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總裁室,邵雲就長長的呼出了一口久已憋在胸腔裡的悶氣,他終於以無比強硬的態度壓倒了邵俊邦,繼續留用馮濤作爲西宜樓盤的承建商之一。
邵俊邦想在公衆面前營造一個“好叔叔”的形象,邵雲就成全他,這一次會讓他當得更徹底,因爲一走出門,邵雲就已經意識到自己“以權謀私”的罵名是背定了。
當然,邵雲不是傻子,他非常清楚二叔之所以肯讓步,也是因爲事件本身並沒有觸犯他的底線。
誰都明白,能進邵氏的供應商名單,多多少少都得帶些裙帶關係,邵俊邦自己就未見得少做過這一類引薦的事情,雖然他完全可以推託說是時局所需,不得已而爲之,可是時間長了,誰分得清楚?更何況,那些手裡有些權利的員工,又有幾個不在做些小動作,爲自己謀一二福利?只要不出格,公司上下誰不是睜一眼閉一眼?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並不言語罷了。
邵俊邦雖然屢屢擠兌邵雲,但對他還是有幾分忌憚的,畢竟,邵氏的經濟核心還掌握在申玉芳手裡,也就變相的等於在邵雲手裡。他對這個脾氣火爆,性子耿直的侄兒時不時玩一把貓捉耗子的遊戲,無非是想激他在人前暴露弱點,降低他有朝一日成爲集團首腦的可能性,當然,如果能一勞永逸的逼他自動退出公司的運營,是再好不過。但照目前看來,邵雲已經絕非三年前那個屁事不懂,只知玩樂的浮誇子弟了,因此,邵俊邦不敢逼得太急,張馳有道,該緩手的地方也要緩手,切忌貪小失大。
邵雲沒有邵俊邦那麼多的顧忌,他厭惡那些虛頭滑腦的政治花槍,也不在乎個人形象的得失,他只重結果,因此在手段上遠比二叔來得直接,兩人一個圓潤,一個激進,憑着各自手裡的底牌,過招數次,倒也勉強打了個平手,彼此都沒沾到對方太大的便宜。
看着邵俊邦樂此不疲的朝自己發來的明槍暗箭,邵雲也發了狠,老傢伙,我就陪你玩,看咱們誰能扛到最後!
兩點鐘,秘書進來提醒他,有關度假村開發的事宜,還需要和運作,地產開發等多個部門的責任人作進一步討論。
一週前,這個方案終於在董事會上順利通過,成爲今年度邵氏投資的最大地產項目。
邵俊邦極其重視,短短几天工夫,大會小會開了數次,且只要他有時間,基本都會到場。邵雲作爲度假村計劃的總策劃之一,也是必臨會場,參與各種細節問題的討論。
一旦步入正軌,邵雲也是個極有頭腦的人,他具備了同邵俊康一樣清晰的條理和敏銳的洞察力,在會上屢次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連邵俊邦都不得不語氣微酸的對他表示嘉許。
會議室裡,人到了大半,邵雲目光粗粗一掃,沒有見到曼芝,眉心頓時一擰。他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隨手捻過一支鉛筆把玩,以掩飾內心襲來的一絲不安,上午在自己辦公室吵過一輪後,他始終沒再見到曼芝。
還有兩分鐘就正式開始了,負責會議協調的小劉四下望了望,嘟噥道:“怎麼運作部的人還沒到?”
話音剛落,運作部的秦芳就氣喘吁吁的闖了進來,胸前抱着一疊資料,看到會議室裡碼得齊齊的人頭,立刻不停致歉,然後在曼芝的位子上坐下。
裴經理好奇的問:“蘇助理怎麼不來?今天上午還看見她的。”這個項目一直是曼芝親自參與的,這時候忽然易人,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秦芳解釋道:“哦,她忽然身體不適,下午去醫院了,臨走才把這事兒交待給我。我也就是來旁聽聽,做做筆記,回頭再如實彙報給蘇助理就行……”
“啪”的一聲,用力過猛,邵雲手上的筆被折成了兩截,他死死盯住秦芳,陰冷的發問:“她哪裡不舒服?”
秦芳見他忽然變了臉色,彷彿是自己害了曼芝一樣,頓時惴惴不安起來,囁嚅着道:“她沒跟我細說,好像……好像是胃疼罷。”
邵俊邦最後一個進門,在主席位上落了座,小劉立刻在他身旁輕語了一句:“邵總,人都齊了。”
邵俊邦點點頭,還沒說出第一句話,就見邵雲猛然間從椅子上彈起來,招呼也不打,徑直朝門外衝去。他又是驚詫又是惱怒,這小子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邵雲,你要去哪裡?”他不得不沉臉喝問。
一室的人都跟他一樣錯愕,眼看着邵雲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衆人的目光又齊齊轉向邵俊邦。
他的臉陰沉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恢復常態,對大家一擺手道:“我們開始吧。”語氣裡含了一絲無奈。
邵雲一口氣狂奔到停車場,跳上車,發動,打方向盤,然後駛出廠區。
這個時間段,空曠的園區路上來往車輛極少,他不斷的拉檔,加速,車子快得象要飛起來。
開得如此瘋狂,可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豈止他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此刻,連他的心都已然失去了方向!
