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珠如此這般每日前來林府聆聽應麟授書,除卻進學的好處,其餘益處便是亦間接增進了賈林二府間的往來。彼時林府老太太亦已過世,林海爲子嗣着想,待煦玉出生之後又納了兩房姬妾,然兩位如君至今尚無所出,由此偌大的林府到底人丁不旺。
而待珠玉二人感情日進,賈珠偶或留於林府過夜,適或煦玉亦隨賈珠前往榮府作客。賈母因了煦玉乃賈敏迄今唯一所出,念及素昔對賈敏的疼寵,此番一見煦玉這外孫子,雖大體酷肖其父之貌,然到底乃賈敏骨血,眉目間留有賈敏的影子,便也抑制不住寵溺之情,直摟着煦玉不放手,一個勁兒心肝肉地喚。
自此,兩家親戚你來我往,之後便連幾歲大小的元春與賈璉,亦爲賈敏邀往林府,於她跟前嬉笑逗弄半日,吃罷飯,方命人送回賈府。平日裡賈珠得了甚罕見有趣之物,亦是分出兩份來送往林府,一份送給林海賈敏,一份則送給應麟。
另一邊,卻說應麟講書授課亦是秉承着因材施教的原則。初入學時,應麟惟令珠玉二人將經文讀熟背誦,亦並不教授時文作法。只道是胸中需有大家之書,時文寫作不過細枝末節。起初常指定了許多詩文令他二人閱讀,煦玉自能日誦萬言,而賈珠則百般懶怠,只道是惟欲習得四書並了五經,能下場應試便可,對了其餘典籍經文便也興趣缺缺,倒偷着將些小說雜記讀了許多。爲應麟發覺,起初亦少不得打了幾回,後來屢教不改,應麟亦是無法,只得罷了。
因實在不解賈珠心下之志,應麟只得單獨喚賈珠前來與之相商,問起前程諸事,賈珠坦言:“先生見諒,珠兒胸無大志,不求今生能成名宿大儒,惟求能下場得一功名,藉此入翰林偏居朝堂一隅罷了。”
應麟則道:“如此豈非大材小用?爲師傳道授業,何曾只爲下場入仕?當以著書立說爲志……”
賈珠則道:“先生所言甚是。著書立說正是如先生這般大儒抑或玉哥那樣的才子畢生所求。然珠兒無此志向,亦並非此池中之物,不過一介普通人耳……”
應麟聽罷搖首道:“並非如此,依爲師觀之,珠兒乃是胸有別才之人。雖非如玉兒一般,亦是別具一格。不求立德,亦能立功;拯厄除難,功濟於時。何必過早言棄?”
賈珠聞言則對應麟嬉笑着扮了個鬼臉,對曰:“多謝先生賞識,珠兒倒不曾知曉原來自己尚有這等不凡之才。若說太上之‘三不朽’,先生不若指望玉哥去,大抵能見到幾許成效。”說着又話鋒一轉,“不過珠兒雖無甚大志向,不合先生期許。然珠兒亦知先生最贊玉哥卻也是最疼珠兒,先生便放任珠兒一回。揠苗助長亦非授業之道,太白亦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大抵世間總會有我施展之地!”
應麟聽罷頷首:“但願如此。”
後來應麟方覺賈珠喜讀講史征戰之類的書籍,便也準他讀些如《孫子》、《六韜》、《三略》之類的兵書,未想此舉竟對賈珠之後的人生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影響。此乃後話。
而對了煦玉,應麟便也並未與之相商了。因了應麟深諳煦玉性情,便惟按照自家理想教導,《四書》《五經》之外又兼諸子百家、各朝辭賦乃至各家考據集錦等無所不包。
賈珠見狀打趣曰:“先生此舉,意在爲下一屆的宏詞科培養狀元。”
應麟則答:“玉兒乃文星照命,若當朝再開宏詞科,爲師倒也願薦他一試。宏詞科較科考更爲不易,區區科考,亦不在話下耳。”
而因了珠玉二人個性迥異,二人一道進學正可取長補短,對彼此亦是大有裨益。對於應麟所授知識,通常是煦玉悉心記下而賈珠則詢問其間箇中道理。對於某些學問,煦玉則是引經據典、追本溯源,賈珠則是一點則通、敷暢厥旨。期間,賈珠亦常以自己的現代思維進行妙趣橫生的闡釋,倒爲進學的時光平添許多趣味。
卻說賈珠聞說煦玉來歷不凡,乃文星照命,最初本不以爲然,只道是週歲抓週,爲這小子碰巧抓了個倉頡簡,方爲全城人吹上了天。平素一道習學,亦未曾見這小子有何異能。之後待聞應麟道煦玉能夠日誦萬言,心下大奇,方起了較勁之念。
某一日,應麟外出,留他二人自行溫習舊書。此番應麟將將授完《詩經》,尚未教授《孟子》,賈珠知曉煦玉未曾看過《孟子》,心下方生一計,提出欲與煦玉比試記憶力,就比先生未曾教授的《孟子》的第一篇《梁惠王上》,將全文背出且能一字不差之人算贏。
煦玉聞言,倒也贊同,嘴角輕揚,轉頭對賈珠道句:“無妨,只珠兒當真欲比?”
