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下部 66

三伏天,御花園裡一片囂張蟬鳴,太陽烤在漢白玉的欄杆上,彷彿能看見熱氣騰騰上升。唐順兒剛調到御書房,還沒幹上倆月,象這大熱天,書房門口最曬的地兒的活計,都交給他了。剛站上不到一個時辰,大把的汗順脖子淌,後背的杉子溼透了,貼在身上,這叫個難受。

這鬼天氣,任誰都愛上火,書房裡萬歲爺更在氣頭兒上,倒黴的御前太監,不但滅不了主子的火氣,還一股腦兒全給攆出來。有眼力件兒的,顧不得熱,一路小跑去找葉大人,這種情形,就他敢在萬歲爺跟前說話。

果然,半盞茶的功夫,迴廊盡頭便出現唐順兒熟悉的翩翩身影。他以前在內務府打雜的時候,就聽過葉家三公子如何絕代的風流人物,在萬歲爺面前如何吃香。

“吳總管的位子,就他一句話!你小子要是得了他的提點,就飛黃騰達了!”

來御書房當差前,以前的頭兒就跟他這麼說。御書房是葉大人最常出現的地方,所以唐順兒從那時候就巴望着,也許神通廣大的葉大人能注意他也不一定。別人都說他是癡人說夢,卻沒想到剛調來的第三天,正趕上萬歲爺召葉大人覲見,當時書房裡還有別的大人在,在門口等待的時候,葉大人竟認出他是生面孔,還隨和地問他以前在哪兒做事,何時調來……性子溫柔得不得了。

唐順兒在宮中呆了十多年,虛情假意的東西,見得多了。得寵的主子見天兒的頤指氣使,眼睛都長在腦袋頂上;給你笑臉兒的,也是有求於你,過河拆橋的功夫都了得,用完立馬兒一腳踢開,眨眼功夫都不多留。

而成天給人壓在底下的奴才,腦袋也都秀逗,是非黑白分不出了。就象底下人對葉大人的態度,鄙視着,瞧不起,背後沒少編排人家壞話,可對萬歲爺不可思議的偏愛和專寵,又羨慕,又害怕。

可唐順兒覺得葉大人的真,不是裝出來的。他既不象別的大人道貌岸然,也不似宮中主子的中規中矩,舉手投足率性自然,瀟灑得就跟三伏天迎面一股風,吹得人心裡清爽無比。若說舉止風流,就從此刻遠遠而來的姿態,朝堂之上,宮牆以內,無人能比!雖然唐順兒見的世面不多,可萬歲爺身邊兒的,哪個不是人中龍鳳?這個葉大人,簡直跟畫中謫仙差不多,掉這世間,總有那麼點兒……可惜了。

葉知秋到了門口,卻沒立刻進去,似乎整理了一下,接着轉身對侍候的人說:

“去弄些涼茶來!”說着,看見太陽底下當着差,汗流浹背的唐順兒,於是給想給他個機會避個蔭,“唐順兒去吧!要苦丁茶,你在御膳房弄好了,親自端進來。”

唐順兒知道這是行他方便,也不敢流露感激,正哈腰應承了,就聽裡面萬歲爺一聲大喊:

“葉知秋,你還不給朕快進來,門口磨蹭什麼?”

知秋面露苦笑,揚手讓唐順兒走:“去吧!不着急!你慢慢找!”

一跨進門檻,連安也來不及請,迎面便扔來一堆奏摺,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怎麼你跟誰都有話說?又跟奴才交代什麼?”

“讓他們跟皇上準備些去火的涼茶。”

知秋一面揀起地上的奏摺,打開其中的幾本看。

“這兩個月,都是參你們哥兒倆的本子!本來不想給你看,這可好,堆上天了!你倒給朕解釋解釋,到底怎麼回事情?”

知秋沒立刻說話,跪在地上,將那幾本扔下來的大概瞅了瞅,依舊不吭聲。

“誰讓你跪的?起來說話!”

“臣不敢!”

“還有你不敢的?”?洪煜本來是心疼他,大夏天的衣服穿得少,地上**的跪着多難受?可洪煜氣沒消,心想着愛跪就跪吧!你們哥倆兒把朕當猴耍,跪一會兒能怎麼着,這不是應當應分的?這麼想着,上午朝臣的話又響在耳邊,難道真是自己太寵知秋,纔會讓他如此肆無忌憚?

