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立了秋,老天終於放下盛怒的架子,將清涼還給人間,只偶爾發作一下,便是俗稱的秋老虎,但那畢竟是強弩之末了。
曼芝最愛秋天,不光因爲秋高氣爽,還有那瀰漫在空氣中的甜絲絲的桂花香,如果曼綺還在,她也必定是喜歡的,曼綺是秋天生的,總認爲秋天是最好的季節。
曼芝的小侄女菲菲出生時也是秋天,一生下來就引起驚豔的讚歎,又是個漂亮的小娃娃。出了院,親戚們競相來看。
一屋子的人,不知是哪個嬸嬸說了一句,“瞧這小模樣,跟曼綺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話一出口,氣氛頓時就冷凝住了,曼綺那時已經不在了,曼芝雖然還含笑着張羅客人,但那眉眼是顫抖的,心也跟着噗噗縮縮的抖起來,可她依舊努力笑着,撐起場面,不肯失了分寸,雖然每個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向她。
那時的她,一顆心儘管傷痛,卻還沒有千瘡百孔。
李茜喊了曼芝好幾聲她才聽見。菲菲今天四歲生日,早上曼芝的哥哥海峰打電話來讓她全家去吃晚飯,思緒拐了七八個彎,不知怎麼就想多了。
蘇金寶往幾個單位去維護完植物回來,就趕着問曼芝,“晚上都會去罷?”
曼芝點頭稱是。
“邵雲也會去罷?”老父又不放心的多問一句。
“我打過電話了,他說會,下了班帶着萌萌一起去。”
蘇金寶“哦”了一聲,又似自言自語,又似在跟曼芝解釋,“你哥特別囑咐讓邵雲去,不知什麼事情?”一擡眼,曼芝已經去忙着招呼客人了。
一個裝容描得十分精緻的女孩款款的進來,白淨滾圓的臉象只剝了殼的雞蛋,頭髮一絲不苟的束在腦後,衣服搭配也是無可挑剔的,唯一讓人不順眼的是手上燃着的一根菸。
李茜厭惡的揮着不斷縈繞過來的煙霧,勉強客氣的說:“對不起,小姐,我們這裡不能抽菸。”
女孩笑了笑,走到門口,手一輕揚,將菸蒂扔了出去。她不怎麼看商品,卻總愛拿眼去瞄曼芝,搞得李茜惶惑起來,藉着結帳的功夫,偷偷的對曼芝道:“那姑娘不會是看上你了,想和你玩女版斷背山吧?”
曼芝作勢虛晃她一掌,李茜笑嘻嘻的躲開。
曼芝也注意到了,心裡納悶起來。
最終只是挑了盆憨態可掬的仙人球,結帳時,女孩說沒帶現金,問可不可以刷卡,曼芝的店裡有許多外國人光顧,她一早就配了機器,於是當然回答說可以。
簽名時,女孩接過筆,老練的刷刷劃了幾道,曼芝接過來,目光在簽名上多停留了兩秒,收款機咔咔的向外吐單子。她又擡起頭來,將卡和單子奉上,笑得格外溫柔,“小姐,請拿好您的卡和購物單,歡迎再次光臨。”
女孩的眼裡起了一絲疑惑,但看到曼芝笑得那樣純淨,她也只得回笑着,就這樣走了。
李茜嗤的一聲,“這種人,看着打扮的很時尚,原來素質低得很,十有八九是被人包養的。”
剛說完就記起曼芝訓誡的話,不可以隨便議論客人,旋即吐了吐舌頭,飛快的瞥了眼曼芝,後者臉色蒼白,思緒不知轉去了哪裡,竟忘了責問自己,不覺慶幸。
這一天,又是收工得早,曼芝到西士老街自己孃家時,果然萌萌和邵雲都已經在了。四歲的菲菲和六歲的萌萌在一起玩的很好,曼芝一踏進敞開的大門,就聽見萌萌正在教菲菲念兒歌:
“今天你犯了個大錯誤,本官要罰你一千下,一二三,我捏捏捏,四五六,我切切切,七八九,我下油鍋,十十一十二我端上桌。”
邵雲和蘇海峰遠遠的坐在硬木沙發裡聊天。照例是海峰說得多,邵雲漫不經心的聽着。
這邊孩子們一念完兒歌,邵雲就皺眉笑,“現在的幼兒園也不知道教些什麼,明顯有暴力傾向嘛。”
海峰應和着,依舊耐着性子說自己的話題,“這兒肯定要拆,都幾十年的破街了,怎麼也該輪到咱們了……”
聽到響動,他一轉身,見曼芝拎着大包小包從前門進來,立刻站起來迎過去,“喲,小妹回來了。”順便接過她手上的東西,“買這麼多作啥嘛,小孩子過個生日而已。”又急轉身招呼菲菲,“快過來啊,看小姑給你買的好東西。”
兩個孩子頓時坐不住了,一齊撲了過來,萌萌噘嘴問:“媽媽,有我的嗎?”
