣裳,只着裡衣,掀起繡着牡丹花的錦被,躺在牀上,隨着幃幔從裡到外放下,一時間明眸睜着,就有些翻來覆去睡不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似下了一陣小雨,雨打窗臺以及樹葉的沙沙聲音,以某種律動交織在一起,恍若最好的催眠曲。
元春眼皮沉重,翻了個身,就是昏昏沉沉睡去,恍若水光漣漪圈圈泛起,光影流波乍興,分明是做了一夢。
一片昏沉天色中,人影憧憧,夜幕低垂。
元春望着前方的人影,心頭不由有着好奇,隱隱覺得街道建築有些熟悉,細觀之下,只見前方一座高有兩丈,巍峨軒峻的漢白玉牌坊,紅條綠漆的坊頂上,正中方形門首似乎鐫刻有字跡。
只是如大多數支離破碎的夢境,任憑做夢之人怎麼細瞧,都看不清其上字跡爲何。
元春也不例外,轉而將心神投入宏闊、軒敞的街道,只是夜色鋪染而下,街道兩旁房舍屋脊連同檐瓦都籠在夜色中,影影綽綽。
再往下看,只見老祖宗、母親、伯母都着誥命大妝,列隊相候,後面是頭戴攢金擂絲鳳、身着黃青色襖裙的迎春妹妹,同樣着珠翠螺髻、黃青色襖裙的探春妹妹以及惜春妹妹,還有寶釵、黛玉等賈府一衆女眷,翹首以望。
目光及左,可見自家父親頭戴烏紗,身穿五品官服,白淨面容上帶着焦急之色,大伯以及一衆府中男丁也俱在。
元春心頭就是微訝,思忖道,一大家子這時候,站在寧榮街這裡做什麼?
而且……珩弟呢?
至於牌坊門首的字跡,恍若也隨着元春的心神活動,在夢境中漸漸清晰,在西邊兒天際的最後一抹金色餘輝散去前,倏然現出「寧榮街」三個大字。
而後,隨着內監往來拍手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只見鑼鼓響起,絲竹管絃大作,一隊隊打着幢幡、傘蓋的宮女、內監,簇擁着一頂玻璃簪瓔頂的八人擡轎子,徐徐而來。
身後傘蓋籠着燈光,於後伴隨,在榮國府男女的眷屬的迎接之下,盛大喧鬧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進入榮國府大門。
“這是誰?怎麼出行這般大的排場?”元春心頭生出一股好奇,聚精會神地看着那八擡轎子進了榮府大門。
而恰在這時,百年公侯府邸的門樓上空,集束煙火“砰”的升起,在夜空中連連炸響,煙花大五彩繽紛,光影絢爛,而榮國府正門大門,廊柱上懸着的紅燈籠隨風搖動,久久不停。
元春視線隨之拉近,心頭又是一驚,只見那從正門而入,在女官、內監簇擁下,頭戴滴翠鳳冠、身穿繡着龍鳳呈祥團紋黃袍的麗人,在幾個女官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這,怎麼是我?”
此念還未掀起驚濤駭浪,竟又是光影交錯,夢境穿梭。
下一幕夢中場景,如丹青水墨在潔白宣紙上暈染而來。
只見夜色籠罩的湖面,彩燈串串,彤彤如霞,燈火漿影伴着船影,齊齊倒映在湖面之上,倏爾,更有鼓瑟錚鳴,自四方依稀傳來。
少頃,一艘長有兩丈的蘭舟泛波於如鏡的湖面,精美的八角宮燈懸於舟頭橫樑,暈下的圈圈光影,將一個着鸞鳳裙袍、披着淡黃色披風的女子,映照着風姿婉麗,儀靜體嫺。
女子在女官的簇擁下,立身舟頭,滴翠風冠瓔珞流蘇下,那張端麗雍美的臉蛋兒,浮着淺淺笑意,美眸四顧,眺望着湖畔的蓮花宮燈。
“這是沁芳溪,……引出的湖?”而元春這般想着,卻恍若福靈心至,頓時浮起一念,“這是珩弟先前讓修好的園子?”
這時,擡頭看去,只見那白玉牌樓正中鐫刻的字跡,朦朧看不大清。
“娘娘,前面就到了。”女官扶着元春的胳膊,低聲喚着,似是抱琴的聲音。
夢境往往荒誕不經,視角多在第一視角和上帝視角來回切換,但每一個片段都是潛意識的光影拼接。
元春心頭一跳,顰了顰秀眉,心底有些不悅。
卻是爲這稱呼而驚,爲何喚着她爲娘娘?
