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日夜裡, 煦玉正於房中獨坐閒讀之時,從窗外忽地竄進一黑衣人,撞破窗戶, 躍進房中, 舉劍直向煦玉刺來。彼時情勢危急, 便是一旁的執扇因與煦玉隔了一段距離而不及救援。正值那時, 只見煦玉立起身來, 直面刺來的劍尖不躲不閃,甚至連眼睛亦未眨動一下,迎面而上伸出左手握着鋒刃, 頃刻間只見刃上血流如注。那黑衣人見煦玉全然不懼利刃當胸,反倒爲煦玉氣勢所駭, 致使手中動作遲疑了一瞬, 正值那時, 一旁的執扇靈機一動,提起桌上的陶瓷水壺一股腦兒地向那黑衣人扔去。那人見狀只得閃身往一旁躲開, 劍從煦玉手中抽出,煦玉隨之身形微顫,蹙眉忍痛。執扇則趁那黑衣人躲閃之際從牆上抽出長劍,一個健步跨至煦玉身前,持劍護衛。
隨後聽見動靜的學署中衆衙吏紛紛前來探查, 便是一旁房裡已睡下的則謹亦持劍趕來。此番那黑衣人只見周遭人多勢衆, 已是無機可趁, 只得收劍逃遁。卻聽對面煦玉喚住他說道:“告訴周家椽, 古人所謂‘天網恢恢, 疏而不漏’,此番便是殺了我, 他之愆尤亦不容恕。身爲一方學政,本官自當整頓科場弊端,導正不良士風。他所爲乃是自取滅亡,此番又添上一條行刺欽差的大罪,本官絕不姑息。”
那黑衣人聞言忙不迭自去。這邊則謹見狀還欲追擊,煦玉則擡手製止衆人,只道是放其自去,此人不過聽命行事的嘍囉罷了,放他前去正可隨之直搗黃龍,擒賊擒王。
則謹聞言亦未反對,隨後徑直步至煦玉跟前,令其伸出左手。煦玉本欲縮手掩藏,奈何掩藏不住,只得伸出與則謹探視。只見掌心並了手指之上,劃出兩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則謹隨即命學署的衙吏星夜前往將本地的大夫找來,隨後轉向煦玉嗔道:“這傷深可見骨,幾近傷及左手經脈,令你此手盡廢!……長了二十餘歲行事仍是這般任性妄爲,逞一時之勇,不懂避其鋒芒,迂迴婉曲,合該終一日跌足於此!……你先生往昔教誨皆爲你做了那耳旁風,未曾聽進一句半句。此番我亦管不了你,屆時他如何訓斥,我皆作不知,亦不管你……”
此番煦玉自知此舉危險萬分,亦無怪乎則謹心急憂心,只得作揖賠罪道:“玉兒累及公子擔憂,日紛夜擾,不得安寧,萬死難辭其咎。不敢承望公子再行寬宥一回,只公子念及怒氣傷肝,則千萬息怒,對玉兒寬待一二……”
則謹聞言長嘆一聲,哭笑不得,道句“所謂‘近墨者黑’果非虛言,怎亦學得跟珠兒一般油嘴滑舌的,令人肚子裡多少埋怨的話都道不出”。知曉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何況煦玉性子自來如此,此生只怕亦難以改變。若他當真成爲那等惟知明哲保身、趨利避害之人,便也不是煦玉了。
待大夫前來爲煦玉診視包紮完畢,煦玉方吩咐衆人自去歇下。待衆人去了之後,煦玉令執扇詠賦爲自己展紙研磨,連夜寫成諭民告示,告知城中士民自己將於何日開堂庭審南昌學霸周家椽並了不法武生武繼志等人。於青天之下,衆百姓見證,可謂是對周家椽等人的宣戰,不容任何人阻擾。寫畢擱筆,方喚了衙吏來,待明日天明便往城中張貼。隨後方令執扇等人伺候着睡下,不提。
翌日,學政提督於學署之中遇刺之事登時傳遍南昌府各處。若說在煦玉用計擒獲武繼志之時,江西巡撫董毓葆並了那南昌知府劉秉衡尚可不聞不問,隔岸觀火,然此事一出,他二人卻再難繼續如之前那般保持沉默,作事不關己之狀。可知學政乃是與總督巡撫一般朝廷欽命欽差大臣,不論品級,於所任之地與總督巡撫所受相同待遇。此番欽差大臣於自己任區內遇刺受傷,加之煦玉又將此事寫成諭告喻示全府百姓,致使人盡皆知,若是學政將此事上書京師,足以治他二人之罪。遂此番他二人是斷然不敢怠慢了,次日清晨便匆匆趕往學署探望。卻說彼時煦玉起身,將將洗漱着裝完畢,便聞見官差通報曰巡撫大人與知府大人來訪。煦玉只得整肅衣冠前往面見,聞說他二人亦未用膳,方命家人將早膳又添了些精緻膳食,一併擺在廳中,招待他二人用了膳。他二人此番亦無心吃食,隨意吃了些許應景罷了。席上亦鄭重承諾曰將全力配合審訊周家椽之案,已由衙內發出檄文緝拿刺客,將刺客及其主使之人擒拿歸案後定然定下大罪,判以重刑,方與學政大人一個交待。