賈珠見狀,只覺此番煦玉笑得是滴水不漏,心下咯噔一聲,直覺有詐。然心下咬牙暗道“哥初中之時便能將《梁惠王上》倒背如流了,誰怕誰啊”,遂慷慨點頭以示肯定,又補充道:“此番背錯需得受罰,錯一字,便在臉上畫一撇鬍子。”
煦玉首肯。
隨後二人各自將《孟子》拾來看了一遍,此番煦玉率先道背好了,彼時賈珠正溫習到第七節開頭,遂忙道句“且等等,快好了”。煦玉聞言只得又翻看一回。
待賈珠看完,二人開始背誦。煦玉先背,賈珠從旁拿了書逐字比對,期間將嘴張的能塞進一個雞蛋,心下嘆道:“不是吧,這小子竟能一字不錯,連帶着註釋亦是毫無錯漏。這、這便是傳說中的過目不忘?”
之後輪到賈珠背誦,背到第五節之時,臉上已爲煦玉拿筆畫了三十二撇鬍子,宛然一花臉貓。煦玉甚至不用拿書比對原文,便知賈珠錯處。未及誦完全文,賈珠方忿忿然道句:“不背了不背了,反正是我輸了。”言畢賈珠一溜煙地奔出了應麟書房,逃之夭夭。煦玉則持筆從後追出,一面說道:“珠兒莫跑,還有五撇鬍子,待爲兄替你畫上……”
自此,賈珠始信煦玉乃是文曲臨世,只道是自己與文曲比記性,無異於自掘墳墓。此事過後,倒開了賈珠“作弊”的便利,但凡應麟令他二人默書,賈珠遭逢拿捏不準的詞句,適或一時之間憶不起的內容,便私下裡向一旁的煦玉扔紙團,請求幫襯告知一二。煦玉見狀雖哭笑不得,倒也回回遂了賈珠之願。此事亦不必多說。
又說這林煦玉天生自有一股呆氣,源自靈魂中帶出的一片癡處,拘禮泥古之處,不似幼童。平素二人私下相處,賈珠倒頗喜調侃打趣他。
某一日午後,珠玉二人讀書之餘,便一道待於書房散坐閒談。彼時賈敏遣丫鬟端來一水晶碟子的玉皇李,個個澄亮如玉、薄帶粉霜。二人見罷食指大動,不多時便將一碟子的李子吃得所剩無幾。彼時碟中惟剩最後的一顆,賈珠自覺吃得足夠,便不再對着碟子。不料卻見一旁煦玉硬生生將欲伸向最後那顆李子的手收回,隨後又迫使自己迴轉身子,不去注視那最後一顆,然卻又忍不住頻頻拿眼斜睨着碟中水果。
賈珠見狀啞然失笑,知曉煦玉對碟中之物想念得緊,遂一面笑一面拿手將碟子推到他跟前說道:“你想吃就吃吧,猶豫個甚?我不和你搶~”
煦玉聞言,將臉艱難地轉向一旁對曰:“《世說》雲‘融四歲,與兄食梨’,如今我已八歲,又長你一歲,你是我弟我乃你兄,當讓‘梨’與你吃。”
賈珠聞言兀自翻了一個白眼,心道不過吃個水果哪兒那麼多彎彎繞,你想吃便吃罷,我實際年齡不知道要大你小子多少呢,哪需你讓。遂說道:“好了我的大才子,別拽文了。別讓啊讓梨的啦,是李不是梨,你弟弟我不計較這些。況且孔融也是讓梨與兄不是?此番便算是弟弟我讓李與哥哥你啦~”言畢徑直伸手拾起最後那顆李子,親自遞到煦玉嘴邊,煦玉見狀踟躕片晌,也不好再說,遂就着賈珠的手吃了。
當日下午因了應麟有事外出,便留珠玉二人自行溫書。應麟藏書甚多,此番賈珠便偷偷從中撿出一本《重鐫繡像牡丹亭還魂記》翻看,雖說此書他在前世便早已看過多遍,此番不過權當打發時日。然煦玉卻惟讀應麟林海所薦的聖賢書,而從不看雜說戲曲之類,尚不識風花雪月、傷春悲秋之事。
此番他二人本各自拾了書看,待賈珠看到一半之時,爲書中內容所感,遂不自覺地念出聲來:“‘生生死死爲情多。奈情何!’哎,到底古人亦有癡情種……”
未想賈珠言畢,身側煦玉便擡首從旁問道:“你在看何書?”
