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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世淵與知秋出了寢宮,此人眼目雖略顯紅腫,但已收斂得外人難以察覺。《新思路中文網?首發》他這幾年目睹知秋境遇變化,猶嘆自古帝王身邊,風起雲涌,何人能獨善其身?曠闊宮道,他親自送知秋出宮,自會有葉家人在宮外等候,正當四下無人,知秋忽然回身問他:
“我若有書信呈遞給皇上,馮大人可否有渠道確保安全?”
馮世淵明白他的意思,承諾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馮某不會怠慢。”
知秋躬身道謝,再擡身時天旋地轉,頓時難以自持,連忙抓住面前馮世淵扶着他的手臂,體內氣血澎湃,再也無法控制,一口血噴將出來。眼前漆黑,雙耳失聰,最後隱約感到有人撈起他的身體,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來,已在自己臥房,伺候的人見狀,忙不迭出門報信,一會工夫文治走進來,在他耳邊輕聲地問:“醒了?”他點了點頭算是應答,繼而,不知爲何,笑着,扯着沙啞的喉嚨說:“我餓了。”文治吩咐下人去準備,明白他這笑無非是爲了安慰自己,他在牀邊坐下,將知秋的手握在手裡,沒說話。吃過東西,臉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說:“大哥,以後知秋不會讓你再操心了。”
洪煜寢宮,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燈。馮世淵在他牀前,兩人說話聲細碎低迷,外人難以探聽。知秋吐血的事,馮世淵沒和洪煜說,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撐着,肯定也不想皇上爲他擔心,於是才隱瞞下來。不料,洪煜對知秋的脾氣似乎早就摸透,囑咐他說:
“派個御醫過去看看,這人長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靜怕都是裝的,回去大病一場是難免。”
馮世淵不禁愣住,假裝若無其事地回答:“臣這就去辦。”
“朕還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洪煜說到這裡沒繼續,馮世淵會意地湊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說,“朕,不想留她了。”
馮世淵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哪個。
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牀前讀書,心裡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順兒進來了,把藥碗放在他面前時,小聲對他說:“影子來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個地方,影子既來,就一定會造訪。自那日病着回來,大哥已經不怎麼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氣難得的好,出門並不難。他仰頭喝了藥,收拾一下,沒帶唐順兒,獨個兒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見到知秋似有驚訝,剛要跪下請安,被知秋攔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備而來,“我,不似大哥對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對你有情。可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我。”
影子心裡已有數,連忙阻止:“公子莫要爲難於我,這事影子可萬死,絕不會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藥。”知秋黑眸閃爍,深不可測。
“公子……”
“沒錯,”知秋點了點頭,“我要的是,毒藥。”
影子“撲通”跪在地:“萬萬不可!”
知秋低頭看他,臉上柔和如雨後新晴,他轉身,負手迎風而立,娓娓道來:“我知道,我娘死的時候,只有你在她身邊。她明明知道那樣會死,依舊義無反顧,爲父親死,是她的心願。影子,你可知我爲何想到在這裡找你?”這裡是他當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個短暫的春天,得以借對弈和姐姐相處。“我能瞭解你對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願。”
“公子如此說,又把將軍放在何處?他被迫走了這一步棋,也是爲了公子安危,口眼相傳,只怕知道公子身世的人會越來越多,想一一滅口已不可能,唯一捷徑,就是如此。皇上如今也極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影子說到此停了口,他想以三公子的天資,自會明白這其中道理。
知秋確實想過。即使洪煜把帝位傳給太子,他料定葉家會造反,給洪汐又不一樣。說到底,這麼一着棋,確保了江山姓洪,至於傳給誰又有什麼重要?何況,洪煜確實喜歡洪汐更多。爲人君者,行君之事,他又何錯之有?
“影子,這個忙你幫是不幫?”
“恕難從命!”
知秋長嘆一聲:“原來你心裡,真的只關心姐姐一人的死活。”
“公子寧可獨留將軍傷心餘生,又何嘗不是?”
知秋無奈苦笑:“兄弟相戀,違悖倫常,若傳出去,大哥又如何服衆臣,威三軍?況且,他的心裡裝的是誰,只怕你我都清楚。”
“將軍爲公子如此付出,竟換來這番質疑,影子替將軍不值。”
“確實不值得,只是,大哥與我之間的恩怨,也不容外人置喙,你過來兩步,我有話與你說,”知秋面沉如水,見影子探過身來,於是在他耳邊說,“若皇上駕崩,陪葬的人選,唯姐姐一人!”