待三人吃罷了飯,董劉二人便告辭而去,只道是衙內尚有公務需得料理。煦玉亦不甚款留,只任他二人自去。這邊董劉二人上了轎,一併回了南昌府衙。入衙後,他二人尚還商議方纔之事,只聽那劉秉衡說道:“照如今情勢看來,下官與董大人是不得不插手此事,然如此一來豈非拉下了臉與周家爲敵?那吏部尚書三王爺可是管着我等升調獎懲之事,亦是開罪不起的,否則日後宦途堪憂……”
董毓葆聞言搖首對曰:“如今是非如此不可了,素聞那林煦玉爲人是極爲剛正不阿,可謂是玉壺冰心,不講情面的,若他將此間遇刺之事悉數上書與上頭知曉,他本便是聖上欽命治理本省科場取試諸事的欽差,此番便是參劾你我二人一個對欽差保護不周之責,亦夠我二人受了;周家楣到底惟是吏部侍郎,至於吏部尚書三王爺會保他到何種地步,尚不知曉,我們且自保爲上……如今之計惟有希望亡羊補牢爲時已晚,我二人助他將周家椽等人按他心意辦了,待他心滿意忺,方不理論我二人之事,否則當初他信中對我之言,怕便要實現了……”
這邊劉秉衡則恨聲說道:“這周家椽亦是情急之下頻出昏招,使了何計不好偏遣那刺客,人沒殺到不說還令人抓住了把柄,落了個要挾行刺欽差的罪名……”
董毓葆聽罷則暗自思忖半晌,說道:“若說尋常之人倒也罷了,遣了刺客要挾,若是那尋常惜命之人只怕是不無所動,多少會有所顧忌。奈何此人根本臨危不懼,將生死置之不顧。今晨我特意私下裡將昨日爲林煦玉診治的易老九喚來詢問,他與我道林煦玉的手傷極爲嚴重,已經露骨傷筋,然他面上卻仍是談笑風生,毫不爲動。我素昔只道是林煦玉家世極爲優渥,自幼嬌養,心比天高卻也命比紙薄,不料此番卻是如此。亦無怪乎便連那周家椽尋來的亡命之徒亦見之心下畏懼,奈何不了他……”
劉秉衡則道:“如今我們當如何行事?便是你我助他擒下週家椽,只怕他亦難恕遇刺之事,便連自己這一年多以來的考評亦不甚看重,遂他述職之時當如何參奏,當是無所顧忌。需想法與之調停周旋一番方是,不若待此間事畢,我等以爲其踐行爲由,邀他一聚若何?”
董毓葆答曰:“朝廷禁止督撫與學政私聚,只怕便是我們相邀,他亦不肯赴約。”
那劉秉衡聞言忖度片晌,忽地心生一計,說道:“此番下官有一計,還請巡撫大人斟酌。”
董毓葆對曰:“何計?”
劉秉衡附耳低聲說道:“據聞林煦玉雖才高八斗,生性卻是倜儻風流。因年少登科、才貌雙全,文章風采傾動一時,引得京師是名宿傾心、美人解佩,早年之時與京師第一名花的一段因緣糾葛更是人人稱道豔羨。只後來不知因了何故忽地斷了往來,不了了之……”
董毓葆問道:“此番劉兄言下之意是……”
劉秉衡遂道:“下官聞說那京師第一名花姓倪名幻玉,表字馥珠,正是本省之人。幼年家庭遭變,遂淪落娼門。這倪幻玉漂泊到京,隨後蜚聲京師。然她家中尚有一妹,尚在本府應酬,於本府亦算小有名氣,名喚倪心怡,不若便由此女出面,想來那林煦玉念及往昔之情,亦不忍相拒……”
董毓葆則道:“林煦玉爲人向來清高絕俗,只恐倪心怡到底乃是一介倡優之流,他聞說不肯屈就前來。”
劉秉衡對曰:“此事倒也無需多慮,據聞林煦玉雖素來瀟灑風流,然爲人卻也極爲純粹,用情極專,否則亦無當年美稱,乃是狎妓了。此番是斷然不會相拒。”
董毓葆聞罷痛贊此言甚是,隨即二人便依計行事。此番他二人分頭行動,董毓葆前往周家椽家中,以巡撫之資責令那周家椽莫行無謂之事;另外劉秉衡則親身拜訪倪心怡。卻說此二人依據些許隻言片語而對煦玉爲人瑣事妄自揣測,窺其一斑卻自詡知曉大概,真可謂是管窺蠡測矣,此番則按下不表。
另一邊,煦玉遇刺受傷之事亦驚動南昌諸學子,待那董劉二人拜訪過後,又有爲數不少的學子欲前來探望宗師,尤其是經由煦玉科考錄取之人,因了心存感激,此番更是憂心忡忡、關懷備至。另一些如常年飽受周家學霸之害的士子生員,聞說煦玉乃是爲周家僱人刺傷,皆是義憤填膺,卻因他不計利害,爲士子排憂解難,遂均是感戴有加。因了探望來訪之人甚多,煦玉不堪其擾,只得令學署官吏以病體不便需臥牀靜養爲由一一謝絕,實則暗地裡命人暗訪受周家迫害的生員,收集證詞罪狀,欲待屆時將南昌學霸一網打盡。此番則不消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