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家椽自上回遣人進入學署行刺未遂之後, 便整日提心吊膽,惶惶難安。若說贛省歷任學差他們亦是見過不少,贛省科場槍替拉榼之風是由來已久, 因了周家背後有京城的勢力, 兼了周家更是馴養一批武童作爲打手, 歷任學政爲求自保, 便是進場監考之時亦是自行尋人護衛, 避之唯恐不及,以免誤遭魚池之殃。未嘗有人膽敢親身直面打手威脅而面不改色之人,更無此類先下手爲強, 設計將武童之首武繼志並了諸武生誘捕歸案之舉,令他家拉榼之舉悉數破產。如今便是遣了刺客前往行刺, 這狀似弱不禁風的年輕學政更是膽敢赤手握劍刃而不懼, 倒將刺客駭退, 反令自己落了把柄在人手。
隨後學政以妨礙取試、謀害欽差爲由發榜檄文,張貼於城, 傳令周家椽與武繼志一道受審。周家椽自是知曉此番這年紀尚輕的學政乃是動了真格,鐵了心欲辦他一干人等。正待嚮往昔素有往來的巡撫董毓葆求助,令其代爲從中斡旋一二。不料此番董毓葆親上門來,卻是一改往昔和善之態,竟拉下臉來, 絲毫不留情面, 道是自己身爲巡撫, 不可干預學政事務, 且若是爲學政發覺其有受賄徇私等情節, 少不得被其封奏。此外,董毓葆更是過河拆橋, 爲求自保,免擔保護不周之責,更是令周家椽速速將刺客交出,令其歸案,如此雙方皆可省事,否則亦添緝拿追剿刺客之務。此番周家椽見董毓葆毫不顧念周家舊情,曾受自己不少恩惠,待此番自己出事,竟絲毫不念往昔之恩,竟急於與周家撇清關係。
念及於此周家椽是氣不打一處來,心下只道是你不念他周家椽之情尚可,看你今後如何面對京裡的吏部侍郎!只是此時求救只怕爲時已晚,先行寫了家信令京裡的家兄在聖上面前求情,求三王爺爲自己作保。隨後又命可靠之家人,攜了金銀等物上京打點,這邊南昌府衙之中因董毓葆已親自前來聲明叮囑過,遂暗自打點已然行之不通,董毓葆劉秉衡等人此番是急於將他抓捕歸案。奈何時日太短,林煦玉即便受傷染恙亦不肯寬限庭審時日,令他家根本不及打點準備,開堂之時,只得硬着頭皮前往。
此番煦玉於學署衙門開堂審訊,煦玉高坐公堂之上,一旁是陪審的董毓葆並了劉秉衡二人。只見大堂中間一溜兒跪着彼時煦玉設計於貢院現場抓獲的一干拉榼的武生,爲首的正是那武繼志,一旁則立着作爲證人的生員士子。
此番庭審之前,煦玉早已審訊過武繼志,那武繼志亦是盡皆招供,將所犯之罪寫成供狀。此番庭審不過將武繼志等人所犯之罪與受害之生員人證等彼此相互對證一回,令百姓得以觀看知曉罷了。
審過武生之後又審文童,卻說周家椽之前是既以武生拉榼,又使文童槍替代考,此番煦玉依據知情之人舉報,擒獲幾名周家資助培養又專替他人槍替的文生,又命他們招供,將他們知曉的其餘同樣專做槍替的文生招出,道是若是隱瞞不報,一經查出,一干人等一併連坐加罰。而隨槍替之案而出的自是濫保,周家亦有一批年高輩老的秀才專管爲人做那廩保,收取重金從而與槍替相互勾結合作,替槍替之人隱瞞。遂此番煦玉亦查出一干專做此營生的秀才,與槍替一併處理。隨後依據這幹文童的供詞,列出周家椽所任用的槍替文生名單,此番庭審煦玉便將此名單並了諸生供狀交與周家椽審視,那周家椽戰戰兢兢地接過,愈看愈心驚膽寒,只見此番煦玉幾近將自己老底掀了出來。只聽座上煦玉又道:“你且審視清楚了,其中可有那被冤枉的?本官極爲公道,尚許你辯護。”
那供詞等具有一干文生簽字畫押,便是周家椽欲狡辯幾句亦無從辯起,只得默認。
隨後煦玉正待將那周家椽的數罪坐實了,便見南昌府同知定保率領幾名衙吏押着一人步至公堂之上,拱手說道:“大人,人犯興安帶到。”