影子驚得倒退,不可置信。知秋長嘆一聲:“他既下定主意立洪汐爲太子,就不會留姐姐,這其中道理,還用我明說?”
有前朝史例爲證,洪煜走的,不過是他父皇當年走過的棋。
“此爲秘旨,皇上駕崩前不會有人知曉,你若許我,我便用那道密旨換取毒藥,可好?”
知秋知道影子爲人,料定他不會看姐姐陪葬,但他自幼對大哥和姐姐無上忠誠,從未萌生過半點背叛之心,如今這般逼迫他,知秋於心不忍,他淡然地說:“我去意已決,即便你不幫我,皇上駕崩以後,我也不會獨留,我只是想走得毫無痕跡,免得大哥傷心。”
“花事了”是前朝名醫霍爭研製出的毒藥,它狀如清水,無色無味,中毒的人,漸漸衰弱致死,別無可疑症狀。霍爭死於非命,毒藥解藥的配方,雙雙失傳。知秋也不過從先生那裡聽說過一半次,只是他記憶向來驚人,聞之不忘。青瓷杯裡,是上好的杭菊,“花事了”入水,依舊是色香俱佳。知秋閉目深深嗅入茶香,面頰上漸漸綻露微笑,仰首,一飲而盡。
葉文治忙得分身乏術,當他注意到知秋的異樣,已是半月多以後。知秋這段日子是太安靜了!雖然文治一直希望他不要理睬外面的紛擾,安心在家中將養身子就好,當知秋真的遵循他的意願,乖乖順從,象是回到小時候一樣,他心中卻沒了底。
這日他叫人把唐順兒召過來問話。唐順兒向來懼怕他,進了門連頭也不敢擡,問他話,答得倒是流利,如同早就背得爛熟於心一樣,直到問到知秋的身體,他似乎有點猶豫。
“三公子的身子近來倒是一般,似乎總是疲累得很,晨間偶爾打坐,連一柱香的功夫也坐不住。”
“哦?”文治難免緊張,接着問他:“食慾可好?”
“食慾倒是可以!今天還要了愛吃的點心,精神也不錯,可能上次大病未痊癒,一直虛着吧!”
文治總覺納悶,知秋近來舉止讓他無緣由地放不下心,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尋思片刻,對唐順兒說:“你對你家公子衷心不二,凡事爲他袒護隱瞞,我不怪你。但涉及到他身體,你最好不要拖沓,萬一有什麼不妥,要早早過來稟報,若耽誤了,你這一條命,死多少次也不夠賠償,你將這話記住!”
葉文治向來不苟言笑,屬下對他頗多敬畏,如今冷下臉,更是讓人脊背發寒,唐順兒連忙應了:“奴才知道,不敢怠慢。”
其實,知秋的衰弱,唐順兒並不知情,他也有些糊塗的,明明前段日子將養得好好的,連大夫來把脈,都說在好轉,怎麼近日來又落得如此疲憊?晚上睡得挺沉,有時候外頭陰着天,還會在下午眯上一覺。按理說,三公子以前都沒休息得這麼好過呢!
晚上用過晚飯,將單要的點心都吃了,其他的卻沒動一口。唐順兒見下人將桌子收拾乾淨,就把補藥遞上來。知秋心情不錯,接了藥,問他外頭天氣如何,他想去院子裡坐一會兒。
“露水重呢,公子,還是別去了吧,省得受涼!”
若是以往,公子任性上來,是肯定執意要去的,今晚似乎乖巧了,也不與他爭執,只說:“那你去開窗,我在窗邊坐一會兒就好。”
唐順兒收了空藥碗,將靠花園的窗子推開了,滿月如潮,正從東方升起,越過黑瓦屋檐,光芒裡尚帶一股淡黃的暖意。知秋靜靜坐了一會兒,前塵往事來了又去,腦海裡只剩一片記憶的狼籍,不盡苦笑出來。
“你把我的琴拿來!”
