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次日早朝, 景治帝本欲令衆言官唱這主角,於羣臣跟前將賈氏諸人之罪參劾上奏一通,佔據言論主導, 將賈氏一族就此扳倒, 令其永無翻身之地。不料卻見炎煜出列上奏, 將奏本奉上, 道是多日未曾定下的和親之事總算有了眉目, 先是上奏曰:“郡主炎煐身體欠佳,臥病在榻,若是此時出發前往番邦, 只恐旅途勞頓,難以支持;便是僥倖到得茜香國, 亦是多有勞損, 難當和親聯誼重任, 且郡主身體欠佳,有傷我朝威儀。慮及於此, 臣方與太妃商議,只道是另擇一上佳之人取而代之,如此和親之事便也萬無一失了。”
景治帝方問擇以何人,炎煜則道此人正是太妃義女,亦可充了郡主之名, 乃榮國賈政第二女, 已故賈貴妃之妹。
景治帝聞罷兀自尋思, 只聽炎煜又道:“賈氏一族與我朝有些淵源, 祖上爲開國元勳, 如今更乃已故貴妃母族,不容輕忽。此番將貴妃之妹遠嫁他鄉, 數年前又爲母妃認了義女,彼時尚有許多誥命夫人一道作證。論了身份,倒也不失我朝國威。今番賈氏一族雖爲戴罪之身,陛下若允此事,豈非與了賈氏一將功贖罪之機,正可彰顯陛下寬待功臣之胸襟……”
座上景治帝一面聞聽炎煜奏請之言,一面掃視一回奏本內容,只見奏本末尾尚有一干官員附議,正是北靜王、侯孝華、蔣子寧、韓奇這干與賈府素來要好之家。景治帝見罷冷哼一聲,正待拿了話駁回,便聞殿外通報曰:“兵部員外郎鄧開運,攜孝親王奏本求見。”
衆人聽罷,心下暗道“原來五王爺還藏了這一手,暗自安排了人手,待賈府事發,便遞上奏本”。
景治帝聞言微眯雙眼,咬牙道句:“宣。”
隨後只見一個身着從五品官服的年輕官員手捧奏本垂首步入大殿,步至衆臣之前,跪下行禮叩首,隨後見內侍下了臺階,方將那奏本恭恭敬敬遞交與內侍。
座上景治帝問道:“孝親王是如何吩咐你的?”
那鄧開運答:“王爺只吩咐下官,待皇上清算賈府之時,將奏本上達天聽。”
景治帝聞言不答,只於手中翻看這奏本,只見本中所言,於這位五王爺而言,竟是少有的懇切謙遜。其中所言無非是賈珠乃本朝少有之俊資英才,若得留任兵部,可當大用。望吾皇能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不拘一格、廣納賢才,方保我朝昌盛,國泰民安。
景治帝閱罷,心下冷笑一聲,暗忖如爾之言,若朕執意除去你這兵部侍郎,豈非顯得朕惟知排除異己,無容人之雅量?正兀自尋思着,便又聞見內侍通報曰:“內閣學士林煦玉並翰林編修林熙玉求見。”
景治帝聽罷笑道:“這林閣學昨日已然染恙,今日聞得吏部來報曰林閣學告了假,何以此番求見?”