御書房裡安靜得一點雜音都沒有,門口候着的太監正尋思着倆人在裡頭幹啥呢?這時傳來萬歲爺勢如洪鐘的一聲令下:

“門口誰伺候呢?”

“萬歲爺,奴才朗忠……”沒等回完,就給裡頭打斷了。

“都給遠遠撤了,沒叫你們,誰也不準靠近!”

忽拉拉,門口的幾個趕緊撤遠了,朗忠精明,臨走前,把書房的門也帶上了。洪煜坐在書桌後面沒有動,皺着眉頭瞧着地中間跪的那人。這兩年,爲了這種事,他沒少發火,可每次下面的人既不辯解,也不爭執,弄得他束手無策。

今天再不能給他這機會,他要不把心裡話說出來,就不放他走!洪煜下定了決心,又聽外面清靜了,從書桌後面繞出來,走到知秋面前,壓低了聲音:

“你還跪不夠了,是不是?起來吧!”說着,伸手拉了知秋一把,不由得嘆氣,“大熱天的,你手怎還這麼涼?”

知秋卻扭身躲了,“皇上訓話,臣還是跪着領吧!”

洪煜見他執拗,又覺不忍,他怎麼會不懂自知秋提出撤除和架空中書省的點子,韓相那頭視他如眼中釘。而葉文治不在京,他手下的人對知秋也有微詞,不過礙於葉家老大向來威嚴獨斷,不敢聲張罷了!夾在兩方之間的委屈,洪煜心中有數,可他不能盲目支持知秋,至少他得明白他心裡的想法和立場!

沒有旁人在,洪煜也不顧帝王之相,一掀前襟,坐在知秋對面,語重心長地跟他說,“你讓朕怎麼辦?嗯?一本兩本,朕攔了,擋了。可這摺子天天上,你明明知道韓相那頭盯你盯得緊,怎麼做起事還那麼不管不顧?先說你大哥,明明可以速戰速決,卻跟人僵持了兩年,朕幾道聖旨下去,他置若罔聞!雖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他也太目中無人,無法無天!再說你,借你大哥同流的勢力,韓相提出任何督促你哥的辦法,都給你釘個死,半點顏面也不給!這兩年國庫裡的銀子糧草,都花你哥身上了!你不得跟朕解釋解釋?”洪煜說着,伸手在知秋胸口戳了戳,“你這裡是怎麼想的啊?”

知秋的手,在衣襬上輕微磨蹭着,看似心有不安,黑眼睛忽然直視着洪煜,幾年來,每次這雙深悠悠的眸子瞅上自己,洪煜仍覺得心會“撲騰”亂跳,可這次他沒吱聲,他等着知秋向自己敞開心扉,胸臆之間,竟升騰起一股期待。

知秋心知自己的百轉千回,洪煜未必看不懂。本以爲朋黨之爭,只要分散了,勢力會弱下來,怎麼知道十幾二十年的根源深植,各家已是盤根錯節地糾纏在一起,若想分開,又哪是簡單說說那般容易。

既然分裂不成,就只能集中,而朝中幾股勢力,只有大哥……只有他會應承自己一切要求。遙想兩年前與他城郊的談話,要他答應不跟洪煜作對,他是如何應答?他說:“你當我是爲自己爭權奪利?若沒有你,權傾朝野跟卸甲歸田的葉文治,又有什麼不同?”大哥坦誠得連受傷都來不及掩飾的眼睛,那麼毫不躲避地看着自己,可他爲什麼會覺得大哥那話並非說給自己聽?

“葉知秋!”一聲低吼,剛剛還坐在眼前的洪煜突然站起來,手指氣得顫巍巍,在他面前比劃着,“朕跟你說的話,你往心裡去沒有?你,你給朕說話!”

知秋這才意識到,這小半天,自己竟然又走神,還在堂堂天子面前!剎那臉頰發熱,不知所措地感到一股窘迫:

“臣,臣想得遠了。”

“在想什麼?想誰?”

