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頭痛欲裂。
邵雲起身在牀上發了一會兒怔,夜裡那一幕幕火熱的鏡頭逐漸泛了上來,他有點坐不住了。
房間外面,一如既往的乾乾淨淨,然而,曼芝不在客廳。
臥室裡,萌萌還沒醒,獨自睡着。
邵雲有些發慌,幾步跨到陽臺口,終於看見了她。
曼芝整個人蜷縮在凳上,木雕一樣盯着遠處,彷彿入定。長長的秀髮從兩邊散落下來,瀑布似的流暢,一張臉半遮半掩,帶着落寞的神色。
邵雲攥緊手心,心裡涌起一絲羞慚,酒真誤事。
他清了清嗓子,發出聲響,曼芝這才被驚動了,頭一轉,看見他,眼簾慌忙一垂,有些不知所措。
她旋即從凳上跨下來,低着頭從他身邊擦過,一聲不吭的進了屋子。
邵雲難堪的站在原地,他沒有跟進去,愣了一會兒,走到欄杆前倚着,百無聊賴的俯視下面的院子。
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在晾曬衣服,上班族則推了自行車往院外走,一切都井然有序。
就這樣看了好一會兒,思緒仍是亂作一團,他的手習慣性的探進衣袋,想掏煙出來。結果發現還穿着睡衣,口袋裡空空如也。
返身往屋裡走,心情陡然感到一絲緊張。
曼芝已經換了衣服,頭髮也端正的束好在腦後,跟平常一樣乾淨利落,正坐在餐桌前低眉喝粥,給他也盛了一碗,端端正正的擱在桌子的另一面,她的臉上掩藏得很好,再也看不出什麼異樣的神色。
他瞟了眼曼芝,又看了看那碗熱氣騰騰的粥,竭力想從中搜尋出點兒曼芝的心思,然而腦子似乎不怎麼管用。
慢吞吞的去衛生間洗漱了出來,然後在她對面坐下,用調羹搗着,默默的吃起來。
兩人都不說話,甚至,彼此不敢多看一眼。邵雲生平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尷尬的滋味,幾次想說點什麼,然而喉嚨乾澀,無法成句。
粥吃到一半,萌萌醒了,在房裡哼哼,曼芝撇下碗筷就跑了進去。
邵雲悶頭吞完,感覺有點窒悶,只想儘早離開。
換好衣服向外走時,腳底踩到一個異物,他低頭看了一眼,是他的大門鑰匙,撿起來掂在手中,彷彿一枚證據,他怔怔的瞅了一會兒,不聲不響的塞進了褲袋。
走到大門口,邵雲猶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折回來,停在曼芝的房門邊。
“我,我走了。”他望着她,低聲說道。
曼芝埋頭給萌萌穿衣服,聽到他對自己說話,有點慌張,頭都沒擡,只胡亂應了一聲,“哦”。
邵雲眼睜睜的看着她忙碌到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悵然若失,又站了會兒,終於走了。
曼芝聽到關門聲,頓時如釋重負。
萌萌見她始終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很是不滿,湊着她的耳朵不停的叫喚,“媽媽――媽媽,萌萌餓。”還在她面頰上使勁啄了一口,那麻麻酥酥的感覺彷彿喚醒了曼芝的某些記憶,她的臉上漸漸泛起紅暈。
張昆一早到了鋪子,看見邵雲已經端坐在椅子裡,很是意外。
“今天來這麼早?”又端詳他的臉色,“怎麼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晚上在哪裡玩得過火了點兒?” 這樣說着,臉上現出一絲戲謔。
邵雲沒心思理他,始終擰着眉,一支接一支的抽菸,彷彿有很重的心事,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藍色的煙霧裡。
“嗨嗨,肺還要不要啦!少抽點兒吧你就,回頭又有客人抱怨這裡味兒重了。”張昆邊說邊去開窗戶,嘴裡嘟噥道:“清潔工怎麼還沒把垃圾運走,越來越不象話了。”
他們的商鋪在建材大樓裡面,有統一的物業管理,但服務很一般。
邵雲走到樓外的停車場,剛巧看見自己鋪子裡的幫工小范從貨車上下來,嘴裡罵罵咧咧的,還擡腳去踢車身。
“車子怎麼了?”他嗓音沙啞的問了一句。
小范冷不丁擡頭看見邵雲走過來,倒是一窘,訕訕道:“老掛不進檔,70公里都拉不滿,以後不敢上高速了。”
邵雲聽了,隨即甩掉手上的菸蒂,快走幾步,輕盈的躍上車,道:“我找人去修修。”一邊已經發動了車子。
小范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開了車揚長而去。
進了鋪子,張昆正在打電話,嗓門一下子高出去許多,口氣卻很無奈。
“哦,也成,那裡近。”又忍不住大聲囑咐,“路上千萬小心!”