他幼習音律,卻極少弄玩,今夜興致來得突然,合掌放在空弦上,微微偏着頭,似是想起什麼……漸漸眼裡空濛浩淼,掌上提,指屈起,輕輕撥了兩下,寂靜夜色裡,錚錚之聲如花開般瀰漫……嘴角緩慢地揚起,那是熟悉的,需要搭月色,配薄酒的,一曲“桂花賦”。千里月明如海,萬丈紅塵似夢,二十四橋,八千里路……歲月將離逝,往事才入懷。十指如飛,人卻忘形沉湎入,無窮無盡的陳舊情懷。
知秋甚至沒有意識到簫聲何時融入,一切那麼自然而然,恍惚象回到多年前,山上幽居的日子,簫琴齊鳴,笑看飛鳥匆匆,松風陣陣……當他一曲終了,文治站在他身後,那一管簫才緩慢地放在琴絃之上。
知秋雖未飲酒,薄醉之意卻有了。大哥溫熱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略帶粗糙,永遠溫暖如初的掌心。若是以往,每奏完一曲,他會扯着大哥的袖子,一遍地問:“大哥,我彈得好不好?好不好?”
“知秋彈得很好,沒人比你彈得更好!”
“大哥喜歡才叫好!大哥你喜歡嗎?”
“喜歡,大哥很喜歡!”
那笑聲似乎還聽的到,當年那伶俐的小人兒,卻再尋不到。文治沒有嘆息,只見知秋緩緩地捉住搭在肩頭的手,他的手指,冰涼如水,聲音更是,去如朝露,似乎不仔細聽,就要淹沒在樹梢草叢間穿梭而過的風聲裡。
“你對他的愧疚之心,用苦苦救下我,償還了,我如今走一遭,拖欠你的,又要如何償還?大哥,先欠着吧,好不好?”
第二日,果然還是受了涼。唐順兒聽着知秋壓抑的咳嗽,心肝都跟着抖,也不禁納悶,明明昨晚睡前喝了暖身的薑茶,怎還能病成這樣?三公子的身體還真不如從前了!
知秋不讓他往外說:“又不是什麼大病,何必興師動衆。給他們知道,你又要捱罵!”久病成良醫,知秋簡單寫了個治風寒的方子,用的都是常用的幾味藥材,“等下你混出去,隨便找家藥方抓來就好。”
文治聽說這事,並沒生氣,他本也以爲就是一般風寒,知秋這些年看過的都是醫術了得的大夫,如今也算個半截兒大夫,尋常虛寒雜症,他自己寫的方怕是要比一般大夫還要奏效。兩天後,他纔派了相熟的大夫過去診脈,也說是虛症,注意調養就好。不料,還不到掌燈時分,有人慌張過來報信,說知秋腹痛,差點要昏過去!葉文治剛從外頭回來,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匆匆趕奔過去。
知秋的腹痛頑症,是遺傳自他的父親。當年公子確有此病,發作起來疼得滿牀翻滾,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仙藥,也不能根治。文治一直擔心,果不其然,知秋第一次腹痛發作,是八歲的時候,病症與他父親幾乎如出一轍,之後幾乎每年都逃不過一兩次。好在幾年後,文治西征的時候,結識一位塞外行醫的俠士,並給知秋配了一方藥劑,吃過以後腹痛再沒犯過。事隔十年,今日怎的無端又發作了?