“在想皇上剛剛問的話。”

“哦?想得怎麼樣?”

知秋心裡暗自嘆氣,雖然不明白洪煜何苦逼他說出心裡話,又心知肚明的,今天若不交代清楚,他是不會罷休。

“兩黨之爭,若要保一個,臣可用身家性命擔保,大哥不會對皇上有二心。”

“你那麼信他?”

“帶兵打仗,朝中不應有第二人對大哥的策略有疑慮,若他們有辦法,這麼多年,也不會把最後立功的機會留給大哥。不過,皇上的壓力,臣也能瞭解。”

“你怎麼了解?”

“臣無能,也無實權,心中想法,都還得借皇上的天子威嚴來實施,這兩年多來,外頭的詬病詆譭,都是皇上在替臣擔待着,臣不傻,看得清楚,相信大哥也會將這一切信任和扶持,銘記在心。”

洪煜不禁嘆氣,生得這麼聰明,不知道是福是禍,“你跟你大哥,到底怎麼怎麼回事?”這話幾乎就溜出來,可洪煜生生止住了,?不知是因爲這話題太離譜,還是自己其實是害怕知道真實的答案。要怎樣的感情,才能使這麼冰雪聰明的一個人,用性命來信任?洪煜雖然氣消了大半,那縈繞了良久的疑慮卻又重了一層。

“你近來下跪的功夫是越發長進了,”?說着向葉知秋伸出手,“話也說完了,起來吧!”

“皇上不氣了?”

“氣!”洪煜的手依舊停在知秋面前,“你雖然沒欺騙朕,可你心裡的想法,總是隱瞞朕,這點不好!”

葉知秋兩條腿早就吃不消,見洪煜聽起來並不真生氣,將手遞在面前手攤開的,厚大而有力的手掌之中:

“皇上就體諒體諒知秋吧!”

洪煜料定他站不起來,手上一用力,便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你這不是活該自找?跟朕看看是不是青了?”

“不要緊,”知秋制止了洪煜向褲腳伸去的手,“回去讓於海找些藥酒擦擦就好。”

自從三年多前兩人在山上的那次以後,洪煜雖時不時留知秋過夜,那種事卻再沒發生過,見知秋避嫌,也不強迫,收手坐回來,換了話題:

“你剛纔不是怪朕不給你正式的官職吧?”

知秋的官職形式上掛在吏部,但並無真正實權。

“當然不是,”知秋說,“如今都鬧得這麼不堪,若再有了權利……這御書房裡,單是參知秋的摺子都放不下,那樣的話,恐怕是皇上要知秋跪,也找不到地方跪呢!”

洪煜忍不住笑出來,瞪了知秋一眼,“你這人……真是。哎,你給朕要的那涼茶要到哪兒去了?”

語音剛落,就聽外面有人高聲回道:“萬歲爺,葉大人要的涼茶沏好了!”

唐順兒進了書房的門兒,門口立着屏風,看不見裡面的人,他戰戰兢兢端着盤子,繞過屏風,就見知秋和皇上同坐在書房的軟榻上,心裡頓時一驚,這得什麼樣的人,才能跟萬歲爺平起平坐?

連忙低了頭,放輕腳步走到跟前,將一壺涼茶和兩隻杯子,放在軟榻的小桌上,轉身離去前,偷瞄了一眼萬歲爺,雖然在宮裡當差的年頭不少,遇上萬歲爺的時候都得低頭下跪,還真沒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過。這一看,劍眉郎目,高鼻闊口,可真是精神的人物!都說鼻直權勢重,嘴大吃八方,看來不假,萬歲爺看起來,可不就象是這萬里江山的主人?

雖然短暫而飛快的一瞄,洪煜沒注意,卻沒錯過旁邊葉知秋的眼睛。他覺得這小太監可愛,便故意問他:

“唐順兒,你是第一次見皇上吧?”

“回葉大人,奴才是第一次這麼近,這麼近看萬歲爺。”

“哦?”這一問一答吸引了洪煜的注意,“你叫唐順兒?”

“奴才唐順兒,給萬歲爺請安。”說着撲通跪下來。

“你這名兒起得吉祥。朕以前怎沒見過你?”