她雖入得宮中,可只是女史,而且也……已出宮了。
這時也顧不得這些,或者說無意識地的以纖纖細步,棄蘭舟上岸,光影再次變幻,倏爾已然入得明堂。
“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元宵一同團圓,今日娘們兒不說不笑,怎麼反而哭了起來?”元春靜靜看着那女子輕聲說着,而後與一衆女眷相擁哭泣。
衆人又忙敘會兒話。
過了一會兒,元春又看向面上帶着欣喜之意的衆人,唯獨不見賈珩,心頭疑惑,問道:“珩弟怎麼沒在?”
賈母、王夫人:“???”
而這時,那女子又道:“怎麼不見寶玉?”
“未得口諭,外男不得擅入。”賈母淡淡說道。
元春與一旁的女官吩咐一句。
之後寶玉進得明堂,倏爾光影再次緩緩散去……
這似乎還是一個長夢,也不知多久,許是二三年的光景。
元春這時發現,目之所見,數匹馬匹往來不停,榮國府外一隊隊錦衣府衛士,圍攏着府邸,裡裡外外圍攏的水泄不通。
“一等神威將軍,走私販私,深辜朕望,褫奪其爵位……”面白無鬚的內監展開聖旨,朗聲唸誦,然後給下方跪着的賈家衆人道:“接旨罷。”
不多時,忠順王與一個穿着猩紅色官袍,頭戴烏紗帽的中年,正是白日裡所見的賈雨村。
賈雨村躬身湊至忠順王近前,低聲道:“稟王爺,前江南甄家、金陵史家,獲罪被抄,其金銀家產原應抄沒入官,但不少家財都隱匿在賈家,請容下官前去細細查抄。”
忠順王爺手捻鬍鬚,揚起得意的臉色,點了點頭,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端坐在條案之後,道:“那就細細抄檢。”
“珩弟呢?怎麼不見?”元春見着這抄家問罪的一幕,心頭大急,忽然想起賈珩,但好似這裡從來就沒有見到珩弟一般。
如斯夢境,所有的場景,無一在先前的現實中找到映射。
忠順王、賈雨村以及賈赦抄家、流放,這幾日的光影意識,如在海底的記憶,一下子翻涌出來,組成一團“荒誕不經”、“真假難辨”的元春一夢。
而在元春心頭暗暗發急時,忽而光影交錯,見得那庭院中,自家父親、母親以及大伯、伯母還有丫鬟、婆子,都垂頭喪氣,出了榮國府大門。
不,這都是假的,不會的……
有珩弟在,不會的。
元春心頭大慌,正如陷入了某種恐怖噩夢,跑都跑不動的做夢人。
元春只能看着自家父親、大伯還有賈璉被帶上了枷鎖,其他女眷失魂落魄,緊隨其後,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如鳳姐、平兒等人,被一隊隊膀大腰圓、面容兇狠,着飛魚服、繡春刀的衛士,押送着出了榮國府大門。
而站在廊下執刀警戒的兩個錦衣衛士,各拿着一張加蓋官印的封條,貼在榮國府銅環的硃紅大門上,形成一個“叉”字的封條。
其上鈐押的紅色官印,印泥嫣紅刺目,不知爲何,竟如鮮血一般迅速蠕動着,在元春心神中逐漸佔據,恐懼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元春的夢境。
啊……
元春猛地驚醒,睜開眼眸,心神驚懼不已,赫然發現自己躺在繡榻上。
“原來是做了個噩夢。”元春長鬆了一口氣,想要起身,卻發現四肢似動不得。
再看頭頂是紅色幃幔,似佈置着綵帶。
“大姐姐,做惡夢了?”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溫潤聲音好似在心底響起,也讓元春微訝之時,徇聲望去,只見少年坐在牀頭,目光溫煦。
而其身後高几上,那兩根紅色帶着金色雙喜字的蠟燭,無聲燃着,彤彤的光影撲打在少年的臉上,面部輪廓似都隱在如夢如幻的光影中。
“珩弟,剛剛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元春這次可以撐得起身來,看向少年,敘說着夢境,只覺那張冷峻、削立的容顏,在這一刻竟是無比安心。
“大姐姐,家裡發生了不少事兒,最近許是太過思慮了。”少年伸出手來撫過肩頭,將元春擁至懷中安撫着,聲音帶着安神定意的氣息,“夜深了,大姐姐,咱們早些安歇罷。”
“嗯。”元春輕輕應了一聲,不知爲何,芳心大羞。
之後擡眸,已見着珩弟已經去除衣裳,然後掀開錦被,與自己躺在一起。
元春羞紅了臉,低聲道:“珩弟,我們這是?”