到了知秋的臥房,正看見六神無主的唐順兒,說知秋蜷在牀上,誰也不讓接近,文治往屋裡走,匆忙問了幾句,心裡斷定是舊疾復發。他將唐順兒打發了,來到知秋牀前,不由分說,搬過他的身子。知秋先是用手推着抗拒,見來人是他,繃得不那麼緊張,哆嗦着埋進他懷裡,疼得面無人色。
“別,別走,別,別扔下我……”知秋緊緊抓着文治,手指摳進肉裡,說話已是前言不搭後語,雙目微張,神智迷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兒的,知秋,很快就好了,別怕。”
“大哥?大哥……”
知秋似乎努力集中精神,看他的眼睛卻是越發渙散,兩片嘴脣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文治寧願象他小時候那樣,咬着自己痛哭:“大哥,痛,知秋好痛,知秋不要痛了!”,也不想他象現在忍得這麼辛苦。
“大哥在,大哥幫你,知秋別怕。”
說着依舊緊摟着他,一邊伸手到牀頭的櫃盒,先生平日行鍼用的銀針放在那裡頭。他朝下撥了撥知秋的領子,袒露出潔白的頸項,猶豫片刻,終還是狠下心,衝着穴位紮下去。知秋似乎掙了兩下,身子就癱軟在懷裡,昏迷前,長長地吐了口氣。
放平知秋的身體,文治吩咐唐順兒進來,給他換身乾爽的衣裳,身上那套早給冷汗打透。進門時讓隨從去取的藥丸已經拿過來,這藥有些稀奇,要用新鮮的人血做藥引,文治進了旁邊的暖閣,四下無人,取了隨身的匕首,在左手腕上一抹,血“嘩嘩”地流進瓷碗。接近多半碗的時候,他挪開手腕,力道用大了,傷口有點深,一時停不下來,他上了些金創藥,緊緊包紮了,放回袖子,藏住了傷口。
用湯匙攪了攪,感覺藥丸完全融化了,文治端回知秋的臥房,當時只有唐順在,見那碗血紅的東西嚇了一跳,卻被文治厲聲一句“嘴閉嚴,莫要四處張揚。”管是什麼驚訝,都嚴實堵在喉嚨口。
文治小心擡起知秋的身子,想了各種法子,好不容易掰開他的嘴,唐順這才一口口將那血紅的藥灌下去。文治不放心,又讓他去弄些糖水來,趁着知秋還未清醒,灌了幾口,去去嘴裡的腥氣。直到聽見沉睡的人呼吸聲漸漸平穩了,一顆心才落回原地,此時才深覺陣陣疲倦席捲而來。
他合衣躺在知秋身邊,睡得並不踏實,有意無意地,大夫的話盤旋在耳邊,“虛症,鬱氣竄流,原本羸弱的,容易舊症復發。”這一切皆源於鬱氣?文治翻了個身,面對着此時睡得無辜的知秋,聯想起他這些日子來病患不斷的狀況,直到腹痛的頑症……只是鬱氣?
知秋隔日醒來,如同被剝了一層皮,他這纔想起“花事了”對常人體質可逐漸損磨,而自己頗多病症,這毒氣見縫就鑽,恐怕先前生的病,吃的苦,都要重新來一次,纔要得了自己的命呢!大哥次次如此強力挽留和救治,只怕拖的時間長,吃得苦也就多……如此想着,難免嘆氣,大哥他恐怕是要瞧出此中彌端,到時候如何應對是好?
輾轉反側中,唐順走了進來,知秋忙問他昨日自己神智混亂時是否有胡言亂語。唐順搖了搖頭,老實地說:“將軍把人都趕得老遠,不讓靠近,您說了什麼,奴才也不得知。”
知秋凝神想了想,大哥向來運籌帷幄,這次恐怕是瞞不了他多久……剛想到這裡,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你們昨晚餵我吃了什麼?這一股子腥味。”
“哦,”唐順低眉說,“治您腹痛的藥,將軍親自熬的。”
知秋要了水漱口,之後靠着枕頭歇着,心裡一直不平靜。傍晚時分,唐順正伺候他吃晚飯,剛用完,葉文治大步走進來,瞥見托盤裡半空的碗盤,意外地沒有再勸食,只把唐順打發了。目睹着文治站在牀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知秋情不自禁咬着嘴,卻不發一言。
“你是想自己說,還是讓我去問影子。”
知秋心裡大震,他沒想到只這一次發作,就被識破,既自責之前想得不周到,又深陷這艱難境地,承認也不是,搪塞也不是。
“沉默就是承認,對不對?”文治嚴肅的臉,肌肉微微,瞳孔隨之緊縮,萬刃穿心,不過爾爾。
知秋緊緊攥着被子,這事來得突然,他一時也想不出對策,心裡突突跳得慌張。自幼溺愛於他,每每他犯了錯,也從不忍心責備,反倒怕他內疚,向來他一做出如此緊張的姿態,文治就忍不住軟語安慰,唯怕他受了驚嚇。指掌相執,加倍呵護的寶貝,如今竟絕然棄自己於不顧!文治心裡早就防備,怕知秋想不開,可他萬萬沒想到,知秋用的是這法子,逼着自己就範!胸臆間奔騰着滾燙的激動,文治狠狠攥着雙拳,渾身渡着力,僵持半天,卻只說了句:
“你,讓人好生失望!我算是看錯了你!”
