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郊遊如約成行。一家五口擠在邵雲的車裡,連後車廂都塞的滿滿當當的。
邵雷陪萌萌玩着她從幼兒園裡學來的各種兒歌,歡笑聲聲不絕於耳。申玉芳坐在副駕的位子上,樂呵呵的回頭觀摩,不時撫掌大笑。唯有曼芝,雖然身處其中,偶爾也流露出笑意,目光卻時常飄向窗外,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邵雲在後視鏡裡耽耽的注視着曼芝的神情,眉心漸鎖,嘴脣不覺越抿越緊。
他們來到傍湖的一戶農家燒烤,帶來的用具和食物一應俱全,只要了主人家點燃的爐子。邵雷在學校時經常參加類似的活動,操作起來輕車熟路,連申玉芳都不得不退居二線。
“哎呀媽,蜂蜜不是這麼塗的,我來我來。”邵雷慌不迭的搶到母親面前,奪過蜂蜜刷子,自顧自往雞翅上抹起來。
一向忙慣家務的申玉芳被曬在一邊,望着比自己足足高一個頭的小兒子如此麻利的做事,只覺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曼芝見她這樣一副遺憾的表情,於是笑道:“媽,您就安心在旁邊歇着,難得不用操心這些吃吃喝喝的事。”
那邊邵雲帶了萌萌去看池塘邊的肥鴨,萌萌站在木橋上對着水裡使勁的學鴨叫,“嘎嘎,嘎嘎!”憨態可掬。
天氣格外晴朗,初冬的天大抵如此,明朗澄靜,早晨還含着些微薄的冷,經太陽一曬就整個兒暖了起來,照得人心裡都有些癢癢的。
申玉芳滿足的嘆息,她操勞一生,期望的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團圓的場面,但願自己的有生之年不會再出什麼意外了。
邵雷一聲大喊,全家都聚攏來開吃,紛紛稱讚邵雷的手藝,他越發的得意起來,手下更勤快了,曼芝打趣道:“可惜今天上官不在,不然,你也可以好好表現一把了。”
邵雷呵呵一笑,“以後有的是機會。”說着,將手裡的一串骨肉相連遞給曼芝。
曼芝擺了擺手說:“我夠了,你們吃吧。”
申玉芳嗔道:“你都沒怎麼吃,胃口怎麼這樣小?”
曼芝道:“我腸胃不好,不能多吃。對了,萌萌,你也悠着點兒,小心消化不良。”
萌萌正津津有味的啃着雞翅,脆脆的說:“叔叔烤的雞翅,比肯德基的還好吃。”
惹得幾個大人都笑,邵雷伸手在她鼻樑上輕輕颳了一記,“就你最會拍馬屁。”
曼芝起身,說去湖邊走走,又一再囑咐萌萌別貪嘴。
申玉芳道:“放心,有我看着她呢。”
見曼芝走遠,申玉芳趕緊對邵雲丟了個眼色,“你跟過去瞧瞧啊,曼芝這一陣好像有什麼心事,她又要強,老憋着不說。”
邵雷也立刻推哥哥,“快去,快去。”
邵雲只得也站起來,慢慢的踱了過去。
曼芝在湖邊找了個清淨的所在,周邊沒什麼閒人,只有湖水偶爾涌動過來拍打岩石時發出的沖刷的聲音,清冽悅耳。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劃拉波光磷磷的湖面,湖水清涼,她甩了甩手,就着水中崛起的一塊石頭坐下,眺望水天一色的盡頭,依稀能見到幾艘扯帆的漁船飄在湖上,忽遠忽近,恍如畫中。
她就這樣看着看着,彷彿心思飄到了很遠,其實腦子裡什麼也沒在想。
她習慣了思考,無論身處何境,都努力的尋找出路。忽然發現,其實不想也是一種解脫。
邵雲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她竟然沒有察覺,直到他清了清嗓子,曼芝才夢醒一般回頭,見是他一人,也沒多話,依舊撥正了臉,注視着前方。
邵雲學她剛纔的樣子,也伸手去撩撥溫潤一團的湖水,湖面上的水波紋盪漾開去,一道又一道。
他緩緩的說:“年底,會由我來主持股東大會。”
曼芝無動於衷的聽着,臉上不起一絲漣漪。
“二叔年紀大了,做起事情來縮手縮腳,難當大任……而且,公司裡不服他的人越來越多,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曼芝這才轉過頭來望着邵雲,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湖心,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
曼芝隱約聽說了邵雲最近一陣的動作,攏人心,換班底,他似乎發了狠,要把大權徹底奪回,有這樣的結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然而曼芝已經不是局中人了,只要家裡安定,別的她都可以不關心。
“你會怎麼對二叔?”她不得不問,邵俊邦對她一直不薄,可惜,到頭來,她竟然什麼也做不了。
邵雲收回遠眺的目光,轉到曼芝的臉上。
“由董事會討論後決定他的去向。”他公事公辦的臉和口氣。
曼芝沒感到意外,但還是有些絕望,“還有……迴旋的餘地麼?”