“我們不是剛剛成了親?”少年的聲音似有着幾分飄渺。
元春愣了下,記憶深入的碎片恍若浮起,是的,她和他已成過親了。
在這一刻,將上一次的夢境在這一刻連接起來。
而後,就是窸窸窣窣,心念動處,裙裳早已不見。
只是,元春正等待着什麼,忽地驚訝地看向伏首的少年。
“珩弟,別……”
與此同時,元春沉浸於夢境時,榮國府庭院中,天穹上忽地響起一聲春雷。
崇平十五年的驚蟄,不期而至。
而一場在厚重陰雲中醞釀了幾日的春雨也不再淅淅瀝瀝,而是“嘩啦啦”,拍打在黛青鬱郁的屋脊上,不多會兒,就騰起濛濛水霧,雨水緩緩流淌,沿着檐瓦落下,浸溼了檐下一簇簇青色苔癬。
“嗯……”
牀榻的女子,嚶嚀一聲,也在這一刻驟然驚醒,光潔如玉的額頭,已然滲出了一層細密汗,往日那張白膩如雪、般般入畫的臉蛋兒,緋顏如火,就連小衣也被汗水浸透。
“我這是……被夢魘着了,還是夢中夢……”元春美眸焦距,從恍惚中凝聚,顰眉想着。
從一旁摸過手帕,擦了擦額頭。
貝齒咬了咬脣,臉頰又是滾燙不已。
她怎麼能做那般不知羞恥的夢?
這次,珩弟“欺負”她不說,還竟那般如對長公主那樣……
元春一時間心亂如麻,只是聽着外間滾滾而來的春雷聲,轉念又不由回想起那夢中的一幕幕場景。
煙花絢爛的上元佳節、錦繡盈眸的彩紅花燈、湖上泛行的蘭舟槳影……以及最後那兩張嫣紅刺目的封條。
元春不知爲何,芳心忽然起了一陣恐懼。
“夢裡沒有珩弟,抄家……”元春撐起一隻胳膊,微微側得身來,顧不得粘噠噠的感受,凝眸思索。
可以說少女的夢境,正是源於賈赦被流放之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有詩爲證: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寧國府,內書房
已是子夜時分,聽着驚蟄之滾滾春雷,賈珩心有所感,從書桌後,起得身來,推窗眺望着外間的夜色。
彼時,春雨拍打竹林、假山的聲音次第響起,天地靜謐難言,只見花牆之畔的迴廊上,懸着的燈籠搖曳不停,火光映照在花牆牆縫,可見流淌而下的雨水,洇潤着牆下鬱鬱蔥蔥的藤蘿薛荔。
天地似在密集的雨珠中,漸漸朦朧了視線,賈珩負手而立,聽着春雷,思緒紛飛,影子投在牆上,牆上懸掛的對聯,家事、國事二字,恰恰爲少年的肩頭遮蔽。
“公子,這般晚了,怎麼還沒歇着?”就在這時,晴雯一身紅色小夾襖,披着衣裳,半穿着繡花鞋,伸出小手捂住嘴,打着呵欠問道。
分明是被尿憋醒,從牀上起夜,然後看着賈珩書房燈光還亮着。
因賈珩要在書房批量處置公文,提前和在亥時送過銀耳蓮子羹的秦可卿說過,而晴雯一直是賈珩的貼身大丫鬟,就在書房不遠處睡着。
“沒事兒,這就睡了,怎麼不多披件衣裳,省得着涼了。”賈珩輕笑說着,擡眸看向外面披着衣裳,身形纖麗的晴雯,只覺往日狐媚、嬌俏的小姑娘,睡眼惺忪中,有着幾分難得一見的嬌憨。
晴雯近前幫着賈珩斟了一杯茶,看着燈火下神情柔和幾分的少年,輕聲道:“公子,也別熬太久了,身子要緊。”
賈珩輕輕將窗戶關上,轉頭看向晴雯,笑了笑,說道:“剛纔好大的雷,這場雨水過後,春暖花開,春天就徹底來了。”
晴雯看着少年,不知爲何,總覺得自家公子話中有話,輕輕“嗯”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