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景治帝前往太上皇所居宮殿, 並非往昔晨昏定省之時。入了大殿,只見殿中宮娥往來穿梭,正收拾案上茶盞諸物, 景治帝禮畢方開口詢問座上景昌帝道:“父皇, 方纔可是有人來過?”
景昌帝答:“方纔正是麟兒前來請安, 現下已往貴太妃宮中去了。”
景治帝聽罷不言, 暗自尋思半晌。座上景昌帝接過宮娥奉上的香茗, 擡首覷了座下景治帝一眼,便已窺得他心事,遂狀似不經意地緩緩開口說道:“尚記否, 朕嘗言,諸事不可操之過急。尤以那風頭正盛之事, 且需小心謹慎、步步爲營, 化整爲零、逐個擊破。若是貪圖速成, 冒進犯險,終至於騎虎難下、自斷退路……”
景治帝聽罷躬身答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景昌帝又道:“黃元善被刺身隕之事朕亦已聞知。”
景治帝忙接着道:“此事還請父皇賜教!”
景昌帝聞言笑曰:“朕所知未必較你更多, 如何應對你亦是心知肚明。只此事事關重大,其間所繫遠非黃元善一人性命。此事將演變成何種態勢,全在龍兒你一念之間。”說到此處似是又念起一事,又道,“朕爲爾等之父, 對爾等爲人性情知之頗深。麟兒爲人向來頗能隱忍, 然若是逼人太甚, 卻也斷無容忍之理……”
景治帝答:“……是。”
景昌帝道:“若言平息此事之法, 當是解鈴還需繫鈴人, 你且好自爲之。”
景治帝答:“……是。兒臣謹記父皇導諭。”言畢施禮退下。
出了殿門,景治帝揮手命鑾輿退下, 只領着衆宮人信步往了御花園行去。一路走一路冥思苦想,只道是方纔與景昌帝一番談話,自己那城府極深的父皇分明無事不曉,想來今日之局未嘗不是他當初親手所設,今日這般結果他定然早已料到。他正是坐山觀虎鬥,坐視自己與稌麟二人相鬥,究竟是誰更棋高一着。然而事到如今,景治帝心下仍然不得不承認,自己尚無一擊扳倒稌麟的實力,欲一朝解除稌麟兵權無異於虎口拔牙,便如他那狡詐如狐的父皇所言那般,他當日之舉乃是操之過急,妄圖就此一步登天,終至於其力不濟,反傷自身。此番徑直尋思片晌,躊躇許久,終於咬牙命道:“宣孝親王前來御花園見朕。另宣賈妃前往伺候。”宮人領旨自去。
此番五皇子跟隨在領路的宮人身後姍姍來遲,遠遠地目見景治帝坐於亭中,元春侍立在旁。五皇子遂止步,先命宮人前往通報,見景治帝身側貴妃見自己到來亦無迴避之狀,方知此番他二人是專程候自己前往,方提步而入。
步至景治帝跟前分別向二人行禮,禮畢,景治帝賜坐。只見亭中原已設好棋局,景治帝命五皇子入座,一旁元春已命宮人安置桌案,親手烹茶。
景治帝落下一枚黑子,隨後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五弟欲何時接任原職?”言下之意乃是欲與五皇子攤牌,催促其趕快解決黃元善遇刺之事。
五皇子聞罷此言,嘴角不動聲色地浮出一縷輕笑,知曉此番景治帝已是按捺不住,然卻是佯裝對景治帝之言毫不知情,忙對曰:“皇兄恕臣弟愚鈍,臣弟不明皇兄之意。”
而一旁正手持茶筅攪拌茶湯的元春聽罷此言,手中動作微滯,隨後將眼角餘光掃向對弈的二人。
景治帝聽罷五皇子之言心下暗恨,只道是明知自己之言乃是何意,老五卻偏偏裝傻,當真可恨。隨後方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道:“五弟且看這一棋局,現下朕已落子,五弟若是白子,當如何應對。”
五皇子聞言垂首審視,只見跟前之局乃是黑子先下手爲強,然局勢過半,卻已是外強中乾、心有餘而力不足,白子雖一直只守不攻,然卻是後頸十足,亟待反敗爲勝。五皇子見狀,隨即持了一枚白子落下,一反白子徒守不攻之勢,擺出攻勢,以退爲進。隨後五皇子說道:“以臣弟愚見,步兵統領衙門現下尚有左右二位翼尉代理諸事,當是萬無一失,臣弟自可放心,於宮中侍奉父皇母妃,以全子女孝道。”卻絕口不提黃元善之案。
景治帝聞言,隨即亦落下黑子,與白子成勢均力敵之態,對曰:“話雖如此,然五弟到底乃現任步兵統領,他二人惟行代理之職,些許務事當是難以專斷。”
五皇子聽罷此言,方避其鋒芒,從旁落下白子。心下已知此乃景治帝難得的服軟之言,暗地裡已然承認當初試圖令黃元善佔據本屬於自己的步兵統領之位乃是不當之舉,然仍是避重就輕,推託道:“彼時臣弟遵照皇兄聖諭於府中養痾,此番臣弟尚未前往吏部銷假,少不得惟有委屈左右翼尉勉爲其難一陣。”