“回萬歲爺……”

……

等唐順兒從書房裡出來,拍拍胸口,才覺得那心是落了地兒。卻一把給人拉到一邊,定睛一瞧,是朗忠。

“朗公公?”

“我是半眼沒瞧着,你就出岔子!萬歲爺說了沒他旨意,不准我們靠近,你怎麼問也不問地就進去了?”

“我問了呀,是葉大人讓我進去的!”

“你小子……還挺有福氣的!纔來幾天,就被葉大人瞧上了?看見萬歲爺了?”

“看見了,呵呵,”唐順兒傻笑,“萬歲爺還誇我名兒起得好呢!”

“瞧你走運的!”朗忠似笑非笑,“在萬歲爺面前,你可得加倍小心!”

“是,只說了幾句,就給我緊張得……真不知道葉大人每天怎麼過。”

“你懂什麼?混到葉大人那份兒上,跟萬歲爺一塊兒纔不用害怕呢!”

午後的天,一絲雲彩都沒有,卻無端端來了一陣風,低而輕柔地,從書房的敞開的格子窗溜進去,正瞧見葉知秋手指頭蘸了茶水,垂首在炕桌上寫了什麼,而洪煜伸過頭,湊在他面前,仔細看着,偶又傳出低笑之聲……

這天洪煜午睡醒來,頭腦懵懂着,一片混沌,直到侍候的拿來涼汗帕擦了臉,方覺清醒一些,之前在腦海中反覆斟酌的想法又漸漸清晰起來。側頭想想,有兩三日沒見着知秋了。於是問旁邊的人:

“去打聽打聽知秋這會兒在哪兒呢!”

“奴才這就去,那,要葉大人來見駕嗎?”

“管他在哪兒,也別打擾他!去吧!”

不一會兒,打聽的人回來了,說,葉大人在“雍華宮”,跟華貴妃母子在一塊兒!洪煜也有點想念洪汐,這孩子長得是真快!襁褓裡圓滾滾的小娃,好象還在昨天一樣,到了面前請安講話,卻儼然一個小大人兒了!洪煜決定也過去湊個熱鬧。

剛邁出御書房,忽然想起什麼,問隨身伺候的朗忠:

“那個什麼順兒的,這會兒可當值?”

“萬歲爺說唐順兒吧?”

“對,沒錯,就是那個唐順兒。讓他跟着吧!”

“是,奴才這就叫他來。”

唐順兒聽見皇上要他親自跟着去“雍華宮”,受寵若驚之餘,又不禁緊張,他沒伴過駕,就怕壞了什麼規矩,反倒挨罰。小跑着跟上去,兩側紅牆聳立,周圍一點兒聲都沒有。這時,轎子裡傳出洪煜的話:

“唐順兒啊,你可知朕爲什麼要帶着你?”

“奴才……不知道!”

“葉大人覺得你面熟,看着就喜歡!朕去看他,自然要帶着他喜歡的。你以爲可得對葉大人用點兒心!”

“奴才感恩不盡!”

轎子快到“雍華宮”,洪煜卻不讓隨行的人稟報,一是想給那幾個人驚喜,二來也想看看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因此,“雍華宮”的奴才見了洪煜,嚇得“撲通通”跪了一地。又因爲洪煜要他們禁聲的手勢,不敢吱聲。

“雍華宮”排場不比別的宮院,單是花園就大過很多院子。暑熱的天,樹蔭裡擺了一片桌椅,靠着精緻的池塘,三兩株芙蓉開得正好。洪煜藉着樹影掩護,朝園中看去。

知秋跟洪汐面對面坐在一起,竟是在下棋。逢春坐在兩人對面看,臉上一直掛着笑容,又把奴才遞過來的水果,派給玩得開心的兩人。洪煜看着,心中感覺無限寬慰。不管逢春多麼好強,在教育後代上,確實比別的妃嬪用心。既不寵溺,也不疏遠,分寸把握得很準。而且,洪汐這孩子跟他舅舅的感情很好,有他舅舅在的時候,向來格外乖巧。

倒是葉逢春一扭頭,看見從樹間走過來的洪煜,連忙起身請安,玩着的兩人這才紛紛站起來,洪煜連忙一招手:

“省了吧!玩什麼玩得這麼起勁兒?”

