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孝華遵照姨母謝夫人之命將那翰林官一家請至府中, 謝夫人趁機見了那翰林官太太並小姐一面,只見那小姐雖並非生得絕世無雙,不及自己愛子愛女遠矣, 然性格倒也恭順柔和, 想必成親後是個能孝敬公婆、體貼夫婿之人, 倒也滿意。此番謝夫人與那翰林官太太商議一回, 當即將這樁親事拍了板, 謝夫人又邀請妹妹孝華母親謝姨媽做了媒人,雙方約定儘快成親,道是柳府裡一切現成, 將婚期定於下月。裡間太太們談妥,那翰林官太太便遣了自己的丫鬟將此事告知與外間的丈夫, 而在此待客的孝華亦一併聞知了此事, 便是往昔少有神色波動的面上登時亦是愁容滿面, 竟宛如失魂落魄一般。那翰林官察言觀色,見孝華神色有異, 便開口詢問孝華出了何事,可是貴體欠安。孝華聞言方勉力回過神來,搪塞了一句曰不過念起心事,無甚關係。在府中置了席,內裡二位謝夫人並了那翰林官太太坐了一席, 外間孝華孝康兩兄弟在書房中招待翰林官坐了一席。吃罷午膳, 他一家子方纔去了。這邊謝夫人亦是忙不迭乘車回了柳府, 將此事稟告與柳老太太知曉。孝華待送謝夫人登車後, 方入內換了衣服, 命人套車,往了榮府而來。
卻說這段時日因初冬已至, 氣候漸寒,煦玉冒了風寒,只得留於房中調養。又因自己亦是染恙之人,更不可就此前往柳府探望柳菥,遂珠玉二人對柳府爲柳菥定下親事一事,皆是毫不知情。
當日正飄小雪,煦玉病得頭暈腦脹,竟也記起這日是園中詩社起社的日子,便也掙扎着起身欲往了園中探視一回姊妹們賞雪作詩。賈珠見狀,只得命衆小子取來兩套大毛衣服,服侍煦玉穿戴了,先將羽絨背心裹在裡衣外,外罩雲狐裘,又將鶴氅披上,罩上風帽。便連素昔皆不離手的撰扇也交與賈珠持拿,自己則籠着兔皮袖籠,手中還捧着一個小型陶瓷手爐。如此穿着停當,方纔出了書房,往了園中來。賈珠見煦玉穿着臃腫,幾近圓了一圈,啞然失笑曰:“不過是小雪便穿得這般誇張,若是那三九四九化雪之際,還不裹着棉被過活~”
煦玉聞言倒也不置可否,只催着賈珠一道出門。此番園中女兒家較了平素更多,添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與薛寶釵的妹妹薛寶琴,又外加一個學了作詩的香菱。衆姑娘並了寶玉見今日竟降小雪,又逢起社之日,加之園中人多,遂興致頗高。隨後見冷荷進來吩咐曰珠大爺林少爺欲進園中看姑娘們作詩。衆姑娘聞言雖是發憷,然仍是一併迎上前來。
只見珠玉二人領着兩個僕婦從後打了傘,一路行來。衆人見罷,只聽煦玉問道:“爾等今日起社,何人做東,欲在何處,擬以何題。”
聞罷此問,便是其中最爲興致勃勃、急不可耐的湘雲亦不敢答話,作副社長的探春只得出面答道:“回林大哥哥,我們預備同往日一般,在蘆雪庵賞雪作詩,大夥兒隨份子。詩題尚未擬定。”
煦玉聞言頷首道句:“如此,蘆雪庵可佈置妥當?”
