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此番王師凱旋北上, 從江寧府出發,取道安徽鳳陽府,自徐州府北上山東省, 沿運河到達德州進入直隸, 最終北上進京, 期間緩慢行軍, 耗時一月方到達京城南門外的灑淚亭。此番景治帝更是親自率領衆文武官員前往京城南門迎接, 犒勞三軍,接收戰俘等皆不在話下。只於賈珠而言,因這數月間已發生太多事, 他與當初出征之時心境已是大爲不同。彼時王師隊伍途徑灑淚亭,衆文官乘轎, 惟賈珠爲五皇子下令與稌永一道騎馬隨侍己側。而灑淚亭一側, 向來是送別親友之地, 此番此處因聖駕親降之故,早已爲官兵驅散了衆閒人, 因而顯得略微蕭條。賈珠目視着距離己身不遠之處的灑淚亭,憶起當日出征之時與煦玉在此道別,如今再度途徑此處,卻有物是人非之感。
之後景治帝步下輿轎,衆將下馬隨五皇子一道行禮跪拜, 期間賈珠不過隨禮罷了, 垂首侍立一旁不聲不響, 任五皇子在前與景治帝一道周旋。然即便如此, 他仍覺察身前有那略有似無的目光頻頻向自己這處掃來。賈珠未曾擡首, 遂亦不曉這饒有深意的目光從何而來。
待恭送景治帝上輿回宮,衆將隨五皇子回兵部交接述職畢, 五皇子念及手下衆文官武將隨軍出征數月,奔波勞頓,出生入死,遂做主允衆官將歸家與親人團聚。而賈珠因吏屬職方清吏司,本亦需留待兵部料理武職衆官之敘功、核過、賞罰、撫卹諸事,然五皇子念及賈珠隨軍出征辛苦,方特命他先行回家歇息,若非兵部召見,這些時日可不來兵部當值。
賈珠聞言行禮謝過,隨後又取出五皇子賜予自己的鴛鴦劍,雙手奉上,道是此番既得勝歸朝,諸事平息,殿下之劍當物歸原主。
五皇子聞言卻並未伸手,亦無絲毫接過之狀,惟道句:“此劍當初既爲本王賞賜予你,你自當收歸己用,豈有再退與本王之理?”
賈珠對曰:“此乃殿下權宜之計,此劍本爲一對雙劍,豈有拆分之理?何況下官所受之雌劍,乃是受之有愧,何敢再使?”
五皇子則道:“既爲鴛鴦雙劍,自當二人共使,方合乎其意。抑或是……”說到這裡則笑曰,“鴻儀,你此番可欲拒絕本王賞賜?”
賈珠聞言忙不迭躬身答道:“下官不敢。下官……頗喜此劍,霜鋒雪刃,削鐵如泥,除卻師父之霄練,尚未見過有劍鍛造技藝高超至此。惟不忍見雙劍分離兩鞘。”
五皇子笑道:“但凡你與本王同在此世,又何愁雙劍不得共舞之機?”
賈珠聽罷此話只得拜謝應下,隨後自去不提。心下只道是如這般皇族賞賜之物,象徵意義遠大於實用價值,雖說此劍刃堅鋒利,然他收着又如何敢隨意使用,不過置於榮禧堂中與了一干古鼎銅彝大畫玻璃盒一併供奉瞻仰罷了。
此番從兵部出來,自是回了榮府。榮府衆人事先便知王師今日歸京,遂已是翹首以盼多時。賈珠歸來,自是先往賈母處面見請安,彼時王夫人邢夫人並了衆丫鬟亦在屋裡,見賈珠歸來,賈母王夫人忙拉着上下打量,道是黑瘦了些。隨後便摟着淌眼抹淚,口裡直道“哥兒受苦了”,一屋子婆媳丫鬟也陪着同哭。賈珠只得左右寬慰一陣,又命身側鴛鴦等人一併相勸,賈母王夫人方止住哭泣。隨後賈母則命家人在內宅置了一席,單命王夫人、賈府三春、黛玉、寶釵、湘雲並了寶玉一道作陪。