“稟報父皇,舅舅教我下棋呢!”

“哦?”洪煜將洪汐抱起來,“你學會沒有?”

小孩誠實地搖了搖頭,“洪汐聽不懂,跟舅舅用黑白子擺貓臉呢!”

洪煜低頭一看,棋盤上可不是隻貓臉來着!笑着對知秋說:

“朕可有兩天沒見着,感情你在這兒擺貓臉吶?”

知秋臉飛快紅了一下,解釋說,“上了秋,小皇子要開師,怕那時候見的機會就少了,陪他玩兩天。”

“是,五歲可不是要開師了麼!師傅請的誰?朕怎沒聽人提過?”

“龔大人負責,最近應該要和皇上說了。”

皇子教育督導的事,是龔放的差事沒錯,洪煜點點頭,心裡記下了。轉身和洪汐一起玩棋子,偶爾側臉低聲詢問坐在身邊的知秋夜裡睡得可好,他是聽說知秋近日睡得不踏實。

“好多了。”

“是因爲暑氣嗎?”

“不曉得,也許吧!”

“山上夏天應該沒有這麼熱吧?”

“要涼快不少。”

“不如今年去行宮消暑的行程,改成去‘雲根山’得了,”洪煜說完哄着懷裡的孩子,“汐兒想不想去看舅舅長大的地方?”

“想!父皇會帶汐兒去嗎?”

“當然會,舅舅也跟着!”洪煜說着,衝知秋一笑。

“那母妃呢?”洪汐眨巴着一雙水亮大眼繼續問。

也坐在身邊的逢春臉頰似乎嫣紅了,如今這尷尬境地,就算她平日裡如何爲了大局,不去想,不去計較……童言無忌地忽然拿出來比較,倒是讓她這母親,做妻子,做家姐的身份,有些下不了臺階了。

不料洪煜卻不在這個問題上週旋,也不擡頭,一心只跟洪汐說話,內容卻讓知秋和逢春同時楞住。

“汐兒以後要改口叫你孃親‘母后’了。”

逢春封后的事情,第二日聖旨便下了,鐵板釘釘,瞬間幾家歡喜幾家愁,新歡舊人,真顏假笑,也只能給夙願得償,風光無限的葉逢春讓路!都說福無雙至,葉家的好運卻勢不能擋,幾日後,南方傳來捷報,向來謹慎的葉文治也放言,立冬前將結束戰事,朝廷可指派文武官員,全面接手地方行政。

葉逢春執掌後印,已有月餘,外人看來是威風八面,畢竟這麼多年的勾心鬥角,爲的不過就是那空出的國母的地位!可她心裡並不踏實,藉着知秋前來探望的機會,忍不住打探,皇上在封后之前是否與他透露過口風。

普天之下,與皇上最親近的人,現在無非就是知秋,可這麼大的決定,皇上竟連知秋都未知會,這讓逢春的心懸了起來。她當然知道皇上並非愚鈍之人,而龔放又得知了知秋的身世的秘密,這一切,會不會是陰謀?

逢春的擔憂,知秋嘴上不說,心裡比誰都明白。他猜想,封后這等大事,皇上不可能一意孤行,必定是受了誰的鼓勵和肯定。而那個人,很可能是龔放,用葉家吃掉韓家,待他將秘密一公佈,皇上龍顏大怒,這朝廷之上,便是太子的天下了。

雲根山的避暑計劃,並沒有向外聲張,甚至連洪汐也未帶,前一天,幾個御前太監到山上打點,隔天洪煜便和知秋着便裝,在一隊護衛的掩護下,悠閒地騎馬上山。

一進山便覺暑退,濃隱蔽日,煞是爽快,洪煜心情大好。山路幽幽,前後左右,隔着可見的距離,總是有人看護着,洪煜並不覺得心慌,對身邊的知秋說道:

“朕知道封后這件事,你們心裡都在納悶。她倆爭了這麼多年,怎的突然就給你姐姐了?你可想出原因沒?”

