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悄悄指向午夜兩點。
有溼鹹的東西流下來,上官琳吸了吸鼻子,隨手抽了張紙巾,一邊擦一邊看向身邊的曼芝。
曼芝雙手環抱住腿,腦袋枕在膝蓋上,整個人團得緊緊的,彷彿有些冷。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放得很低,柔柔的,象午夜廣播電臺裡的聊天節目。
或許時間隔了太久,也或許在當初就已經把所有的悲傷和激憤消耗殆盡,她沒有象上官那樣情緒激動,始終保持緩慢的語調,平靜的訴說着那段往事。
“那邵雲呢?發生了這樣的事,他還能心安理得的子承父業?”上官忍不住憤憤的問。
曼芝搖了搖頭。
“姐姐出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那段日子,我哪裡都不敢去,只想把自己藏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一輩子都不出門,又哪裡會顧及得了旁人。”
上官心生惻然,悄悄伸手輕握住曼芝冰涼的右手。
“爸爸和哥哥對我的狀態十分擔憂,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包容我,照顧我,在我面前說話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我。我知道他們也很傷心,也很累,我明白自己不該這樣下去,可是我就是無法堅強起來,連呼吸都能感覺得到痛,我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上官再次唏噓起來。
屋子裡靜靜的,連時鐘走針的滴答聲都格外清晰。
曼芝覺得胸腔裡有熱潮在涌動,她以爲自己會流下淚來,可是沒有,眼睛裡乾乾的。
過了一會兒,她恢復了平靜,接着說道:“我是從邵俊邦那裡瞭解到邵雲的情況的。”
上官擡起頭來,訝異的看着她,“你去找邵俊邦了?”
曼芝點點頭,“是的,一個月以後……除了他,我沒法找到任何其他邵家的人。”
曼芝終於又見到了熟悉的情和景,只是,曾經讓她感到的溫暖此刻不復再有,恍如隔世。
小隔間裡原先她的座位上此刻坐着的是邵董的秘書小喬,裡間是邵俊邦的辦公室,她心頭掠過一絲疑惑,但並未在意。
小喬替她敲了敲門,然後保持着職業微笑對她說:“進去吧,邵總在等你。”
曼芝遲疑了一下,推門而入。
邵俊邦站在窗口,揹着手,面向窗外,看樣子是在專程等她。
曼芝張了張嘴,感到喉嚨有些乾澀,一聲“邵總”竟然叫得頗爲刺耳。
邵俊邦聞聽,轉過身來,看到曼芝毫無血色的一張臉,原本圓柔的臉此刻幾乎脫形,只見一個尖削的下巴,他的腳不由往前跨了一步。
“曼芝,你怎麼……這樣瘦?”他吃驚的脫口而出,心裡竟有一絲歉疚。
溼意迅速在曼芝眼裡堆積,她略略將頭擡起,將它逼了回去。
“坐下說吧。”邵俊邦指了指一邊的沙發,曼芝沒有客氣。
邵俊邦在她對面也坐下,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說:“你姐姐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震驚,也很難過。”
曼芝迅速的別開臉去,心裡的某塊地方又在隱隱作痛起來。
邵俊邦見她始終不說話,終於放下了官架,黯然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曼芝依然不吭聲,邵俊邦見不到她臉上真切的表情,只好喟然自責,“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會給你出這個主意,我沒想到董事長他會……唉!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是的,曼芝的心裡並非沒有怨恨。夜深人靜,當銳不可當的痛楚硬生生要將她撕裂的時候,她怎能不恨!雖然她可以相信邵俊邦是“無心之失”,可是人又如何能做到始終理性呢,當一件慘禍發生在自己身上,沒有人不期望製造錯誤的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曼芝終於開口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咄咄逼人,無論如何,她是沒法釋懷的。
“你是故意的,對麼?你根本就是料定了這結果。你這樣做是爲了針對邵雲!可是,到頭來,犧牲的卻是我姐姐!”