知秋擡頭,見文治怒氣衝衝地離去,一把扯下門上掛的厚重的棉布簾子,放進一股蒼涼遒勁的風,凍得他渾身一抖。“大哥!”知秋喊了聲,文治去的決然,頭也沒回。
兩天過去,知秋食無知味,夜不能寐,唐順兒說外頭的門鎖了,竟是門也出不去,更別說打聽,知秋慌了,只怕自己將大哥逼得太緊……難道自己這一步,真的走錯了不曾?正惴惴不安,束手無策的時候,文治過來了。
臉陰沉得嚇人,唐順兒見了,直覺告訴他,今日將軍會對公子不利,不由自主地,他站在知秋牀前,竟是滋生了護着公子的心思。不料,文治立刻低喝一聲“下去”,讓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知秋扯着他,衝他使眼色,讓他先離開。
“公子……”唐順陪知秋在將軍府住了這麼久,第一次不放心,留下公子單獨面對將軍。
“有事我叫你!”知秋小聲說,其實他心裡也沒底。
唐順一出門,就被護院押到門外,他這才發現院子裡一個外人都沒有,心裡頓時涼了半截。不知公子做了什麼事,惹得將軍如此火冒三丈!這時候,皇上也病着,公子在京城,似乎也沒什麼其他人可求助!唐順沒主意了。
葉文治先回身關了門,放下沉重的門簾子,再走回牀前,手裡多了樣東西,一顆小小的藥丸,送到知秋嘴邊,不容商量地說:“吃下去!”
知秋的身體幾乎一跳,象躲避瘟疫樣地,歪臉躲開那顆藥丸,眼睛裡開始流露恐懼之色。文治的手堅定地換了角度,依舊停留在他嘴邊:“你別逼我動手!吃了它!”
這會兒知秋的腦袋也不好用了,他縮身往牀裡躲,恐懼帶給他莫名其妙的憤怒:“不吃!我不會吃的!拿開!”
文治伸手捉住他的肩膀,他登時象失去理智一般掙扎起來,推搡着往牀邊爬,想往外跑。就算是平日裡他身子好的時候,也不是文治對手,何況如今病得七葷八素?文治伸臂環住他的腰,一把拎回牀上,臉上唳氣漸重,鎮壓着知秋掙扎的身子,騰出手捏着他的嘴,逼迫他張開。知秋也不知哪裡來的執拗,死命咬着牙,不肯就範。
若是平時,文治哪捨得下這麼重的手,他知道知秋嘴裡必是流血了,卻又不肯放鬆。兩人離得這麼近,知秋聞見他身上的酒氣,還有那雙血紅的憤怒絕望的眸子……他知道今日是避不過,正想着,顎骨一疼,嘴再也閉不住,他完全被文治制個死,動也不能動,連吞嚥都無法控制,他感覺塞進嘴裡的小巧的藥丸,順了喉嚨滑下去,心生無助,雙眼迅速溼潤了。
文治見他吞了解藥,立刻放鬆雙手,竟象是不想再碰他一樣退了兩步。知秋如獲大釋,趴在牀邊,咳嗽着,吐着血水,順便大口大口地喘氣,文治手勁極大,剛纔差點掐的他窒息。
“他其實並不知情,前段時間召你進宮,又許你秘旨,保你太平,不過是借你鞏固洪氏江山!他立遺詔傳位洪汐,並非怕太子將來爲難於你,而是握住他唯一的籌碼,確保江山姓洪!他只有穩住你,來制約我對洪汐的武力威脅,因爲他看穿了我無法辜負你的心!這一切,你若矇在鼓裡,我也不怪你,可你明明看得比誰都明白,卻還如此施壓於我!知秋,我就算虧欠你父親良多,可好歹我從虎口裡將你救出來,養育你多年,你如今作爲,讓我情何以堪!?”