賈珠從旁見狀,知曉衆姊妹礙於煦玉在場,無人再敢隨心所欲地施展,便在煦玉身後對跟前黛玉遞了個眼色。黛玉見罷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頷首,隨後便對煦玉道:“回哥哥的話,此事是妹妹的疏忽。妹妹料想今日天寒,哥哥正於房中將養,定不肯出來。亦不敢就此勞動了哥哥。遂便想只是我們在庵中待上一陣,倒也尚未佈置……”
探春聞言忙接着道:“此番林大哥哥既光降,妹妹即刻遣婆子去蘆雪庵籠地炕、燒爐子去。”說着作勢欲喚人。
煦玉聞說這此時蘆雪庵尚無地龍暖爐,登時便躊躇着不欲前往。
賈珠暗暗對黛玉探春做了個好樣的手勢,方開口對煦玉說道:“我的好哥哥,且住了吧,那蘆雪庵傍山臨水,風雪一吹,只怕較了園裡別處更冷,何況那處本爲垂釣所設,窗大漏風,你本便病着,若再往那處冒了風,鐵定躺下了。”
煦玉聞言只得放棄前往,只道是自己先回了外間,令衆姊妹們作詩,待做好後送來他跟前。隨後便命了一題,令衆人做:“古人嘗作《雪巢賦》一篇,曰‘巢成雪至,雪與巢會;式瑤我室,式珠我廨;空無一埃,點我勝概’,此番便以此爲題,五言七言皆可,聯古風一首,限韻。”隨後又補充一句,“此題不難,且快些做成,寫了送出園來交我審視。”
正說着,便見一婆子匆匆進了園中,對珠玉二人說道:“侯二少爺來訪,已領着往大爺書房中去了。”
珠玉二人聞言,只得忙不迭一道出了園子。衆姊妹送至園門口,方一道轉身往蘆雪庵而去,一路上皆在探討煦玉所命詩題是何意。而其中初來乍到的少女們因少識煦玉性子風度的,更是心生畏懼,只聽香菱率先說道:“這題目我聽着便不明白,此番我學詩不過幾日,是不能夠的,從旁觀看姑娘們展才便可。”
寶琴亦道:“林姐姐,你哥哥好生厲害,博古通今,開口便是前人文章。隨口一句,徒留下我們在此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還道簡單吶。”
湘雲則從旁快言快語地道句:“可不是這樣?我們都見慣了,若非當時有事橫插了這一槓子,她哥哥只怕連詩都吟成了,只我們還不解詩題呢。”
黛玉聞言微笑,隨後一手拉了寶琴一手拉着香菱說道:“你們且莫要就此認輸,哥哥此題雖看似煩難,然卻並非無從下手。”
寶釵聽罷黛玉之言笑道:“顰兒這是欲與林大才子一較高下~”
黛玉聞言有些赧顏,垂了頭紅了臉解釋道:“並非如此,我只不過不願這般輕易放棄哥哥留給我的題目。”
此言一出,寶玉率先叫好,其餘姊妹聽罷亦是倍受鼓舞,寶釵又道:“然此番還需將題目解釋清楚了,知曉是欲我們作出何種詠雪之作,否則亦是無從下筆。”
衆人一道商議了一陣,湘雲素來有些急才,遂此番率先說道:“林大哥哥所提《雪巢賦》乃是楊誠齋所寫借物言志之作,尤其是所提‘式瑤我室,式珠我廨’一句,如此看來大哥哥是欲我們勿要單純詠雪,需得借雪詠懷。”
衆姊妹聽罷盡皆贊同:“此言甚是,雲兒當真機智!”
湘雲聞言很是得意。
寶琴問道:“大哥哥令我們限韻,我們此番是做五言還是七言的?”