“你覺得可能麼?”邵雲反問,“遊戲的規則已經設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反悔的那個人會被摔得粉身碎骨,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他冰冷的聲音傳來,令曼芝想到他父親邵俊康當年的模樣,他們父子倆骨子裡其實真的很像,如出一轍,更何況邵雲曾經是跌倒的那一個,他比誰都痛徹心扉,也比誰都能狠得下心來。曼芝不覺周身打了個哆嗦低下頭去。
曼芝無助的神情還是觸動了邵雲,他以爲她在擔心邵俊邦,於是放柔了口氣說:“你不用替二叔擔心,他在邵氏這麼長時間,不會沒有積累。只是,即便最後我請他留下,你想他會願意麼?”
曼芝無語,停頓良久,她才黯然道:“你沒必要跟我說這些,你就不怕……我去告訴二叔?”
邵雲望着她,篤定的說:“你不會。”
曼芝不覺苦笑,“何以見得?”
邵雲定定的望着她,“你明知說了也沒用。”他忽然扭過了臉,不再看她。
“上一次他想出其不意的踢掉我,可惜心意不決,還是放了我一碼,給了我行動的決心和藉口。這就是他優柔寡斷的結果。如今時局已變,主動權已經不再他手上,你去告訴他,也是讓他徒增煩惱,頻添難堪。況且,他並非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定一定,他又道:“曼芝,那次他讓我走,是你去說情的罷,我真得好好謝謝你。”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彷彿在嘲諷她,卻少了往日的凌厲。
曼芝閉了閉眼睛,她不能確切的說自己做錯了什麼,可是她着實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的本意無非是爲了保全,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損傷,可無形中還是傾斜了天平。她從心裡冷到全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體。
邵雲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忍不住低聲問:“你覺得冷嗎?”
曼芝沒有作聲,但邵雲還是立刻將外套脫下,給她披上,順勢摟住了她的雙肩,自己則穿着一件銀灰色的休閒毛衣。陽光從頭頂肆無忌憚的傾瀉下來,沐浴在兩人的身上,邵雲俊挺的側臉輪廓分明,他微微用力的擁着她,隔着外套,她也能感到他的體溫,可是,她徒勞的望着他,還是覺得冷。
邵雲側低了頭,目不轉睛的看曼芝。他從來沒有在這樣美好的環境裡靜靜的打量她,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
曼芝感到他帶着慾望沉沉的俯身過來,赫然擡頭,但見他深邃的眼眸已逼到自己臉上,那裡面是令她噤若寒蟬的神色,象壓制不住的火苗要隨時躥出來,吞噬她。
曼芝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輕輕一偏,邵雲的脣險險的擦過她的面龐,最終落了空。
“回去吧,萌萌在等我們呢。”她倦懶的說,假意回身看來處,不露聲色的掙脫了他的掌控,站起身來。
邵雲愣愣的僵持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好像凝固住了,猶如一尊臘像,眼睜睜的望着曼芝離自己越來越遠。
憤懣象瘋長的草一樣在他心裡蔓延,他死死的忍住怒火,雙掌漸漸緊攢成拳。
曼芝腳下踩着幾近枯黃的草地,只覺得全身忽冷忽熱。
她在恍惚中想到了常少輝,想到他深情的凝眸,清澈而溫暖。
她想起第一次與他握手時,他溫暖的掌心傳給她的溫度;她受傷的時候,他堅實的臂膀扶她走路時,她感到的那份從未有過的安心;他輕輕問她是否快樂時帶給她內心巨大的震顫……
有些人即使在你身邊一輩子,也不會走入你的心間,可是也有人,只一眼,似乎就能輕易的進駐心靈。
一瞬間,她突然發現自己煩惱的根源――竟然是在渴望那雙無比安寧的眼睛。
可是,那是她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
曼芝覺得自己真的着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