知秋明白,若不是仗着醉意,若不是憤怒衝昏了大哥的頭腦,他永世也不會如此直白地與自己攤牌。他以爲,自己這麼做,不過是逼迫他交出解藥,那樣的結果,他便是爲了洪煜一人,背叛葉家上下,放棄大哥。
“大哥多慮了,知秋赴死之心已決,救了這一次,未必就救的了下一次。”知秋苦笑,胸中之氣還未順過來:“大哥,你,放我走吧!”
文治早就知道,知秋對洪煜的用情超過自己,他本來可以視他如兄弟,呵護他,寵愛他,助他一生平坦順遂。可心有貪念,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早分不清,牽扯他心懷魂魄的,是多年前的那個縹緲模糊的影子,還是眼前這冰雪般動人的知秋!
烈性酒精的力道,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他只覺的自己的心意都白費了,知秋寧可與洪煜共死,也不願與自己同活!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多年前,他選擇了暴虐的太子,離我而去;如今,你又再做出相同的選擇?你們父子,究竟視我如何物?
文治感受心中的洪水野獸出了閘門,再也無法自控,甩手就狠狠給了知秋一個耳光。知秋錯愕之中,看見大哥撲將過來,重重壓在他身上,劈手撕開他的衣裳……狂亂如獸,竟沒半分大哥的模樣了!知秋只覺得心口給大石死死地壓着,他直楞楞地看着文治幾乎錯亂地剝去他的衣服,張不開口,說不出話,腦海裡火燒火燎的茫茫無際,嘴裡突然一陣鹹腥,在文治扯下他褲子的瞬間,昏了過去。
知秋醒在一個堪稱陌生的房間,待他的神智感覺歸了位,才辨認出,這是洪煜幾年前賞他的院子,他嫌孤單,只過來住過幾次。這會兒外頭半明不暗,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他也沒試着起身,心裡清楚,那根本不可能。身上的毒雖然解了,卻破敗得沒一處不疼不累,昏迷前的情景漸漸入懷,更是羞愧難當,腦子象是被攪得混了,頭痛欲裂,難以思考。
門“吱扭”一聲開了,知秋聽得出那是唐順兒的腳步。在牀前停了,放下手裡的水盆,見他睜着眼,輕聲說:“公子,您醒啦?”
“外頭,什麼時辰?”
“酉時了,公子,您身上好過點沒有?”
唐順將手巾浸溼,知秋髮熱,流不少汗,這好歹退了熱,也不敢讓他沐浴,怕再受涼。
“嗯,好多了,你去弄些吃的來,我餓得慌。”
這實在太不象公子說的話,公子就算沒病的時候,也是要勸着吃的人,如今雲淡風輕的模樣,怎麼看都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唐順手裡託着手巾,楞在牀前,突然覺得心裡堵得太難受,“撲通”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知秋想伸手拉他一把,動也動不了,夠也夠不到,索性作罷,說道:“你要哭也起來哭,跪在那兒不累嗎?”
唐順跪爬到知秋身邊,抱着他慟哭失聲:“公子,你爲什麼要這樣?怎麼,怎麼不問,我們爲何住在這裡?將軍爲什麼這般絕情?公子啊!你哭出來吧!公子……公子……將軍爲什麼那麼對你?”
知秋自是知道,這些時日,唐順貼身照顧他,身上那處的傷,斷是瞞不過他。外人看來,這定是荒謬至極,兄弟後,又被大哥逐出家門。若不是這些年跟着自己,唐順怕也要把自己當妖孽看。
知秋撫摸着唐順哭得亂顫的肩膀,唐順的眼淚流得洶涌,自己的雙眼卻乾澀得很,竟是一顆眼淚也擠不出。烏雲罩頂,眼前身後,都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是還債,唐順,要還到債清的時候。”
兩天後,大哥的親信魯遠峰帶着幾車的物品,到了知秋的小院。唐順說,先前就是他送他們過來的,大哥從那天之後再沒露過面。魯遠峰離去之前,到了知秋臥室,對他說:
“送來的是三公子留在將軍府上的東西,若有遺漏,派人過去拿便是。日後缺少什麼,可以直接和將軍府的管家說,將軍定不會虧待於您。三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大哥,他可有話留給我?”
“將軍讓屬下帶給三公子四個字,好,自,爲,之。”魯遠峰說完,擡頭目視靠坐在牀上的知秋,臉上似看不出什麼,“魯某告辭,您可有話要帶回?”