寶釵則答:“知曉了林大哥哥題目之意,倒也並非刁鑽難做的,只此番限韻,倒添了些難度,好在從前我們聯詩,亦聯過押單一韻腳的。我道是五言較了七言,更容易湊成,如此便作五言的吧。”
衆人皆是認同。隨後探春忙命媳婦婆子在蘆雪庵鋪設了,置了酒果,衆姊妹一面吃喝,一面尋思。此番聯詩不限順序,誰有了想法,便湊上一聯,待全篇聯成,衆人再合力修改一回,方由探春用工楷拿詩箋謄錄了,再命婆子送往外間。
而園中衆姊妹飲酒聯詩,外間賈珠煦玉則於書房中招待孝華。對孝華忽然來訪,他二人皆很是不解,忙一道迎了出去,敘了寒溫,道了契闊,珠玉二人先行道了回歉,只道是這幾日煦玉染了風寒,帶病之軀,不敢上門擾了病人,遂近日皆未能入柳府探望。孝華道是無妨,隨後便將柳菥之病並了柳府老太太、太太欲爲柳菥娶親之事簡要說了,珠玉二人聞言皆是大感意外。賈珠率先開口,忿忿不平地道句:“人都成了這般,仍迫其娶親,如此豈非將人往黃泉路上逼?!”隨後又對孝華說道,“兄既將此事告知我等,不若此番便尋一法子破除這樁親事方是。”
孝華聞言倒很是意外,未曾想過竟可逆家長旨意行事,頓了頓方問道:“這如何可能?”
賈珠聽罷只道是孝華不信,遂道句:“此番不懼對兄實言,當年林府里老爺太太何嘗閒着,早便爲這大少爺覓了門上好絕佳的親事,若是任由此事發展,到如今,大少爺的子嗣不都把《四書》倒背如流了?最終仍不過是我們自己拿了主意,瞞着頭上老爺太太將此事推了,當然,仰賴了先生他老人家相助便是……若非如此,焉有我二人今日?”
孝華聞言頷首對曰:“你二人當真好命,便連先生亦出手相助。然此番即便我們設法爲菥兒阻下這樁親事,府里老太太、太太便能就此作罷?沒了翰林院王親家,還有詹事府李親家,如何能做個了斷?”
賈珠煦玉聽罷無言以對,不得不承認此言在理。然賈珠仍只道是無論頭上家長如何主宰兒女親事,若是自己亦不拼盡全力抗爭一回,豈非白白將自家親事並了那幸福拱手相讓?如此,自己又豈能甘心?
孝華則道,神色滿是無奈:“人何以妄想與天抗爭?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不過是個人的命罷了,是命便也斷無改變之說。鴻儀若非是當初上天批命,告曰不可娶親,今日你與我二人又有何不同?”
煦玉聞罷這話沉默,倒也認同。只賈珠萬難首肯,對曰:“君胸羅萬卷,博古通今,何以此番竟看不透此理?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豈不知我之命需由我主宰,若我敢與天爭,何以我便不可做那主宰自己命運之青天?便如當初我扶乩佔命之事,衆人只道是上天批示我不可娶親,然不知此事本屬我之意,又如何不是我之意因此‘上達天聽’,最終天亦成全?若我自己亦是逆來順受、隨波逐流,屆時又如何爲己做主?”
孝華聽罷,雖覺驚世駭俗,然卻也無可辯駁之處,便道:“雖人人希欲人定勝天,然世間如何能事事得償所願?鴻儀,你便沒有那有心無力之日?”