知秋側頭看了洪煜一眼,搖搖頭,“臣想不通。”

“那是你不用心想!”洪煜的話乍聽似責備,其實帶着嗔怪,“皇后之位空一天,便是多一天的是非。朕並不是故意拖這麼多年,實在是後宮之中沒有合適的人選。榮貴妃少了國母該有的大器,你姐姐大器是夠,卻敦厚不足。對女人而言,她過於銳利,不好掌控,朕總覺得她是利用你來接近朕,就算立了她爲後,對你未必是好事。”

知秋聽到這兒,心裡不禁一顫,他沒想到,這幾年來,洪煜竟如此,時刻爲他着想,他未插話,繼續聽洪煜往下說。

“近些日子,朕發現她對你還不錯。幾次你生病,身子不好,不管企圖是什麼,逢春對你都算上心。這多少讓朕感到欣慰,而且,作爲母親,她比哪宮哪院的妃子都合格。於是,朕便遂了她的心願,以她的聰明,很快她會明白幫她得到後印的是什麼,日後對你只會更用心。”

心裡似甜風灌溉,知秋感激着,又覺得辛酸,他與洪煜間的種種,如何會有結果?即使多麼努力地遷就和考慮,將來又得如何面對彼此?這些話,他只能悶着,大哥不在,連傾吐的人也找不到一個,怕是要憋到氣血崩潰,也無退路。

“皇上這般用人唯親,不怕助長朋黨之勢?”

“知秋啊,你跟朕說過,血緣,利益,感情都是結,結實地將人捆綁着,不能自由地支配。想做的,和應該做的往有悖謬,可這些都是人之常情,聽者,看者,不忘將之考慮在內就好!朕也有犯錯的時候,可那是……朕的心想要的,便是錯了,也不悔!你今日便記住朕於你說的話,只要不悔,便沒有遺憾,勝敗對錯,又能耐我何?”

山上的幾間屋,和別緻院落,都給人打掃得乾淨舒服,格子窗大敞着,風從屋後大片大片的翠林中穿梭而來,帶進一股新鮮沁人的清涼。午飯是簡單的清粥小菜,兩杯淡淡的酒,吃得愉快。洪煜不禁直抒胸臆:

“這地兒好啊,鍾靈毓秀,集天地精氣,難怪你生的如此通透聰慧,若將來,朕只與你,在這山中常住,你可願意?”

瞬間,天地滄海,日月星漢,都化作無形,只獨獨剩這一句有心無心的一句話,漣漪般迴旋着朝知秋圈圍而來。他握杯的手,定定半天,無法移動,眉睫低垂,終了,才溫吞說了一句:

“皇上九五之尊,當以天下社稷爲重,怎突然問這沒邊際的話?”

“那知秋你是願不願意呢?嗯?朕想知道。你說。”

淡白的脣將啓未啓,卻不肯說話,洪煜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朕便知道,你這嘴要是閉起來,是沒什麼撬的開。”說着,獨飲一杯,又似乎想起什麼,“朕還有樁事,要與你說!”

“難不成皇上此行就是爲了把心裡攢的話,通通都問個明白??”

“就看你是否配合了!”洪煜笑言,回首望了望窗外漫山漫野的蒼翠,“知秋你今年多大了?”

知秋楞了一下,旋即猜到洪煜要跟他說的是什麼事,眼底頓時瀰漫一股鬱郁,“臣今年二十三了。”

“這麼多年,朕想,你身邊的人也沒少跟你提,成親的事。你是葉府的三公子,想嫁進葉家的女子,恐怕不知要排多長。你家現在是你大哥說的算,他卻遠在南方,按理說,朕應該爲你張羅這些。”

洪煜說着,沒錯過知秋明顯緊張起來的身體姿態,這事他也不想說,怎麼說他也沒法把知秋當成普通朝臣,而爲心中有愛慕的人張羅婚事,對誰來說,都不是件值得期待的差事。

“臣以爲,皇上知道臣遲遲不婚的原因。”

“朕,知道。知秋,若爲君臣,朕可以給你的,多到無數;若爲愛人,朕能給你的少之甚少,畢竟,你不是仁喜……”洪煜這些年,盤旋在心中的話,便衝着周遭無人的環境,倒了個痛快,“你是世家公子,朕又不忍心把你變成仁喜……你,你可明白?”