待內侍宣了二人覲見,二人行禮畢,煦玉方道:“臣昨日求見,皇上告臣曰有事方明日早朝奏請,遂臣不敢違逆,雖身染疾恙,仍只得強撐了前來,奉上奏本。”說罷將手中奏本奉與內侍,遞與座上景治帝。一旁熙玉亦將一頁宣紙一併奉上。
景治帝接過奏本,心下已料到煦玉奏本內容,不過便是爲賈氏一族求情而來,心下暗道此番任你如何花言巧語,自己亦斷不會沒了主意。不料待閱罷奏本全文,只覺全文情真意切、懇摯言深,所道之言不無道理。待閱至末尾,更有那翰林諸人簽名附議,另一邊那由熙玉呈上之單頁,正是京師國子監全體監生簽名附議奏本之言。景治帝見罷,方覺此奏本有那千金之重。此奏本之言,已斷非林煦玉一家之言,實乃這身居內閣學士的京師才子憑一己威望,與士林諸人聯名上奏。若自己此番惟以一己之見,一意孤行,定要重處賈氏一族,倒顯得爲君之人違拗士心。
一時之間,景治帝亦是難以抉擇。隨後只得開口詢問衆臣之意,惟盼着上奏參劾賈氏的言官能力戰諸人。然此番在場諸臣從旁察言觀色,皆知此事非同小可,堂上情勢微妙,顯然雙方是相持不下,且便是座上聖上亦不知如何拍板定案,遂皆不願做那出頭之鳥。
景治帝見狀心下暗恨,只道是這幹言官,上奏參劾之時尚且百無禁忌、不吐不快,如何待到堂上,便又噤若寒蟬,不肯輕易開口,唯恐成那衆矢之的。待景治帝復又詢問一回,方有那言官戰戰兢兢地出列,將賈氏之罪重申一番,道是此等大罪,罪不容誅。另一邊站立的水溶隨即出列對曰:“賈氏有罪不假,只臣等懇請聖上給予賈氏一個將功贖罪之機,既能有功於我朝,又可令賈氏折罪,豈非一舉兩得?加之如五王爺奏本所言,賈珠南征有功確屬事實,言官所參之罪尚未構成實罪,當從輕發落……”
之後又有言官出列,自有煦玉、炎煜等人一併駁回,雙方你來我往,各執一詞。景治帝掃了一眼堂下立着的幾位殿閣學士,自早朝伊始,尚未表態,遂對其中的東閣大學士謝鉞問道:“對此事,謝閣老有何看法?”
謝鉞素來老謀深算,對景治帝用意洞然明瞭,方道:“此事言官們既有參奏,想必知之甚詳,無需老臣再行參言;然南安王、北靜王所言之事亦頗爲在理,允賈氏戴罪立功,對上則有利於國,對下亦可安功臣之心,倒是個兩全其美之法;此外林閣學之本亦不無道理,附議之人甚衆,想必是大有可行之處……”
座上景治帝聞言心下冷哼一聲,道曰“老狐狸,令你表態,你便說些無關緊要之言搪塞,一味和那稀泥,倒將自己置身事外,着實可恨”。
隨後又問了幾人,皆是位低的倒是極力慫恿重處賈氏一族,位高的均與謝鉞的看法無出其右,惟一副坐山觀虎鬥之態,其中禮部尚書孫家鼐見自家兒子亦簽名附議煦玉奏本,自己當是無法撇清關係,遂出列附議煦玉之本,只道是“賈氏之罪抑或並非子虛烏有,乃確鑿屬實,然如今緊要之事乃是如何處置賈氏一族。若是過輕以至於盡恕其愆,則恐罰不襯典,萬難服衆;然若是用典過重,則如林閣學所奏之言,只怕有違人心,令士林功臣一派寒心……”
景治帝聞罷孫家鼐之言皺眉,早已聞說這林家與孫家聯絡有親,如今觀來果真如此,分明便是同氣連枝。這孫家鼐一語道破林煦玉奏本的真意,這奏本不過是欲向自己表態,若是自己欲一舉將功臣之族連根拔除、除之而後快,當與衆人之願背道而馳。念及於此,眼光不動聲色地掠過案前的奏本,待掃過末尾一干簽名之時,微眯雙眼,心下暗道:“這林煦玉當真好手段,竟夥同這一干翰林監生聯名上奏,逼迫自己從寬處理,否則便是有違士心、不近人情,還揹負着兔死狗烹之名,真恨不能將之一併剪除。”