曼芝的激憤令邵俊邦尷尬,面前這個曾經用崇拜的目光注視自己的女孩,此刻眼裡噴出的竟是仇恨的怒火,他無法繼續從容。
“曼芝,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姐姐的死絕對是個意外,沒有人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曼芝不禁冷笑,“是嗎?難道你一點兒也不瞭解邵俊康的爲人?你根本就沒把我姐姐放在眼裡,她和我,對你來說不過是個工具,可以幫你打擊邵雲。你這麼做,無非是受不了事事不如你的邵雲最終卻會成爲你的頂頭上司,你敢否認我說的不對嗎??”
邵俊邦低垂眼簾默默的聽着她的控訴,她的聲音已經停了,可是餘音還在寂靜的辦公室裡繚繞,震得他耳朵有些生疼。
他擡起頭,平靜的注視着曼芝,徐徐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是在針對邵雲。”
曼芝恨恨的瞪住他。
邵俊邦閉起眼睛,神情略倦,彷彿陷入回憶之中。
“八年前,我剛回國,大哥承包的工廠百廢待興,他邀請我加盟,我也很想有番作爲,又一向佩服大哥的膽識,於是欣然答應。八年來,我和大哥一個主內,一個主外,總算把公司撐了起來。”
曼芝扭頭望向窗外,事不關己,她只是冷冷的聽着。
邵俊邦苦笑一聲,“可惜我忙碌了這麼多年,終究只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曼芝接腔譏諷道:“所以你心裡不平衡了?”
“不,你錯了。我不是貪得無厭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尊重大哥的決定。如果大哥的繼承人能跟他一樣出色,我無話可說,一定繼續輔佐。可是邵雲,”他忍不住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現出一絲輕蔑,“我這個侄子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難以想象,這個公司落到他的手裡會是什麼樣子。”
曼芝尖刻的反詰,“公司是他們父子的,好壞與你何干?”
邵俊邦的神色一下激動起來,“這個公司有我一半的心血,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我不能眼睜睜的看它毀在那個混小子的手裡!”
他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些許歉疚,聲音一下子低沉許多,“當然,對你姐姐的死,我也應該承擔部分責任,我高估了邵董――他一向是個有狠勁的人,但是他從來沒用在公事以外的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他會去擠兌一個柔弱的女孩。”
他顯而易見的愧疚有些軟化了曼芝。
是的,如果把罪責都歸咎在邵俊邦身上,未免有失公允,曼綺的悲劇是合力的結果,而不是某個人所爲,邵俊康,曼芝,邵雲,甚至曼綺自身,都充當了合力的一部分,把曼綺推向了不可救贖的深淵。
曼芝對邵俊邦畢竟還殘留着一絲知遇之恩的情感。況且,現在再去追究到底是誰的錯,對現實一點幫助也沒有。她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替曼綺伸冤,如果一意孤行的去聲討,不過自取其辱,這個社會太現實,她不是不明白。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眼裡的霧氣化爲淚珠滴下來,她今天來,還有更重要的事。
“邵總,我能不能請求您一件事?”
邵俊邦見她態度明顯放柔,頓覺欣慰,緩聲道:“你說,只要我力所能及。”
曼芝緊緊的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請您幫我把姐姐的孩子要回來。”
邵俊邦吃驚的問:“爲什麼?”
曼芝雙手交纏,輕輕的搓絞,“邵家要那個孩子不過是爲了面子,他們不會真正愛她,在乎她的。可是對我姐姐來說,卻是她的全部,她連死都不肯放手。”
曼芝的眼淚到底沒能忍住,一滴滴的跌落到手上,熱的淚在手背上迅速化開,涼去。
“除了孩子,她什麼都沒留下,也什麼都沒有了。”
她擡頭淒涼的看着邵俊邦,“我沒辦法回報姐姐,可是,至少我還可以幫她照顧孩子,讓她的在天之靈不至於對我太失望。”
“我要去找那個孩子,我要把她養大,我要讓曼綺放心,讓她成爲曼綺的驕傲。”她對着哥哥淚水漣漣的訴說,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
海峰無言的望着她,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做的到的,就像她的一番好意反而使曼綺喪生一樣,可是,他不忍打擊她,不忍剝奪她聊以慰藉的贖罪希望。
“好,我們把她找回來,一起把她養大。”他說得有些空洞,因爲自己都感到無望。
可是神采終於重回曼芝的眼裡。
“曼芝!”邵俊邦的聲音異常啞沉,“你沒必要這樣做。走了的人已經走了,可是活着的人必須好好的活下去,爲自己活下去!你何苦這樣犧牲自己。”
曼芝悽然一笑,“您不會懂得,從小……姐姐就對我特別好,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報她,可是,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我害了她。”她哽咽的說不下去了。
邵俊邦沉默了。
“邵總,算我求您了,行嗎?我知道這事會讓您爲難,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找邵雲找不到,去他們家,門口根本不讓我進。我不知道除了您,我還能去找誰?”