掛了電話,瞪住小范就吼,“你有病啊!居然讓他開那輛破車去修!這萬一要出點什麼事兒,責任誰負??他們家老爺子可是出了名的狠主兒!”
小范無限委屈的說:“我哪裡知道,他自己要去的嘛!我連攔都沒來得及。”
張昆又是不安又是光火,在窗前踱了兩個來回,憤憤道:“真他媽吃錯藥了。”
曼芝一整天都有些失魂落魄。
明明做着某件事情,思緒卻飄出去十萬八千里,可又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
下午,萌萌終於睡着了,屋子裡突然靜了下來,曼芝坐在沙發裡,那濃重的虛弱感又包圍過來,吞噬着她。
她緊縮成一團,無意識的啃着指甲,努力思考,就像從前上學解不出題目時那樣。可是思緒總也攏不到一處,飄飄蕩蕩,猶如攀附在懸崖頂上甩下的一根繩子上,孤零零的在半空中搖擺,隨時有可能掉落谷底,她覺得不踏實,哪裡都不踏實。
出了會兒神,她突然赤腳衝進房間,翻箱倒櫃,最後在抽屜頂層的檔案袋裡小心翼翼的拖出了一本紅紅的小冊子,她和邵雲的結婚證。
翻開來,彩色的相片上,她和邵雲肩並肩的靠着,兩人都沒有笑,顯得相當嚴肅,但捱得卻是極緊,攝影師一再要求的。
曼芝久久的盯着照片,慢慢伸出手去,指間在兩人的臉上輕輕的磨梭,一遍又一遍,竭力要抓住一點真實。漸漸的,無處着落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早早的給萌萌餵過晚飯,曼芝照舊帶她出去走走。
這片老城區很大,沸沸揚揚的鬧拆遷都幾年了,始終沒有定論。傍晚時分,來往的人不少。
萌萌早就會走路了,一到人羣裡,就格外興奮,死活要掙脫曼芝的手自己撒歡跑,曼芝拗不過她,只能小跑着護在她身邊。
小區的路上,來往自行車很多,她得細心留神,結果比抱她還累。
好容易揪住她,兩人一起在亭子間的木凳上坐一會兒,萌萌又開始搗騰她的頭髮,東拉拉,西扯扯,時而湊到她臉上去吻一口,表示她對曼芝的親暱。
曼芝對她總是很寬容,由着她胡鬧。今天更是心不在焉,一雙眼睛總會情不自禁往路口瞟去,一旦自己驚覺,頓時覺得羞赧。
天色漸黑。路上逛的人也少了下去,曼芝只得牽着萌萌往回走。
進了院子,她擡頭往自家的窗戶望,漆黑一片,邵雲當然還沒回來。
她怔怔的站着,腦子裡始終亂亂的。
牽住萌萌的手被晃動了兩下,萌萌嬌嫩的聲音在嚷,“媽媽走,媽媽走嘛!”
曼芝醒悟似的朝她笑笑,“好,咱們回家。”
上了樓梯,曼芝一眼看到門口立着一個黑影,心跳頓時咚咚加快,走近一些,卻發現是個陌生的男孩,皮膚白淨,眉眼隱隱透出熟捻,卻是一臉的惶恐相。
“你找誰?”曼芝手裡緊緊的攥住萌萌,警覺的問,倒並不慌張,這男孩看起來面善得很。
男孩略帶驚訝的望向她,用手朝前指指,“你們,是住這一戶的?”