然雖如此作想,景治帝到底並未失了理智,氣惱歸氣惱,亦知這座下的林煦玉確爲不世之才,出任學差、整頓科場,功績顯赫,若除了他,倒也當真落了老五的口實,道是自己無容人之雅量了。
躊躇半晌,景治帝終暗歎一聲,對炎煜說道:“明日辰時送那賈探春入宮面見一回太后、皇后,令她二人甄別審查可否擔此大任。”
炎煜聞言大喜,忙不迭叩首謝恩。
隨後景治帝不過吩咐幾句,便令衆臣退朝,衆臣三呼萬歲,送帝登輿。
待景治帝去後,殿內衆臣正依次退出大殿。有那素昔相好之輩圍攏一處,其中炎煜對煦玉打趣道:“林大人好大的人物,務事繁忙。昨日出此大事,小王於靜王府專候大人大駕,不料竟尋不到人~”
煦玉聞言,對炎煜作揖答曰:“昨日在下入宮,失候於王爺,還請王爺恕罪。三妹妹之事當是仰賴於王爺,在下代親族向王爺道謝,容日後相報。”
炎煜擺擺手答:“亦非小王一人之意,全賴賈姑娘自請,願代妹和親遠嫁,倒是幫了小王一家一個大忙,需言謝之人正是小王……此番她府上自顧不暇,她出嫁一事小王府上自是責無旁貸,定然盡我所能,以備厚資……”
煦玉則道:“多謝王爺費心,若有需在下相助之事,請王爺儘管開口。”
炎煜頷首,隨後又道:“此外奏本一事亦有賴子卿擬筆,小王如何得有那般文采。”
煦玉聽罷這話修眉微蹙,心下暗忖方纔殿裡衆言官紛紛參言,惟有此人一言不發,未曾表態,全然一副漠不關己、置身事外之狀,不料竟暗地裡相助炎煜等人。
之後衆人一面商議一回探春之事,一面往殿外行去。不料此番未行多遠,衆人只見身側一人忽地倒地,忙一併望去,正是煦玉。一旁熙玉見狀,高呼一聲:“哥哥!”隨即一個箭步跨上前來,蹲下探視,只見煦玉面色慘白,昏厥過去。似是已兀自強撐許久,終於支撐不住……
翌日,炎煜按聖上口諭,着人將探春精心妝飾打扮了,又由南安太妃親自攜了一道進宮參見太后皇后。卻說探春雖爲賈府庶出之女,然生得是文彩輝煌、聰慧機敏。自幼皆養在賈母身畔,由賈母一手教養,後爲南安太妃認作義女,入得王府學了王府規矩,亦增了許多見識,較了普通大戶世家之嫡出小姐,亦是毫不遜色。故此番雖入宮受太后皇后甄別,然亦是無可挑剔之處,何況她二人亦知所謂入宮覲見甄別不過是那形式,乃皇上於衆臣之前的藉口,不欲當面應承賈氏之女遠嫁之事罷了。遂如何有那刻意刁難之理?而皇后倒當面讚賞探春幾句曰有貴妃在先,此番觀貴妃之妹,亦是過於常人了。
另一邊,當日下朝後,景治帝回到御書房,將今日所收的奏本復又翻閱一回,然手中雖動作不停,然心思倒也並未停在那奏摺之上。尋思着方纔早朝諸事,嘆了回氣,暗道句:“父皇,兒臣今日方知您當日所言,這皇位到底不好坐啊,便是老五已遠至北疆,卻似近在咫尺。兒臣欲行之事,偏生有那重重顧慮,顧慮諸臣之言,掛懸老五之念。朕這皇帝,做的當真不太自在。”