知秋似想了想,平靜地說:“謝謝大哥,要大哥……多保重吧!”
個多月過去,知秋勉強能下地的那天,外頭下起小雪。他早前就囑咐唐順多注意宮裡的消息。這院子洪煜賞他有段時間,但他很少過來住,留的也就是幾個看院的,想當時大哥命人將自己搬過來,也是匆忙,並沒仔細請過人,大部分的他都不認識,因此更加依賴唐順。
過了晌,唐順從外頭回來,進屋就關了門,匆匆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耳邊說:“萬歲爺身體好不少,據說過兩天要上朝了呢!”
暮靄沉沉,楚天遼闊,知秋的心迷失在鋪天蓋地的一片冰雪之中,竟然已是無法喜悅。他便覺得自己似乎在大哥發瘋的那個夜晚,丟失了些什麼,再也拾不回來。
天冷以後,知秋幾乎日日纏綿病榻,雖不致命,也懨懨無神,竟日也不說兩句話。唐順兒急在心裡,卻無可奈何,他在這院子裡混得並不如意。無論在宮裡,還是在將軍府,知秋都是極受重視的人,因此唐順兒辦什麼事,總有人通融幫助。這不大的院落,卻唐順兒碰了不少釘子。
知秋在朝廷上官位不高,俸祿微薄,根本供養不起這裡的奴才。皇上賞下來的,自有宮裡來支付;後來葉文治找過來的,由將軍府負擔。這不靠主子吃飯的奴才,對主子自然就不那麼上心。尤其如今皇上大病初癒,文治對知秋又不鹹不淡,更是沒人把知秋當回事。
有時讓他們找個大夫,能磨蹭半天,唐順兒氣到,罵了他們兩句,他們還大言不慚地反駁,說這院大小事務支出,要先經過將軍府同意,那頭沒準,是任誰也不敢辦的。這種事唐順兒不敢和知秋說,只在心裡默默地祈禱,希望皇上早些痊癒,好把公子接回宮裡。
終於在唐順兒聽說皇上龍體開始好轉的小半個月後,一輛貌似普通的轎子停在知秋家中的側門處。可隨行來的人,卻非一般人,他是禁宮侍衛總管,馮世淵頭等親信。
“公子,公子,萬歲爺來接您了!”
知秋見唐順兒從外頭匆忙跑進來,一付欣喜若狂的模樣。唐順兒的歡喜,並沒有感染到知秋,他低着頭,似乎還嘆了氣,並沒有立刻迴應。
“公子,”唐順兒試探地問他,“您不高興?”
知秋擡頭,衝他淡淡笑了笑,說:“幫我更衣吧!”
宮門處換了輛華麗的轎子,初冬的太陽正從宮牆上懶洋洋地灑下來,知秋悄悄掀起窗簾,唐順兒小跑地跟着轎子,見他掀簾,憨厚一笑……兩旁依舊無邊無際的紅色宮牆。知秋忽然想起初次進宮那天,鍾衛在宮門那裡捱罵。他的轎子也是如此飛快地經過,當時的他,心裡一片坦蕩和好奇……屈指算來,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
轎子停在南書房的門外,知秋走出來,看見御書房總管郎忠等在跟前,哈腰和他請安:“公子,萬歲爺在裡頭等您半天了!”
書房裡燃着檀香,洪煜歪在炕上看奏章,外頭的動靜早給他盡收,知秋邁進門,他炯炯雙眼已經堆滿笑意,迎接着知秋冷冽的身影。知秋稍作停留,便信步走上前,面前這人照比上次見面,精神很多,雖仍顯清癯,那股洪煜慣常的氣勢已經恢復大半。知秋幾乎貪婪地盯着洪煜看,忘記了彼此間致命的癥結。
“葉知秋,你讓朕想得好辛苦!”
話語間,洪煜將知秋緊緊摟進懷裡,而這一次,知秋意外地沒有掙扎,相反,他用力環住洪煜,唯有親密無間地和他擁抱在一起,才能確認這一切並非夢迴的幻想。只是本應該洋溢心間的喜悅,此刻被一股難言的愁苦幽幽地霸佔着,知秋在洪煜的懷裡,竟是絲毫笑容也擠不出來。那短暫的剎那,葉知秋已經明白,自己這是邁出粉身碎骨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