那周家椽見狀已是駭得面如土色,此人正是當初周家暗中培養的死士,專爲周家椽行些勒索敲詐暗殺等見不得人的勾當,亦是此番前往學署刺殺煦玉的主犯。此人落網,則意味着周家椽行刺欽差的罪名坐實,如此一來則斷非干涉本府取試一樣罪名便能輕易結案的。
卻說之前煦玉審訊一干武生文童並了周家椽之時,那堂上聽審的董毓葆並了劉秉衡一直礙於此乃學政職責分內,遂惟有沉默傾聽,未曾插言干涉。如今由定保所逮捕之人,所犯之罪則關涉本府刑事案件,確屬知府巡撫任內之責,由此忙不迭從座上對犯人叱道:“堂下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那人犯聞言方擡首對曰:“小人名喚興安,正是南昌府武生。”
一旁定保則道:“下官遵知府大人之令,前往周家椽家中搜捕當日行刺林大人的刺客,從他家中搜到疑似行兇的兵器,被埋在花園之中,其上有血跡,還有夜行衣之類。此花園正對着這興安的住處,此物疑似該人所有。”言畢便將證物呈上。
座上煦玉聞言,則道:“此番既是武生犯案,亦屬學政職責範疇,若是此生罪名審實,將剝奪其武生資格。”
言畢煦玉從董劉二人手中接過那沾血長劍,又將自己左手紗布解下,將手中傷勢與長劍鋒刃相互比對一番,全然相合,可知劃破煦玉手掌之物正是此劍。隨後又取出一幅畫軸,命一旁侍立的蔡新打開,只見正是一幅潑墨的《江南春雨圖》,然青山的部分卻清晰地印上了一個沾泥的鞋印。
那蔡新展開畫軸之後則道:“此畫不正是世兄當日午後閒來無事之時畫的?彼時在下與史兄尚還賞鑑此畫,在下等皆贊世兄妙筆丹青,墨潑紙素而隨手點染,潑墨爲山、潑翠爲葉,雲霞風雨皆是相映成趣、酣暢淋漓,如今這、這是……”
一旁煦玉聞言乾咳一聲對曰:“不錯,正是此畫,此畫用墨較深,此地氣候溼潤,上午又降雨一場,遂半日來皆未曾乾透,本官將其鋪展於窗下案臺之上晾曬。不料那刺客從窗口躍入,正踏在此畫之上,留下了清晰的泥印。此番正可與這搜剿的夜行衣的鞋底比對一番,再將畫上泥土與鞋底泥土相互比對,若是合對,便能證明此衣劍等物當真乃是刺客之物。”
蔡新則接了句:“只可惜了世兄一幅好畫,爲這刺客一腳盡毀,當真暴殄天物。”
隨後煦玉便命衙吏將那鞋子取來比對,結果自是完全相合。此外又有衙吏前來回報曰在興安的房中亦發現了大量類似的泥土腳印,因是降雨之故,興安前往花園掩埋行兇之物時需得掘土,泥土溼潤,自是沾了許多在鞋底,隨着其主行動而留下痕跡,恰巧留在了興安房中。此番煦玉則對堂下的興安說道:“此物既爲刺客留下的,如何此物於你院中地下被發現,院中泥土鞋印亦在你房中,你尚可解釋一番;抑或你有那證人可證明行刺當時你人在他處,亦可證實你之清白……”
此番不及那興安辯解,一旁的董毓葆便亟亟開口說道:“林大人何需贅言,鞋印泥土在此人房中被發現,此人嫌疑最大,命人擺下刑具,拶指棍棒地伺候一陣,還怕有甚抵賴狡辯的都悉數招了……”說着便轉向那興安問道,“此番可是你潛入學署意圖刺殺林大人,又是何人指使,你且悉數招了,省得我們添這許多麻煩,你還徒受皮肉之苦!”
這興安見自己主子已是自身難保,即便再行隱瞞如今亦無人可維護自己,何況這座上林大人胸有成竹,一旁董劉二人亦是來勢洶洶,皆是不審出個結果誓不罷休之狀,不若將自己知曉之事盡數招認,尚能少受些冤枉罪。如此念着方答道:“回大人,當夜奉命入署行刺林大人之人正是小人,小人乃是受了家主指使……”
此番聽罷那興安之言,座上煦玉倒也神色淡然、不辨喜怒,董劉二人面上則是洋洋得意,行刺欽差之事水落石出,他二人便有了交待,忙不迭令那興安寫了供詞並簽字畫押。另一邊跪着的周家椽則氣不打一處來,這興安一招供,自是將他這一幕後主使的罪行坐實了,他便也百口莫辯。只見那董毓葆轉向自己問道:“周家椽,此番你指派之刺客皆已悉數招認,你還有何言可說?”