如此尋思半晌,隨後又掃了一眼五皇子所遞奏摺,其中極力上書賈珠之才。景治帝冷哼一聲,本嗤之以鼻,然忽地腦中得了一主意,嘴角一揚。憶起之前四川總督上奏,道是邛州府大邑縣強盜橫行,盜案命案上百件,該縣知縣因稽查強盜喪生,過去幾任知縣束手無策,總督奏請另派賢才。念及於此,景治帝冷笑曰:“你老五既道賈珠才華過人,堪當大任。若棄置這等人臣不用,朕則失容人之雅量。如此,朕當需委以重任……”
隨後景治帝命內侍遞上聖旨,正式論判賈氏諸人之罪,曰:“……賈赦賈璉父子,交通外官;賈珍賈蓉祖父子二人,國孝期間於府中聚衆賭博,違理背德;賈敬制下不嚴,賈政治家不善,鞠實論判,應奪其爵位官職,沒其家產,用流徙法。然念其乃功臣之後,其子賈珠南征滅賊有功,其女賈探春遠嫁番邦,結親以修漢夷百年之好。現念其祖之功、其子之績,特網開一面,族人之罪從輕發落,以彰聖上寬宥之德,以慰諸功臣先烈之心。現判:奪其祖上爵位,賈政賈璉賈蓉奪其官職,抄沒祖宅並違制家產,族人遣發回籍。賈珠轉遷邛州府大邑知縣,即刻上任……”
擬定判罰聖旨並允探春和親的上諭,隨後於次日早朝當衆宣佈,命北靜王前往賈府宣旨,撤走賈府周遭禁軍,遣返部分家產,限期出京回籍。闔府衆人聞罷此信,如蒙大赦,只道是本以爲此番定然九死一生,未料不過是奪了官爵,抄沒家產罷了。未曾有一人得以流徙從軍抑或身陷囹圄。何況探春遠嫁,賈珠外任,到底尚爲府裡留下幾絲生機。只闔族之人見罷府中一派衰敗之相,家人大部分遣散,憶起昔時府中的繁華勝景、富貴風流,皆只如南柯一夢,過眼雲煙。
只賈珠心下五味陳雜,此番雖歷經劫後重生,未曾就此命喪,便也生出幾許欣慰。然念及此番自己外任川內地區,卻是極苦之地,前往任職只怕亦是前路多舛、凶多吉少。兼了祖宗基業幾近毀於一旦,便連京籍宅邸亦就此歸於他手,令自己有何顏面叩拜祖宗靈位。何況便是自己日後外任歸京述職,亦未得一宅邸落腳。隨後又轉念一想,到底京裡還有煦玉並了趣園呢,大不了從此“既嫁從夫”,隨他一道居於林府。此外,便是金陵原籍產業,亦是小具規模。江寧戰亂之後,賈珠曾隨軍停駐江寧以待新任兩江總督上任,彼時曾與代爲經營原籍產業的吟詩見過一面,得知吟詩已遵從自己指示,戰時購置江寧城中城外大量店鋪、土地,待戰後江寧重建,百姓回籍,這些土地並了店鋪皆已升值,吟詩因此大賺一筆,成爲江寧城中首富。如今賈珠懷揣此事,倒也並未事先知會府裡一干親戚,只待族人回了原籍,方告知此驚喜。此外另一可喜之事便是已進入官場朝堂的賈氏子弟並未因此事受到牽連,如此賈氏一族除卻先祖爵位已失,然支脈尚埋藏於官場之中,原籍的家塾中亦有不少子弟正待下場,以期日後躋身官場。總有一日,會有更多賈氏弟子,在朝堂之上立足。
之後此事既定,由禮部發布諭告,將探春以南安郡主的身份遠嫁茜香國之事昭告天下。此番探春之嫁資妝奩皆由南安王府預備,又因探春和親之事亦系我朝懷柔番邦,賜以恩命,以彰我朝之女節典章,遂景治帝亦命皇后備齊嫁資,皆按我朝公主成親之典制規矩,備以水師大船,護送探春遠嫁茜香國。特命欽天監擇定時日,於清明之時從城外運河登船,由義兄南安王炎煜親自護送,沿河南下,至江蘇省淮安府大淤尖出海,由粵海將軍鄔帆送抵茜香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