賈珠聞罷煦玉這話,一時促狹心起,遂開口逗引煦玉道:“我在看好書~”言畢便將手中書冊遞與煦玉。
煦玉接過書冊掃了眼封面驚道:“這豈非《牡丹亭》?你此番竟看這等禁|書!……”
賈珠聞言暗地裡翻了一個白眼,隨後佯裝一本正經之狀,將一手撐在煦玉身上,對煦玉附耳說道,諄諄誘導:“小小年紀,怎跟道學先生一般,何必那般呆板?平日間家裡聽戲,那‘驚夢’、‘尋夢’兩齣戲你亦聽得津津有味,對着人家小旦瞧得目不轉睛,此番又何以做出此乃豺狼虎豹穿腸□□之狀?先生自己尚有此書……”
煦玉則道:“聽戲乃聽戲,書是如何能看的?先生嘗教我等惟讀聖賢之書……”
聽罷這話,賈珠佯裝遺憾地對煦玉道句:“此言甚是,玉哥惟沐先賢聖教,尚且不曉‘書中自有顏如玉’,所謂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留待珠兒一人領略罷了……”言畢還長嘆一聲。
此話一出,煦玉果真被挑逗出了興趣,望了身側的賈珠片晌,到底按耐不住,起身步至賈珠身側低聲央求道:“好珠兒,便讓爲兄看一眼可好?”
此番賈珠倒是不情不願,將《牡丹亭》一把藏在身後對曰:“不好不好,你說了不看這等閒書,免得污言穢語的玷污了林大才子雙眼,這等罪過我亦是擔當不起,珠兒還不被林姑父打斷腿~”
煦玉聞罷這話忙不迭保證:“爲兄斷不會將此事告知了老爺先生,珠兒拿與爲兄看一眼,看一眼便罷!……”
賈珠聽罷只得“不情不願”地將背在身後的雙手伸出,將書交到煦玉手上。煦玉接過,隨即坐下翻看,此番是讀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較其平日裡所看之聖賢之書,自是有趣了百倍不止。兼了煦玉能過目成誦,大抵看過一遍,便已將全文悉數記下。
而身後賈珠見了煦玉之狀,心下暗笑不止,心下只道是這小子果真乃天生風流倜儻、纏綿騷雅的體質,哪禁得住這般穠詞豔曲的勾引,倒是將他魂兒裡的癡纏勁兒給引逗了出來。隨後又於內心裡嬉笑唸佛:“阿彌陀佛,林姑父,若煦玉自此步入“情癡邪路”,你可莫要怪我~”
當日夜裡,賈珠留在林府過夜。這一日正是十六,晚膳後夜幕降下,正是玉宇澄清、月華散採。仰觀頭頂圓月盈盆、星河皎潔,遠眺林府花園,則流煙澹沱、水木清華。此番見煦玉尚未回房就寢,賈珠遂憶起此人今日午後方纔看了《牡丹亭》,看完之後便是一副若有所思、沉吟忖度的模樣,不知勾起了他多少傷春悲秋、香草美人的情懷。現下月色正佳,煦玉莫不是正於某處吟花誦月?念及於此,賈珠方沿着林府花園中的曲廊畫檻一路尋來,在步至一方水榭之上時,果然目見此番正負手立於水榭之中的煦玉。
賈珠尚未走近,便已聞見前方那人口中喃喃吟出詩句:“……拜月堂空,行雲徑擁。骨冷怕成秋夢。”
賈珠聽罷啞然失笑,此人果真在此矯情吟詠,口中誦出的正是《牡丹亭》的詞曲,遂便就着煦玉的唱詞接下去:“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跟前煦玉聞言猛然回過頭來,見來人是賈珠,面上方漾出一片喜色,喚道:“原是珠兒。”
賈珠負手踱步上前,戲謔開口:“現下時辰不早、更深夜漏,不知林大才子於此對月長吟,可有佳篇傳世?”
煦玉聞言對曰:“珠兒說笑了,我只是無甚睡意,遂閒步至此,隨意吟誦兩句罷了,哪有什麼佳篇……”
隨後二人方並肩立於水榭內,一道擡首仰望寰宇之上的天河盈月,默默無語。入夜之後極靜,從遠處傳來的悽清的瑤琴之聲隨之傳入耳際。而和着這琴聲一併傳來的,還有一陣凜冽的兵器穿風而過的聲音,賈珠聞罷,忙開口詢問身側的煦玉道:“玉哥,可有聽見甚奇怪的聲音?”
煦玉亦點頭道:“嗯,先生的琴音不純,似是混了其他聲音在內。”
二人對視一眼,眼中均閃現着激動難耐的光芒,不約而同地點頭道句:“前往先生小院一視,定然有事發生,指不定還能向先生討杯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