此問一出,倒將賈珠問住了,賈珠一時語塞,只得道句:“有,何嘗沒有……自是有我無法償還之感情,無法改變之宿命……”
孝華遂笑道:“如此可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理了。”
隨後三人又商議一陣柳菥之事當如何應對,親事無力阻止,只得設法寬慰柳菥之心,此亦是不易。一道此事,三人便不由地一陣失落,孝華尤甚。賈珠強作歡顏道句:“以兄之爲人,只怕此番前來並非是爲向我二人討那主意,想必只是來尋了我二人開解的。如此不若小酌幾杯,聊以紓解。”
孝華聞言首肯,賈珠方命人燙了酒來,又置了數樣酒菜,倒也分外精緻清淡。三人一面吃一面聊,之後一個婆子從園中將姊妹們所聯之詩攜了出來交與煦玉。賈珠命潤筆賞了一吊錢,那婆子方千恩萬謝地去了。屋裡孝華聞說,方詢問一回,珠玉二人因孝華乃是盟兄,便也並未隱瞞此事,便將府中姊妹結海棠社之事告知與孝華,孝華倒也贊賈府姊妹們風雅:“從前倒也聞煙兒道與盟妹林姑娘交換詩箋、妙語唱和之事,未料貴府姊妹竟是人人均有此雅情雅興。”
說罷三人便一道將那聯詩賞鑑一回,此番珠玉二人倒能將那詩句與人對上號,卻並未告知孝華,令其就此品評一回,孝華倒也評得分毫不差,只道是觀詩自可觀人,其中最易辨認之人正是黛玉,因其風流別致頗有煦玉之風;其次寶釵亦與黛玉不相上下,乃是溫柔敦厚一路;再次湘雲又是豪氣干雲,別具一格;另有天真燦漫、婉轉靈巧、含蓄蘊藉等不一而足,可喜之事便是皆自成一體,可謂是百花齊放。
賈珠煦玉聞言皆心悅誠服,道是不愧是才子眼光,果真過人,品評諸人之詩,倒將個人爲人品性皆評了進去。且孝華評詩不若煦玉那般尖銳嚴苛,秉持中正平和之態,不偏不倚,又留三分餘地。
隨後只見孝華扶了扶眼鏡,一面打量詩箋一面疑惑開口問道:“此詩乃閨中女兒所聯,自有那閨閣腔調,然其中有幾句與諸句乃是既相近又不同,若論辭藻意象,則較了別句次了一等,我卻不解此乃何故。”說着將其中詩句示之與煦玉。
煦玉打量一眼,便知此乃何人所作,淡淡道句:“此乃寶二爺所聯之句,遂與諸姊妹不可同日而語,自是無甚閨閣腔調。”
孝華聽罷方恍悟,原是少爺所作,無怪乎與其餘詩句不甚相同,然若說全無閨閣腔調,倒也不盡然。孝華雖如此作想,卻也並未宣之於口。
此番他三人在書房中小酌清談,未料這六出飛花竟越下越大,孝華見狀正待尋小子回府將自己避雪衣物取來,便見家人報侯府的家人遣人來送那衣物。孝華大感意外,忙將家人喚來詢問,原是芷煙見天降大雪,念及孝華倉促出府,又不知何時歸來,方親自備了孝華的衣服,命家人送了來。家人先尋到柳府,聞柳府家人道侯二爺已去,方又尋來榮府,方纔尋見孝華。
賈珠見狀倒也很是感慨,道句:“若非因了兄與文清之事,此番兄真可謂是‘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孝華聞言笑曰:“無論有無菥兒,得娶煙兒,皆無愧於此言。”
之後孝華又坐了一陣,見外間天色漸晚,便起身着了避雪衣物,領着家人告辭而去。煦玉送至屋外,不敢出門遠送,賈珠親自將孝華送至府門外登車,方纔回來。此番大雪驟降,竟就此下了三日三夜,積了數寸之深,便連朝中各部亦揮手放了假,無需前往當值。
三日後,珠玉二人乍聞柳菥死訊,皆如晴天霹靂,大感意料,萬難相信三日前孝華方纔前來榮府拜訪,告知他二人柳菥將娶妻之事。據聞當日夜半,朔風呼嘯,大雪簌簌而降,便連視線也被封鎖了,彼時便是連柳府值夜之人亦躲在室內避寒。四更時分,只聽府中一聲槍響,隨後伴着幾聲狗吠,驚起府中衆人。查夜之人忙不迭尋聲趕去,只見一人正倒在院裡的梅樹下,正是柳菥。身着婚禮冠服,手持燧發槍,一槍洞穿了自己的太陽穴。待府中之人發現之時,已無絲毫氣息。只那隨風雪飄落的寒梅花瓣,遍灑柳菥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