賈母、賈珠、寶玉坐了一席,王夫人領着黛釵湘雲坐了一席,迎探惜三春坐了一席。席間賈母只道是人尚還不齊,不夠熱鬧,見了珠哥兒便念起此番離家外任的玉哥兒;王夫人則道此番玉哥兒與老爺點了同一屆學差,歸來的時日應也相差無幾;又道不日前老爺尚還寄信詢問珠哥兒之事,自哥兒隨軍出征後老爺是每回寄信必問哥兒之事。道是若哥兒歸家,定要即刻去信與他。賈珠聞罷忙道此番還是自己親自寫信向老爺報那平安纔是。
此番待從賈母處出來,賈珠即刻又爲王夫人拉去她院裡噓寒問暖,說了一個多時辰方令賈珠離開。從王夫人處出來,賈珠又馬不停蹄地往了賈赦處拜見,出來往寧府賈敬處請安,之後便爲賈珍賈璉賈蓉薛蟠等公子哥兒拉着,欲爲他制席接風的。賈珠只得應下,晚間便於榮府外間置了一桌酒菜,令賈氏子弟中往來密切之人作陪。
隨後賈珠並了賈璉一道騎馬回到榮府,期間賈璉詢問何時交接府中諸事並了管事之權,賈珠扶額對曰:“好弟弟,容哥哥我歇息幾天可好?你且代爲多費心幾日。”賈璉應下。
到府裡剛下了馬,便見賴大、林之孝、吳新登、戴良、錢華等榮府管事之人迎上前來,亦欲爲賈珠接風。賈珠只得應酬一陣,應下了後日赴約,隨後方回到自己院裡。不料自己外間書房這處亦圍了爲數不少之人,正是千霜、程日興、賈芸等於自己手下幹事的管事,亦道湊了分子爲賈珠制席。賈珠只覺頭暈腦脹、應接不暇,遂對爲首的千霜打趣道:“各位大爺且容小的休整兩日方前往與各位作陪。”千霜等人聞言皆笑,千霜忙不迭上前說道:“大爺打大老遠地凱旋,辛苦自是不必說的,小的們何敢再給大爺添煩,令大爺受累的?只大爺素昔待小的們恩重如山,此番大爺歸來,且允小的們爲大爺接風,令小的們孝敬大爺一回,爲大爺盡個心罷。小的們就在匯星樓制席,大爺無需操上一點子心,只管前往吃喝便是。”賈珠聞言只得應下,日子訂於兩日後。
卻說賈珠回到榮府的次日,專程將手中諸事推託了,乘車前往城外趣園嚮應麟請安,又將從江南帶回的土儀攜來孝敬一番,並告知朱學篤諸事。待見了應麟,禮畢歸座,卻未見則謹身影,賈珠方問則謹去向,得知則謹是南下江西與煦玉一道,心下方對煦玉出任學差一事安心些許。
隨後又取出朱學篤寫下的棋譜交與應麟,應麟接過審視片晌,一面聞聽賈珠將南征之事簡述一番,隨後搖首嘆道:“此局乃是死局,若欲令其起死回生,只怕不易,爲師亦無應對之策。”言畢將手中棋譜放下,接着道,“若說朱恩榮此人,一生遭際堪傷,遇此人之前,爲師尚嘆己身運蹇時乖,待遇到此人之後,爲師方知此人當真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爲師觀其面相,有不得善終之兆,令其千萬當心,切勿誤入歧途。不料當年之言當真應了驗……”
賈珠則道:“說來亦是奇事一樁,之前珠兒有幾回能單獨與那朱恩榮面談,他竟多次提起先生之事,多有談及先生一生遭際、運數之類,可知與先生倒成了個隔空的知己了。恩榮曾與我道歆羨先生得以傳道授業,亦多次惋嘆未能與先生完成棋局,實乃平生憾事。若是先生與之較量,可是誰更勝一籌?”