那周家椽垂首,咬牙切齒地尋思片晌,手下文童武生皆已悉數招供,如何還有自己這個主謀翻案的餘地。正兀自不甘心地沉默着,便聽那座上董毓葆將驚堂木拍得震天響,命他莫要抵賴拖延,速速招認了。隨後只見那同知親自遞來紙筆,令自己將供狀寫了。
待審實周家椽等人之罪,煦玉方拉下臉來,此番南昌周家椽案涉及面之廣之深實屬罕見,其影響深遠,嚴重危害南昌士風考風,遂煦玉判決亦是鐵面無私,絕不容情。他素昔爲人便是嫉惡如仇,如今更是爲除此地毒瘤,惟用重典,只道是不下猛藥無以醫其痼疾。
此番周家椽之案所涉及之人皆由煦玉親自定了罪,命衙吏寫了卷宗,此番周家椽所犯共五條罪狀:
其一,鬻販槍替;其二,拉榼訛詐;其三,濫保包攬;其四,滋事擾民;其五,僱兇行刺欽差;以上諸罪,實不可恕,剝奪其舉人資格,即刻收監,秋後問斬。
武生武繼志,素行拉榼訛詐惡舉,不法多年,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實屬周家椽從犯,剝奪其生員資格,即刻收監,秋後問斬。
武生興安,行刺欽差未遂,剝奪其生員資格,判處終身□□。
其餘周家椽名下涉及槍替的文童,悉數剝其功名,開除生員資格,情節嚴重者□□三年,較輕者枷號三月以示懲處。
其參與拉榼訛詐之武生,其教習一併連坐,俱剝奪其生員資格,情節嚴重者□□三年,輕者枷號三月。
爲周家椽槍替作保的廩保,則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皆剝奪其生員資格,無論輕者重者,一律處流徙之刑。加以“濫保”勘語,一律革除,永不復用。
卻說待此番煦玉將此案所涉及衆人宣判完畢,爲數不少之人因難受重刑皆跪地乞恩求饒,其中有那自詡才高能文之資深廩生者,欲憑己之才乞求煦玉開恩,免其流徙重刑。煦玉見狀將身子往座上靠了,從袖中抽出撰扇啪地展開於手中輕搖慢扇,冷笑一聲對曰:“既知今日之果,何行當日之事?你道是欲憑己之才,本官倒欲見識一番,是何種博古通今之偉才尚需本官格外開恩。”
一旁的蔡新史調二人見狀便知座上煦玉被激起了性子,心下直怨這廩生不知深淺,戴罪之身竟敢在煦玉跟前叫板,逞才顯能。不知素昔惟有這大才子在他人跟前逞才顯能的份,他人何敢造次。惹着這大才子動了真怒,不將人駁得體無完膚、一敗塗地便也誓不罷休。
此番果不其然,只見那廩生自詡年高資老,所學甚雜,不拘以何詩何文出口發問議論,卻皆爲煦玉同樣以詩文駁回。又以訓詁、考證之類相難,不料一個詞該生提出十三種解釋,煦玉則提出十九種,且俱有出處。又比經解,論及《易》之註疏,該生惟知後人註解不過五六十種,大言不慚地自誇曰看過上百種之多。煦玉則道尚看過不過九十三種之多,又將這九十三種注家名姓、卷帙通共說了一遍,又反問該生既知上百種之多,可將自己未曾列出的卷帙皆羅列而出,那生聞言踟躕半晌,啞口無言。此番堂上俱是文人學士,場外亦有本地生員並了官員圍觀,堂上的才學對決,皆令在場衆人大開眼界,惟不同之處便是內行看門道,對了煦玉才學無不欽佩有加;外行則看熱鬧,這文人學子鬧架,自有一番抑揚頓挫、沉吟推敲之趣。這廩生此番與煦玉對決,未曾將長官駁倒,反倒自討沒趣、失了面子,最終敗下陣來不說,尚爲煦玉訓斥一通,道是讀書是爲明理,如今讀了一世之書,尚且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便也枉爲讀書之人。
另有廩生則自持老邁窘困,不堪重刑,乞求學政加恩開復。煦玉見狀亦不容情,只道是廩保關係重大,若廩保持正,自是百弊皆無。況廩保既爲秀才之中資深之人,當應潔身自好,爲人榜樣,豈能如此貪金重利、濫保充數,枉爲聖人門徒。若他爲一人破例,今後少不得有更多濫保自持年高窮困,乞求加恩開復者,豈非是縱容了濫保之風。遂此番他定需鐵面無私,下死手整治方可導正贛省不良之風。卻說之後這幹廩生不論年老年少一併發配,有那體弱多病、老邁困窘之人支持不住,病死途中,亦有堅持至發配之地便葬身於此的。此番則不消贅述。
此番發配的發配,收監的收監,整治了一干文生武童,一時之間南昌府士子是人仰馬翻,雖說此案將將斷下,煦玉將周家椽等人收監不久,此事便已震驚京師,大理寺並了刑部專程派遣專員前來南昌府調查此事,命死刑暫緩,以待大理寺複查。然即便如此,亦得益於煦玉的一番作爲,方令贛省這處的士風爲之一振,始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