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那管事的便將嶽維翰領至榮府後街之上, 從後門處進入,穿過夾道進入薛家於榮府的院子。將嶽維翰領進薛蟠的內書房入座,管事的方知會薛蝌。卻說那書房此番被有意隔成了前後兩部分, 前部分用於接待嶽維翰, 後邊部分實則用屏風遮掩了, 供女眷待於此處。
此番唯恐薛蟠演不好這齣戲, 寶釵特特將此事交待了薛蝌, 薛蝌較了薛蟠,自是伶俐許多。薛蝌出來,在前邊接待了嶽維翰, 自是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詢問嶽維翰此來所爲何事。嶽維翰先行向薛蝌行禮, 對自己貿然登門致歉, 隨後方將撰扇之事說了。薛蝌聞言, 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狀,隨後命丫鬟端了一托盤出來, 其中放着數柄湘妃竹撰扇,置於嶽維翰跟前,說道:“昨日我拾到這個扇囊,着實欽佩其上文采,便攜了回家賞鑑。當時手邊擺着幾柄同樣的扇子, 我看了那扇子, 便隨手放在桌上, 想必便是於那時和其餘扇子混了。後來便隨意從中揀了一柄裝在那扇囊裡, 命夥計待你來店裡找尋之時交還與你。此番你且看看, 其中可有你的那柄?”
嶽維翰聞言,忙不迭檢視一回, 果真從中尋出自己的那柄。
薛蝌見狀便道:“這既是你的,你便帶走吧。”
嶽維翰聽罷隨即千恩萬謝,又欲送上什麼以示感激之情。然搜遍全身,不過惟有幾兩碎銀子。而觀薛蝌衣着,便知其乃是一富家公子,自己那點子謝禮,對方也瞧不入眼,遂只得作罷,許下容來日再謝。
薛蝌聞罷這話,倒是裝模作樣地回絕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隨即又轉而問道,“只是我之前觀兄臺之扇,乃是林大少爺的手筆,我府同了林府有些許干係,我們兩府皆是這賈府的親戚。不知兄臺如何竟擁有林大少爺的筆墨?”
嶽維翰聞說這薛家乃和林家沾親帶故,遂便也毫無懷疑,將煦玉出任學差之時相助自己之事說了。
薛蝌聞言,則裝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狀對曰:“原來兄臺與林少爺有這等淵源,既是林少爺關照之人,大家又是親戚,如此與了我家便也有那干係了……”說着便又問道,“我聞店中夥計道兄臺近日裡來店裡典當衣物,兄臺可是有甚難處?”
嶽維翰聽罷這話,遲疑片晌,方開口答道:“此事說來慚愧,在下本寓城外圓通觀中,盤纏尚足。不料一月前,觀中遭賊,在下財物盡失,不得已之下,惟有將些過冬的衣物典當……”
薛蝌聞罷這話,方纔覺察此番已至大寒天氣,那嶽維翰卻惟穿夾襖,皮膚凍得紫青。薛蝌隨即開口,作出慷慨之狀說道:“未想兄臺竟出了這等事,我等斷無坐視不理的道理。”說着便命那管事的將嶽維翰的當票並了所當衣物皆取了出來,隨後又命丫鬟從裡間拿了一包五十兩的銀子出來,一併交與嶽維翰。嶽維翰見狀,當即立起身來,推拒道:“這如何使得?我是斷不能受的。何況我只是來貴地典當衣物,貴地亦是付了我銀兩,少爺歸還我失落的撰扇,對我已是大恩,何能再收惠贈?”
薛蝌則道:“兄臺此言差矣,兄臺與了我府亦算有那緣故。此番見兄臺遭際不順,我等便想結這善緣,便是貴恩人林大少爺聞知,亦不會意外。且幸而兄臺這當是當在我家店裡,否則我便是有這心,也沒有這條件。如今將兄臺的典當交還,亦算我等的一點心意,不過舉手之勞,兄臺無需介懷。何況兄臺正待下場,成名有望。只求待兄臺高中,莫忘了我等舊識方是。”
嶽維翰聞言遲疑片晌,再三推拒。薛蝌又再四相贈,嶽維翰見推之不過,又想自己處境窘迫,此舉倒能緩解自己之困,方收下致謝道:“薛少爺此舉,於在下可謂是雪中送炭,解在下燃眉之急也。此等大恩大德,在下如何敢有片刻遺忘。”如此說罷,方纔將薛蝌所贈之物盡數收了。
薛蝌見狀,方喜自己此番不辱使命,之前寶釵交待之事,自己已依言達成。隨後又喜滋滋地對嶽維翰說道:“兄臺日後若有甚困難之處,且儘管遣了下人來我府上知會一聲,我定想法替兄臺張羅……”