他在極度恐懼中直覺的猜到曼芝會去幹什麼!!!
邵雲承認自己始終不瞭解曼芝,她喜歡什麼,渴望什麼,她的理想是什麼,他都不明白。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給予她。
他唯獨瞭解曼芝的一點就是她的倔強!
她完全可能因爲自己一時衝動說出的那番絕情的話而作出令邵雲後悔終生的舉動。因爲他清楚,曼芝並不愛他!
在一個紅綠燈前緊急剎車,他及時停在了左手橫穿過來差點與他相撞的一輛貨車面前。貨車司機探頭出來,隔着玻璃對他狠狠揚了揚拳頭。
邵雲清醒了一些,額上有密密的冷汗。他將車倒到路邊,茫然的望着前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又該去哪裡找曼芝。
良久,腦子才重新開始運轉,他左手微顫的摸出手機,搜到曼芝的號碼,呼叫鍵卻遲遲按不下去。
他這輩子從來沒向誰低過頭,即使是他高高在上的父親!
現在,難道要他向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去求情??求她留下來,求她保全那個孩子??
邵雲近乎惱怒的將手機甩開,他痛恨自己這樣的懦弱!
然而,兩分鐘後,他還是近乎屈辱的彎腰把手機揀了起來,重重的按下那個鍵,不無悲哀的想,自己大概真的無藥可救了。
“您撥的號碼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甜美的女聲款款的傳入耳朵,一連說了好多遍,他似乎陶醉的聽着,咧開嘴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曼芝比他更狠,她連緩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手機終於從掌心滑落,他無力的伸出雙臂趴在方向盤上,然後緩緩的將臉伏上去,就這樣靜靜的,長久的埋坐着,有如默哀。
曼芝在門庭若市的婦產科門診室外木然的坐了很久。
護士又在唱號,她無意識的掃了眼手裡的紙片,才如夢初醒的起身,過去。
醫生完全是流水線作業,簡單詢問過後,羅列了數項檢查項目,遞給曼芝,“做完檢查再來。”
手裡捏着數張化驗單,曼芝又一次坐到了醫生面前。
是個中年女醫生,臉上透出世故和幹練,她覈對了一下曼芝的資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第一胎哦,爲什麼要拿掉啊?”
曼芝語結。
“跟家裡商量過了?”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不知怎麼,一直堅強的挺到現在,答這一句時喉嚨竟有些哽咽。
醫生便不再多話,流暢的作着記錄,然後從桌上的一個小方盒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曼芝。
“這是幹什麼用的?”
“藥片,手術時會需要。”
聽到她冰冷的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顫了一下,“手術……什麼時候開始?”
“很快的,先在那邊坐着等一會兒吧。”醫生指了指手術室門外空着的一排木凳,旋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單子。
曼芝只得依言走過去,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那醫生早已開始下一輪的盤問,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來以爲自己會緊張,會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這熱鬧的診室裡,全然沒有了任何誘發哀傷的因素,女人們唧唧喳喳的談話聲充斥耳邊,間或還有笑聲傳來。
她手上緊緊捏着那個白色的紙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的望着對面的白牆,有一瞬間,忽然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跑來這裡。
就這麼一恍惚,時光就在眼前悠悠的盪開去,她彷彿又見到當年陪着曼綺坐在診室外的情景。
曼芝能清晰的看見姐妹倆臉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能觸摸到她們。
她看到那個凜然的自己對着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綺臉上搖搖欲墜的淚花。
曼芝忽然難過得無以復加,她的手失控的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點精神依託,喃喃的叫喚,“姐姐!”
所有的幻覺都在霎那間消失,只有她的手無助的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甦醒,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懼的將手縮回,手掌卻不聽使喚的遊走到了小腹,那裡沒有任何異常,靜如止水,她更加覺得渾噩。
遙遙的遠處,似乎傳來曼綺的聲音,帶着低低的憂傷和嘆息。
“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裡一陣慌亂,可是理智卻不容她退縮,逼着她點頭,“……嗯,我要還清所有他的東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樣-把一輩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術室的門忽然洞開,一個全副武裝的醫師走到門邊喊了一聲,“下一個,蘇曼芝!”
白色的口罩懸在耳朵邊,險險的晃動,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會掉下來。
曼芝驚懼的回頭,本能的向後縮了縮。
醫師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有些不耐煩起來,“蘇曼芝!在不在?”
曼芝只得站了起來,頭腦眩暈,她蒼白着臉,極低的答了聲,“在。”
醫師朝她望了望,不滿的嘟噥,“怎麼不早說?”然後將她手裡的醫療卡等物麻利的抽過去,仔細辨識過後,對她一揚頭,“進來吧。”
渾身的血液已然凍住,曼芝行動得有點遲緩,她的腿甚至在輕微的顫抖,可最終還是咬緊牙關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門內。
曼綺,我進去了,我……絕不當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