應麟笑道:“若論那謀略籌劃、運籌帷幄,爲師只怕不及其萬一。總歸了爲師與之各有偏好罷了。”
賈珠聞言頷首道:“在先生跟前,珠兒不怕說了實話,彼時王師與之較量,屢屢失勢其手,兼了我又有數次機會得以與之照面,對其爲人品性才智風度皆很是讚賞。我雖系王師所部,然對此倒也毫不諱言。”
應麟亦從其言:“若論朱恩榮此人,何嘗不曉自己追隨依附馬賊之舉乃是萬劫不復、自取滅亡,然若是一人遭遇時不待人、懷才不遇至此,能得一機會出人頭地,展露才華,只怕再過大逆不道之事亦願捨命嘗試罷。對此,爲師惟有扼腕而嘆。”
之後二人又說了幾句,賈珠陪侍應麟用罷午膳,方告辭而去。
此番回府,前腳剛進自己院門,賈璉薛蟠後腳便聞訊前來,原是各自領了人來拜訪。卻說賈珠離府期間,不少賈府旁親皆前來拜訪投奔,女眷皆入內拜見賈母王夫人,因賈政出任學差未歸,此番聞知二房長男歸來,便忙不迭前來拜見。遂此番賈璉領着熙鳳之胞兄王仁並了薛蟠領着從弟薛蝌前來拜見賈珠。大家見禮敘過,賈珠亦留諸人在書房中吃了一鍾茶。待此番送走了賈璉薛蟠等人,又有家人來報大門外有生員求見賈珠,道是持了煦玉的信來。賈珠聞言雖不明因由,然聞罷是煦玉命人持信前來,亦忙不迭令人快請。
隨後只見家人引進一秀才打扮之人,三十餘歲,中等身材,身着直綴,又有書童隨行,懷中尚還抱着氈包。見罷座上賈珠,忙行禮道:“學生見過賈大人。學生乃江西南昌府廩貢生蔣作錦,學生正值此番上京參加鄉試,遂受宗師林大人之命奉書札並諸物前來。”言畢忙轉身命身側跟着的書童從氈包中取出書信並銀票,雙手奉與賈珠。
賈珠見狀忙親手接過,令那蔣作錦坐了,又命潤筆奉上茶果,隨即便拆信閱來,連那拆信之手亦止不住微顫,見罷起首之句“珠卿愛鑑”之時,便已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往了下看,信中惟報平安,其餘盡皆相思之語“……別後數月,拳念殷殊;暌違日久,夢寐神馳,聞卿凱旋,相思甚切,海天在望,不盡依依……”將將讀至一半,賈珠便掌不住擡首詢問那蔣作錦道:“煩請告知,珣玉出任江西,諸事可還順遂?”
蔣作錦聞言只道是賈珠詢問煦玉學政任上諸事,自是將煦玉政績狠贊一通:“林大人任上,揚芳表烈,懲惡黜劣;取士有方、文風大振,我等學子皆乃受益之人,贛省諸生無不稱道……”
不料卻爲賈珠打斷道:“並非這個……他素昔體弱多病,此番前往江西當值,可有水土不服、難以適應之處?”
蔣作錦聽罷此問遲疑着答曰:“這……宗師尊體欠佳,任內時常帶病支持,取試諸事卻又絲毫不肯延誤放鬆,遂倒累及自身積勞成疾……”
賈珠聞言心下百感交集,長嘆一聲,只道是此番因他二人天各一方,自己亦是莫可奈何。徑自出了一回神,又喃喃自語道:“果不出所料,此人素昔報喜不報憂,若非得人告知,我尚還被瞞在鼓裡。他向來不知進退,本以體弱難支,卻以爲自身乃是無所不能。逞強顯能,不避厲害,總歸會有那馬失前蹄之日;從未顧忌若是自己有甚三長兩短,憂心他之人當是情何以堪……”
蔣作錦聽罷賈珠此激憤不平之言,尚且不明就裡,便又見賈珠回過神來說道:“抱歉,在下令人見笑了。”言畢方勉力按捺己身情緒,又往了下讀信,“……當歸之日,望眼欲穿;當訴之情,寸管難容。託人遠寄尺牘,筆墨亦難表寸心耳,惟盼聚首之日與卿相敘……”文末方道此番託蔣作錦附信攜來二千兩銀票,取二百兩與黛玉做日常開支之用,二百兩與熙玉日常花銷,其餘由賈珠收着,以備熙玉鄉試之需。賈珠閱罷,勉力破涕爲笑,調侃道句:“便是你不特意吩咐,我又如何會令弟妹委屈了。”
待調整一番己我思緒,方擡首對蔣作錦招呼道:“抱歉,方纔只顧閱信,尚未請教……”之後賈珠便詢問蔣作錦之事,道是“兄遠道而來,想必對入場取試之事,定已成竹在胸,此番定能一舉成名”。之後又招待蔣作錦用了午膳,以謝其送信之舉。蔣作錦道謝不迭,吃罷飯方告辭而去。賈珠又即刻寫了回信,道是自己一切平安,勿需掛念。又多番勸說熙玉在外千萬保重身體,莫要操勞,能令人代勞者且千萬莫要親力親爲,自己於京助他顧看弟妹,候他歸來。諸如此類,滿心牽掛,拳拳在念,皆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