“可是――孩子並不在邵董手裡。”邵俊邦緩緩的說。
曼芝象失去重心一樣呼呼的直往下墜,渾身冰冷。
“孩子……出事了?”她顫抖着聲音問,幾乎無法保持坐姿。
“不,孩子沒事,只是被邵雲抱走了。”
曼芝已經無力驚訝,只是看着他,等他往下說。
邵俊邦終於微微擰起眉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邵氏如遭遇地震一樣,先是邵雲離家出走,再是邵俊康心臟病發入院,原本擬定的上市計劃也暫時擱淺,整個邵氏處於前所未有的危急狀態,邵俊康萬般無奈之際,委託他臨時全權處理邵氏集團的一切事務,但早晚還得去醫院向邵俊康彙報。
外頭的消息封得很緊,很多人並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官方只說是邵董身體欠佳,因邵家的未來掌門人資歷尚淺,暫由其叔叔代爲掌管。而謠言則無從控制,長了腳一般傳得沸沸揚揚,一時之間,說什麼的都有。
雖說是邵家的私事,邵俊康也再三關照過家人得守住口風,但邵俊邦不打算瞞曼芝,他覺得她有權利知道。
“自從邵董知道你姐姐的事情後,邵雲就被他徹底軟禁了起來,白天黑夜的都有人看着。後來……你姐姐出事的消息還是傳到了他耳朵裡。他發瘋一樣去找邵董,兩人大吵了一架,還斷絕了父子關係。邵雲跟我大哥其實是一個脾氣,惹毛了,天王老子都壓他不住。”
曼芝聽着,只覺得驚心動魄,喃喃的問:“邵雲他……真的爲了我姐,跟他爸爸斷絕了父子關係?”
邵俊邦點了點頭,又道:“爲了這事,邵董氣得心臟病復發,在醫院裡緊急搶救了一天一夜才脫離危險。醫生診斷說引發了中風,以後都很難再站得起來。”
曼芝絲毫不同情邵俊康,反而隱隱的覺得暢意。
“邵雲自始至終都沒去醫院看過邵董一眼,他動用了一切關係,找到孩子,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到現在。”
曼芝深深吸了口氣,無論如何,孩子的下落有了,她稍稍心定。
“這就是您期望的結果麼?”她幽幽的問。
邵俊邦苦苦一笑,“曼芝,你非得把我想得很壞麼?很多事情發展下來,都會和我們的初衷產生偏差,你,我,不都是如此。”
曼芝啞然。
“邵雲他……現在好麼?”曼芝艱難的開口問道。
邵俊邦搖搖頭,神色凝重,“施家也知道了這件事,怪邵董欺瞞,硬是把婚約解除了,如果不是因爲這個,邵董不至於病得這樣重。至於邵雲,我和嫂子去勸了多少回,不是吃閉門羹,就是被他轟出來。”
曼芝默默的聽着,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曼芝,我希望你能回來幫我,我一直看好你,現在邵氏需要你這樣的新鮮血液。”
確切的說,是邵俊邦需要,沒有任何派別的,純淨的一心做事的人。
曼芝完全沒有聽見他說在什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邵總,您方便把邵雲的地址告訴我麼?”
邵俊邦皺起了眉頭,“曼芝,你太執着了。邵雲不見得肯聽你的,他現在簡直見了誰都恨三分。”
“不試怎麼知道。”曼芝低低的說,她對邵雲的態度也很忐忑,但她賭邵雲只是一時衝動離開邵家,他是那樣注重享樂的人,終有一天,他會吃不了苦再重新回去,孩子於他,總是個累贅。
邵俊邦最終拗不過她,嘆了口氣,不再多說,默默的寫下邵雲的地址,遞給她。
“謝謝!”曼芝輕輕接過,捧在手上,猶如一件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