曼芝蹲下來,在地上的手提袋裡揀出來一包花花綠綠的糖果給她,笑道:“怎麼能忘記我的寶貝呢?”
萌萌高興的對着曼芝的腮幫就響亮的親了一個,菲菲立刻湊過來如法炮製,“我也要親。”
曼芝笑得臉上如花綻放,眼波流轉,不經意觸到邵雲那高深莫測的眼神,立刻調轉開來,問海峰道:“爸呢?”
“不知道,可能在廚房幫淑珍。”
“哦,那我也去看看。”
劉淑珍今天忙得夠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她本就是個能幹爽辣之人,一個人做一桌菜方顯得出她的本事。
蘇金寶坐在一張小凳上擇菜,他是個悶葫蘆,對什麼事都沒意見,你說他做,因此跟淑珍還處得來。
曼芝閃身進了廚房,叫了聲嫂子,就要給她打下手,小小的空間因爲多了一個人顯得侷促起來,淑珍嚷嚷着將曼芝往外趕,“怎麼好讓你動手呢,難得回來一次,還不快去坐着。”又揚起脖子喊自己的丈夫,“海峰,海峰,黃酒沒了,去買袋子回來。”
曼芝堅持要去,可是淑珍說什麼也不肯,依舊把她讓到客廳,又推着海峰趕緊去買,海峰只得拋下邵雲,無奈的領命而去。
曼芝被淑珍硬按在邵雲旁邊坐下,她又麻利的泡了杯熱氣騰騰的茶過來,往曼芝面前一擱,眉眼裡全是笑,“坐一會兒,晚飯還得等一陣兒呢,我讓爸過來陪你們說說話。”
單單留下了曼芝和邵雲兩個尷尬的對視,充斥在耳朵邊的就是角落裡那對姐妹花的對白,她們此刻已經開始在畫畫了。
“你知道爲什麼叫‘荷葉’嗎?”萌萌儼然是個小老師。
菲菲脆脆的回答,“因爲它是生在河裡的。”
萌萌點頭道:“對,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原因,因爲它長得象葉子。”
姐妹倆達成一致之後,繼續信心滿滿的作畫。
曼芝和邵雲卻無聲的笑了。邵雲開口時,聲音也不覺放柔和了許多。
“海峰剛纔提到這裡要拆遷的事。”
曼芝有些警覺,“他怎麼說?”
“他看中了一棟房子,積蓄和拆遷款全部加起來,還差着一截。”邵雲說着沉吟了一下,掏出皮夾,翻了幾翻,抽了張銀行卡出來,遞給曼芝,“這裡面大概還有十萬左右,夠他付個首期的,我給不是很合適,還是你給他吧。”
曼芝心裡又羞又惱,哥哥怎麼能繞過自己,去向邵雲開這個口,於是縮着手沒去接,“不用了,我自己想辦法。”
邵雲依舊笑着道:“你開個店都耗了不少錢,能想什麼辦法呀?”
曼芝惱恨的低語了一句,“你的錢,留着給別人吧。”
邵雲一聽,驟然變色,“你什麼意思?什麼別人?”
曼芝這時略昂起頭,眼裡含了一絲冷笑,無懼的迎視着他,低聲說:“別的女人。”
邵雲望着她那倨傲而嘲諷的神情,輪廓分明的一張臉頓時由白泛青,好像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昏暗,他努力壓低自己扭曲的嗓音,“蘇曼芝,別跟我這麼陰陽怪氣的,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他說完,猛地站起身來大踏步的走了出去,沒多久,就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那車子彷彿也發了怒一般,咆哮着揚長而去。
曼芝怔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存心要去惹他似的,明知道他是那樣的人。
蘇金寶恰巧在這時走過來,聽到邵雲那最後一句惡狠狠的話,看到一個怒氣衝衝的背影,氣得手腳發顫,喃喃的唸叨,“他怎麼能這樣對你,怎麼能?”
曼芝明白父親心疼自己,努力想找些話來安慰他,可是一時之間,腦子裡竟然空空如也,她惘然的笑了笑,心底有莫大的酸楚涌上來,她不得不找個地方暫避一下,於是轉身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