知秋仔細聆聽,點了點頭。

“朕無法想象,你成家立業,兒女成羣的生活,朕也不願去想。可若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朕,朕又憑什麼阻礙你,你說呢?”

知秋便覺得這者真是天翻地覆的一日,爲何褪下龍袍的男人,竟能如此不管不顧地將那一顆心難麼毫不遮攔地捧在自己面前?他本以爲,這一輩子,也不會將自己的真心表露給洪煜,因爲他以爲,洪煜那麼高高在上,也不會輕易表達心意。如果真如那般,兩個人便都端着,一輩子,都那麼端着。

“若心中無她,縱有夫妻之名又如何?知秋心裡已被一名字佔滿,實在騰不出地方給別人了。”

向來自信的洪煜,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會兒卻無端害怕,知秋心裡那個人,如果不是自己,該怎麼辦?他從沒有過這樣的遭遇,會擔心別人不把他放在心裡!

“是誰呀?”他問。

知秋長長嘆息,似乎最後一點保留也不能存,只得慢慢說道:“那人是……水猛獸,火琉璃。”

洪煜專注地盯着面前澄澈的一雙眼,五年來,他怎麼還能保持這股矜持和純淨?“水猛獸,火琉璃?”洪煜低聲笑了笑,知秋終還是說不出口啊!說不出,“臣喜歡你!臣是愛你的呀!”笑聲不停,轉而越發宏亮:

“葉知秋啊,葉知秋,你真是人間至寶啊!”

又是一陣風,悠悠地吹上溫熱臉頰,洪煜專心瞅着近在咫尺的人,大概因爲喝了酒,臉色格外紅潤,卻又不帶醉意,這酒是薄了些,想要醉人很難,再說,這人的酒量也不比從前了。

“你倒真是長了所謂玉骨冰肌?這麼熱的天,都不見你流汗。”

知秋彎眸笑了,“男人哪裡長得出那個?臣不過是面上乾爽,身上偷偷地流呢!”

“哦?這話可是真的?給朕瞧瞧!”

知秋頓時臉色漲紅,竟不知如何應對,本以爲沉默着,拖也就拖過去,不料洪煜藉着酒意,反欺身上前,在他耳邊說:

“你是真不喜歡那檔子事?還是覺得跟朕,難爲情?”

知秋便覺着一顆心砰砰地猛跳起來,卡在嗓子眼兒,動彈不得。洪煜的手慢慢地,蓋上知秋的手背,撫摸着,再輕輕攥在手裡,溫溫的,不涼不燥,從不操持重業的富貴生活,一雙手恐是連陽春水也不曾沾過,跟女人的般柔潤光澤。

“朕知你從未近過女色,從你十八歲朕認識你,正值年少輕狂的,你怎的也不飢渴?”

知秋便明白今日是躲不過去,爲何心中並不覺懊惱,反倒躍躍地,帶着淡而朦朦的,期待?身體逐漸淪陷在洪煜的雙臂之下,厚實的胸膛緊緊貼着自己,知秋試探着放鬆身體,聲音依舊帶着微顫:

“臣自幼……體質寒涼,不易……燥熱。”

“哦,原來是這樣。”洪煜好似會意般點頭,“幸好不是從不燥熱,偶爾放縱一次又何妨?”

兩雙眼睛深深望着彼此,眼眸中,看不見自己,所見的都是對方漸難隱藏的情愛。知秋遊疑着,壓制着要狂跳出胸膛的心,久違的熱,凝集在雙脣上,他湊上去,在洪煜略帶酒氣的脣齒間,輕輕點了點……

一室新風,竹榻清涼,天邊隆隆地,響起輕雷。情愫本是無根火,在溼潤的天氣裡,燃燒也是節制。肌膚間,一溫一熱,繾綣時,分不清你儂我儂,纏繞着,包圍着,雨聲一滴一滴,敲打屋檐,彷彿成了節奏,從背後溫柔進入。簾幔因風而起,隱隱露出合歡的姿態,如雨中筍,似水間魚。

洪煜夜半醒來,看見身邊睜地黑亮的眼,忽覺一股說不出的溫柔,伸手將身體摟進懷裡,用力地箍了一箍,感覺自己實實在在地擁有他,不禁又是喜悅:

“什麼時候醒的?”