曼芝點頭。
男孩滿是憂色的眼睛突然一亮,“你是……嫂子吧,我是邵雲的弟弟,我叫邵雷。”
曼芝這才恍悟,難怪看他這麼臉熟。
邵雲從不跟她說家裡的事,她還是從申玉芳那裡聽說邵雷的,但素未謀面。沒想到今天他會出現在這裡。
乍然聽到他叫自己嫂子,曼芝有點窘,胡亂的拂了拂額前的劉海,“你來找邵雲?他……還沒回來呢。”
說着開了門,把他讓進屋裡。
邵雷的臉上重新恢復了焦慮的神色,急道:“我打他手機也關機,到鋪子去找,朋友說他出去辦事了。真是急死我!――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這我可說不準――發生什麼事了?”
“我爸,我爸他不行了。”邵雷沮喪的聲音裡有些哽咽。
曼芝的腦子有片刻的遲滯,聽到這個消息,竟分辨不出自己是喜是憂,更多的是木然。
邵雷哪有心思無限期的等下去,他草草寫了個醫院的地址給曼芝,“麻煩你見到我哥,就讓他趕緊過去,越快越好!”
曼芝接過來,點了點頭,將條子壓在桌上。
邵雷似乎有些疑慮的掃了她一眼,但沒再說什麼,匆匆走了。
這一晚,曼芝始終睡得淺,還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她在夢裡拼命掙扎,累得不行。
門外一有響動她就驚醒了,身上有些微的冷汗,她定了定神,又去看錶,已是凌晨三點。在牀上猶豫了兩分鐘,她還是翻身下來,打開了房門。
邵雲沒有立刻回房,坐在沙發裡發呆,一擡頭,看見曼芝,很是驚詫,沒想到她會迎出來。
曼芝倚在門框處沒有踏足出去,她穿着白底碎花的睡衣睡褲,長髮披肩,燈光下,面色格外白淨,望向他的眼睛卻是閃閃爍爍的,不再象往常那樣犀利。
一整天,邵雲都在跟自己抗爭,拼命的想趕走不斷浮現在腦海中的曼芝的身影,然而總是失敗。現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卻反而覺得不真實起來。
邵雲突然間無法正視她,極其不自然的調過頭去,呼吸竟有些急促起來。
“你弟弟今天來找過你。”她緩緩的說,“他說你沒在鋪子上,打你電話又不通。”
邵雲聞聽,乾咳了一下,低聲道:“我一天都在外面,手機沒電了。”彷彿完全是在解釋給她聽。
曼芝咬着嘴脣,不知道該怎樣繼續說下去,雖然她對邵俊康沒有任何好感,甚至覺得仇恨,可是她畢竟不是幸災樂禍之人,她自己也曾經失去過至親,很明白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滋味。她不知道邵雲會對這樣一個殘忍的消息有如何的反應。
然而,她還是必須說出來。
“他說――你爸爸……病危。”
邵雲赫然間扭頭盯住她,悚然發問:“什麼?”
曼芝望着他驚懼的神色,嘴脣有些發乾,但還是重複了一遍,“你爸爸……可能不行了。”
邵雲臉上的肌肉開始劇烈的抖動,他騰地站起來,動作過快,身子晃了兩晃,腳下卻挪不開步,腦子裡一片空白。
曼芝走過去,將桌上寫着地址的字條遞給他,輕輕的說:“去看看他吧。”
邵雲愣神片刻,拔腿瘋狂的衝了出去。
曼芝看着半洞開的門,怔忡了半日,才走過去將它關好。
邵雲一口氣闖到醫院的特護病房。
房間裡滿滿的人,他的眼睛急切的朝牀上掃去。邵俊康靜靜的躺在那裡,眼睛閉住,神色平靜。申玉芳呆坐在旁邊,悲涼的神色足以說明一切。
他的心轟地向下墜去,直墜到無底的深淵。
邵雷在無比悲慟中擡起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哥哥,大叫一聲,帶了怨憤,“哥!你怎麼纔來啊!”
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的投向面色慘白的邵雲,寂靜無聲。
邵雲沒有跨上前,也沒人出聲讓他進去。他扳住門框的手死死的往裡扣着,彷彿能滴出血來。
他久久的站着,望着去世的父親,已然成了凝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