嶽維翰自是謝過了。隨後嶽維翰便將自家撰扇裝入扇囊,將寶釵那柄替換的雙手捧着遞還與薛蝌。不料薛蝌見狀卻並不伸手接過,卻是說道:“我與兄臺因這扇子結識一陣,此物亦算與我二人有緣了。不若便將此扇留於兄臺那處,或許今後會另有奇遇,亦未可知。”
嶽維翰聞薛蝌如是說,便也並未反對,就勢將扇子收了。之後二人又閒話幾句,嶽維翰方告辭而去。
將嶽維翰送出府門,薛蝌方又轉入裡間。卻說此番薛蝌在外陪客之時,薛姨媽並了寶釵二人皆坐在那屋裡間,與了前廳不過隔了一道屏風,將外間二人談話聽得個一清二楚。母女二人此番只覺那嶽維翰言談優雅,是個斯文之人,心下倒也滿意。寶釵說道:“如今離場事日近,我們且慢慢候着,若這嶽舉人當真是個人才,能一舉成名,方可再謀親事。”
薛姨媽聞言亦是贊同,答應一道靜觀其變。
卻說岳維翰此番出了榮府,其光景與了入府之時竟大爲不同。之前只一心索回撰扇,不料此番不僅撰扇失而復得,且還交了好運。陰差陽錯地竟認識了林家的親戚,沾了煦玉之光,獲薛家惠贈。這五十兩銀子並了這沉甸甸的衣包,對如今的自己可謂是至寶矣。如此自己於場事之前,皆無需爲生計發愁了,便連衣物亦無需再行典當,只怕最終還有餘錢將其餘店裡的棉衣贖出。從此自可安心溫習舊書,以待入場。如此念着,心下着實感激薛家,只道是待自己場事過後,當再行前往薛家致謝。又道自己實在是幸運之至,想必此番自有上天眷顧。
隨後又將薛蝌特意留於自己的撰扇撐開來細細打量一番,之前瞧得不甚仔細,此番則留了心。只見這扇面上題了一首《臨江仙》,字跡娟秀,正是閨閣手筆。嶽維翰見狀便有些疑心,只道是這薛少爺不會是將自家奶奶的扇子給混成自己的了吧,哪有這般粗心荒唐的?不過又轉念一想,若是自己奶奶的,如何肯輕易與了他人,定然也不是。隨後又將那首詞賞鑑了兩回,只見這詞竟能將柳絮這一輕薄無根之物轉了面貌,可謂是立意高明、別出心裁,竟是推陳出新、不同凡響,心下很是讚賞。只道是這詞若果真出自一閨閣之人手中,那此女當真可謂是志向不凡了。不料閨閣女子之中,竟亦有這等才情,可謂是女中才子。
此番一路邊走邊想,待出了城回到圓通觀,只見那高升正在打包行李,嶽維翰見罷亦不以爲意,隨口問道:“此番你亦打算走了?”
高升本欲趁嶽維翰不在之時悄然自去,不料此番被撞了個正着,面上亦是頗爲不自在,尚且不知如何回答,便見嶽維翰身後的嶽安手中攜了兩個衣包,便就勢轉了話題問道:“爺此番從何而來?那包裡裝的何物?”
嶽維翰心下高興,便也直言將自己受薛家之恩之事說了。那高升見嶽維翰竟意外攀上薛家,大感意外,遂忙道:“爺當真是有福的命,命中得遇貴人!”
嶽維翰問道:“此話怎講?這薛家是何來頭?那薛少爺道他家與林家有些親緣。”
高升見問,忙湊上前去說道:“爺有所不知,這薛家原是金陵的大家。與榮寧二府的賈家並王史二家一道爲金陵四大家族。這薛家如今雖無爵位,然這一輩當家的長子名喚薛蟠,得了皇商之職,乃是富商之家。他家願意相助,自是爺的福分……至於說到這林家與薛家,這兩家本並沒有親緣,只因薛家乃是賈家的姨表親戚,林家是賈家的姑表親戚。當年薛家進京之時,闔家便寄住在榮府;而林家老爺太太外任,林大少爺即如今的林大人亦攜了弟妹居於榮府,方有了這層關係……若是爺數月前欲拜訪林大人,亦需前去榮府,方能尋到人……”
嶽維翰聽罷這話,沉吟一回,又問道:“此番這接待我的少爺倒並非是當家的薛蟠,是名喚薛蝌的。他交與我一柄扇子,我見那字跡是閨閣手筆,這薛少爺可是娶了親的?”
高升答道:“這薛家尚未有人成親。”言罷又忙接着道,“不過這薛蟠薛大爺倒有一個胞妹,據聞生得是花容月貌、豔冠羣芳,彼時薛家進京,便是爲送這姑娘進京候選……”
嶽維翰聞言不答,於手中將那撰扇翻來覆去地玩弄一陣,心下尋思這扇上題詞之人,可當真是薛姑娘。然又覺難以置信,世上哪有這般巧合之事,一姑娘家的東西何以能落入自己手中?思忖半晌,不得個結果,方又擡首見高升還立在那處,便說道:“你若要走,我亦不強留,總歸了是人各有志。”
那高升見嶽維翰如今攀上富家,光景復又闊綽了,便又改了主意,決定留下。而身畔有個對了京師諸事瞭若指掌的百曉生,自己出入應酬到底方便些,遂聞那高升欲留下,倒也並未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