景治帝聞罷跟前五皇子一味裝傻推諉,卻又不動聲色,皆是當初自己所下命令,如今落了他手反倒被他當作推拒的把柄。念及於此,心下着實來氣,正值此時,便聞見一旁元春奉茶柔聲道句:“陛下,請用茶。”隨後親手將茶盞奉上。景治帝伸手接過茶盞,心下方冷靜些許。元春又將茶盞置於五皇子跟前案上,道句:“王爺請用茶。”
景治帝拿那蓋碗拂了拂湯上所浮茶葉,將心中氣忿皆按捺下來,平心靜氣道句:“五弟曾上書進言兵部些許官吏老邁昏聵,當適時提拔新人,朕斟酌再三,只覺五弟所言甚是,當依弟之言……”又道,“彼時朕委稌永以散秩大臣之職,此職務閒置之人過多,朕欲裁剪此職人數……”
此番五皇子惟不聲不響聞聽景治帝之言,待景治帝道完,方淡淡道句:“吾皇英明。”
景治帝見五皇子仍不表態,方端起茶盞垂首飲茶,眸中光芒明滅不定,隨後放下茶盞,對從旁侍立的元春說道:“愛妃今日手藝竟大爲精進,這茶雋永甘醇,飲之如晴天爽朗。”隨後竟喚道,“來人,賞賜貴妃烹茶用具一套,銀二百兩,玉如意一對。”
元春聞言忙不迭跪謝:“臣妾多謝陛下賞賜。”
五皇子見狀輕笑,心下頗不以爲然,然面上仍道:“娘娘技藝精湛,令臣大開眼界。得娘娘賜茶,臣榮幸之至。”
元春聽罷,方嫋嫋婷婷地還禮道:“多謝王爺誇獎。”
景治帝見狀,只道是時機已到,方直言說道:“如今黃元善被刺之案靡時已久,郭應霖等人辦事不力,審訊收效甚微,致使民間流言四起,有損我天家威儀。此事當需儘快結案,尚需五弟親自出馬,了卻諸事。”言畢,方將手中黑子落下,收束全局,只見此番黑子已是退而自守。
五皇子見狀方知跟前景治帝在這場對峙之中已然妥協,此番以免事態擴大,惟欲了結此案,並不欲追究幕後真兇,他等的便是這番話,遂忙起身行禮道:“臣弟遵旨。臣弟告退。”言畢自去不提。
此番五皇子回到五王府,腦中尚還回味之前宮中御花園之事。大刀金馬地往楠木交椅上坐了,命府中下人將賈珠喚來。賈珠來到房中,於距離五皇子三步之遙處站定行禮,五皇子見狀揮手示意免禮,隨後招手示意賈珠靠近。待賈珠立於自己身前,五皇子方伸手一把擒住賈珠胳膊將其拽至自己腿上坐了,一手摟在賈珠腰際。此舉倒將賈珠駭得不輕,若非從前有此經歷,賈珠只怕便要出手反抗。
賈珠只覺情形異常,怔忪間忙開口問道:“殿下,可是出了何事?何以這般……”
五皇子打斷賈珠之言說道:“你且猜一猜,今日本王於宮中見了何人。”
賈珠聞言忖度片晌,方答:“殿下可是見着陛下了?”
五皇子對曰:“不錯,然卻不盡然。本王還見到賈貴妃,得嘗貴妃親手所烹之茶……”五皇子一面說着一面伸出另一手挑起賈珠下頜審視一番,輕笑說道,“本王雖並非第一次見到賈妃,然今日方纔發覺她之容貌與你這嫡親哥哥,卻是並不相像。她反倒更似那賈二公子。然若說性情,察言觀色、知情識趣之類,你兄妹二人倒像了十分。”
賈珠聽罷不動聲色地將頭轉向一旁,此番乍然聞見元春之事,心下感慨萬千,欲詢問五皇子元春在宮中可好,卻不知當不當問出口。
隨後又聽五皇子說道:“……想必賈妃烹茶之技正是得你這長兄親傳,雖得聖上褒獎,然於本王看來,不及你這長兄遠矣……”
賈珠聞言只覺五皇子分明話中有話,輕視之意盡顯,遂忙不迭對曰:“若娘娘所烹之茶不合殿下口味,賈珠願代娘娘爲殿下烹茶,直到令殿下心滿意忺爲止。”
五皇子聽罷此話伸手撫過賈珠臉頰說道:“如此想來,本王口味當真被你養得刁了方是。儀兒,你可願永遠留在本王身邊爲本王烹茶?”
賈珠聞言隨即從五皇子膝上立起身來,躬身答道,不答此話卻是另言一事:“殿下慧眼識人,賈珠以爲殿下洞曉賈珠品性爲人,方願引賈珠爲知己,而非將賈珠當作那駢佞之臣。若爲知己,賈珠當兩肋插刀、千杯盡歡;若是嬖臣,則請恕賈珠萬難從命。”
五皇子見狀輕笑對曰:“何必這般一本正經,儀兒,你在畏懼何事?你以爲本王會將你如何?”
賈珠聽罷一時語塞。
又聽五皇子說道,話裡有話:“若說本王當真心有所念,亦惟有一事:出自你家的賈妃站在聖上身邊,而你,則註定站在本王之側,與她相對。如今聖上擁有賈妃,本王擁有你,你道是本王與皇兄,誰,更勝一籌~”
賈珠:“……!”
隨後五皇子便止了此話題,卻道出一句意味深長之言:“想來你於本王這處當值不過數月,不久怕便要重回兵部了。”
賈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