“噓。”知秋豎指在脣,示意洪煜仔細聆聽。

山間夜色尤其清涼,尤其睡在竹榻之上,肌骨舒爽。窗外風重重,林葉梭梭,夏蟲呢喃不停,片片起伏,而幾步之外,隱隱傳來打更太監的淺鼾聲。洪煜微微笑了,在知秋耳邊輕輕說:

“朕還以爲醒來,你便嚇跑了呢!”

“荒山野嶺,全當放縱吧!”知秋低應。他其實並未入睡,自從進了雲根山,無端一種被圍困的感覺。要不是洪煜接二連三地佔着他不放,真不知會是如何。知秋說不清,只道是久未來,觸目皆是往日種種,歷歷在目,攪擾得心神不寧吧!就在他又控制不住思緒的時候,洪煜又說話了:

“方纔問你心中何人的時候,朕還怕你說是你大哥呢!”

知秋苦笑,“皇上怎會這麼想?”

“你說朕爲何往那上頭想?唉,不說也罷!”?洪煜欲言又止,指着桌上的錦盒說,“朕有東西送你,拿來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錦盒掀開,是一把短小精製的匕首,月光下,瑩瑩地閃着光。知秋愣了一下,拿在手裡,詫異地問道:“皇上身邊執刃,不是大不敬嗎?這是爲何?”

“朕準你拿,別人就不敢說你不敬!”洪煜接過匕首,繼續說,“朕本想賜你寶劍,可見你對隨身用的那把愛不釋手,定是你大哥贈送於你。朕也不想你左右爲難,便選了這匕首。此乃清水純鋼所制,尤適合你隨身攜帶。而且,這裡,”洪煜說着,指給知秋看把柄處,“有朕的玉璽之印,日後便給你護身之用,見此物如見朕本人,旁人不敢造次!”

知秋那一刻,便覺心海澎湃,洪煜如此對他,而他卻藏着那驚天的秘密,如何讓他良心安寧?可有些話,直涌嘴邊,卻只能狠狠嚥下去。事關大哥性命,葉家上下九族三千口的命運,又怎能因自己一時情起而不顧?洪煜見他閉口不言,問道:

“你怎麼了?不喜歡?”

“怎會?”知秋忙解釋,“如此榮幸,朝廷之上又幾人能有?知秋受寵若驚了!”

“說道也是,連你大哥那麼戰功赫赫的人,朕也沒賜他如此之物!”洪煜說着,將匕首放在一邊,見知秋似睏倦,眼目微合,便在他背後溫柔拍拍,“睡吧!天還早呢!”

“嗯。”知秋轉身,背對洪煜而眠,漸漸地聽間背後傳來洪煜的鼾聲。他卻雙目炯炯,難以入睡,先前那股子囚籠般圍困的錯覺又再兇猛地涌上來,頭腦間混沌一片,好似給什麼糾結,撕扯,漸漸這種煩燥錯亂,無法自控。彷彿周遭給人施了咒語,每一次思考,稍微一轉的思緒,都象受了禁錮,動一動,便疼痛無比。

洪煜感覺到身邊不對,醒來發現知秋身體抖得厲害,竟似不止,心下一驚,忙喚人掌燈!光亮之下一看,知秋渾身大汗淋漓,雙目緊閉,手狠狠地握在胸前,口中似有佞語。洪煜伸手搖晃,卻也晃不醒,頓時慌了!“剛剛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隨行的太監拿了水,打算灌下去看看如何,卻無論如何也掰不開知秋的嘴,眼見着知秋如蒙大痛地翻滾,卻束手無策!洪煜隨手拿起衫褂將人包裹起來,直吩咐裡外,即刻起駕回宮!就在侍衛和太監裡外忙活,準備車轎回宮的時候,知秋忽然醒了,一雙眼睛瞪得很大,神色卻是陌生,冒着火一樣地看着洪煜。洪煜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知秋?是你嗎?”

知秋掙扎出洪煜的懷抱,側身撐着雙臂,遲遲未動。一旁的太監也覺得奇怪,都糊塗着,卻突然見知秋閃電般拾起一邊放着的匕首,朝着洪煜的心窩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