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娘娘請安了,娘娘吉祥。”苦臉邊說邊俯身行禮,“皇上昨晚上還說今天要去清暉園給娘娘請安呢,沒想到娘娘倒先過來了。”
衛無暇和端午隨着苦臉向上房正廳走去,一邊輕聲問道:“皇上起來了嗎?……嗯……青鸞殿下呢……他們……咳咳……昨晚歇的可好?”
苦臉微楞,細一琢磨,沒有發現娘娘話中有任何苛責之意,反倒充滿了一種期盼和關心,便小心的答道:“陛下和青鸞殿下早已起身,已經用過早膳了,都在批閱各自的奏章,愁眉正在後邊伺候筆墨呢。”
——哦?衛無暇扭頭與端午對視一眼,這兩孩子倒真是用功,“咳咳……苦臉呀……昨晚上是你伺候的就寢嗎……都是如何安置的呀?”衛無暇想了又想,還是咬咬牙毅然開口。
“呃——”苦臉猛地噎住了,努力吞嚥着口水,偷眼察看太后娘娘的神色,見娘娘面色平和,目光溫柔,便鬆了口氣,雙手緊緊互握着答道:“昨晚上無人伺候入寢,陛下說要親自照顧青鸞殿下的生活起居,不需別人插手,陛下沒有吩咐我們收拾別的寢室……也……也沒有吩咐在內寢中另外搭牀……呃……陛下和青鸞殿下……咳咳……應該是宿在一起的……咳……那內寢之中只有一張牀……所以……嗯……”苦臉本來口齒伶俐,此時卻像沒嘴兒的葫蘆,短短几句話說得吭吭哧哧的,一邊擡手抹了把額頭上冒出來的熱汗,清涼的春日早晨怎麼忽然變得有些炎熱了呢?
衛無暇和端午卻都驚喜地微微笑了,前兩天在林光殿中那小青鸞對璟兒還若即若離,神色淡然,讓人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只一天一夜的時光璟兒就心想事成了,真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難不成是用強了?
衛無暇忽然心中不安,窘迫地看了端午一眼,發現端午也神色忐忑地回望着她,估計心裡都在擔心同一件事,“呵呵呵……娘娘……一定是緣分和天意……咳咳……咱們皇上一向溫文爾雅……”
端午心虛地嘀咕着,苦臉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又抹了把熱汗,——溫文爾雅?哎喲,她們是沒看到前天萬歲爺那一路上的窘態,簡直是虎視眈眈!
就在仨人面面相覷,面色尷尬之際,就聽通往後院的迴廊之處傳來輕聲談笑,
“我留給你的艦隊倒被你用來騷擾我的領海,看我以後怎麼罰你!”
“誰讓你誘拐我的船工,你……”
“母后……”
“娘娘……”
清朗的談笑聲在迴廊盡頭的月亮門處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景生和愁眉的低聲驚叫,衛無暇一行剛要踏入正廳,此時齊齊轉身望去,也猛地愣在廳門口,只見華璟青鸞和愁眉正站在月亮門邊,微顯侷促地看着他們。
“母后,我正要和阿鸞去給您請安呢,您怎麼倒已過來了?”景生回過神來,拉着明霄走上前來,明霄悄悄地往回撤手,無奈右手被景生牢牢抓着動彈不得,明霄不想引起更多的注意,只好以袍袖略微遮掩,臉上卻已迅速浮起淡霞。
“呃……我和端午看着天氣晴好……就……就出來散散步……呃……對,散散步,溜溜馬……呵呵呵……”衛無暇本說得頗不順暢,眸光微掃已看到阿璟和青鸞袍袖下交握的手掌,心內歡喜,竟沒忍住嗬嗬地輕笑起來,一行衆人卻都被她笑得心肝兒抽搐。
“咳咳……進廳裡坐吧……外面還是有點風涼……呃……愁眉……怎麼也不給青鸞殿下加件風氅?”端午一看青鸞單薄的衣着就不滿地皺緊眉頭,——小猢猻們辦事越來越不牢靠!端午心裡罵着已經轉身吩咐苦臉:“苦臉,你去把爺的猞猁皮錦羽披風找來。”
啊?猞……猞猁皮?除了衛無暇,其他幾人都愣怔地望着端午,景生側眸看看僅着雲色錦袍的明霄,雖也覺得略顯單薄,但……但猞猁皮?
“端午姑姑,此時已……已是仲春,這……”景生商量着說道,一邊拉着明霄走入正廳。
衛無暇回頭,不等他說完就續道:“——這還是很有必要的,阿鸞纔來北方,氣候還不適應,當然要格外當心,苦臉,快去把你們爺的猞猁皮風氅找來,要帶風帽的那件。”
苦臉雖聽到吩咐,卻仍有一瞬的驚怔,且不說此時是否該穿猞猁皮,那……那披風可是明黃色,愁眉見他又犯傻,上前半步抓住他的衣袖一扯,
“是,娘娘,還是我去取吧,來圍場前是我收拾的衣物。”
景生的心中似乎也靈犀一點而通,他的脣角慢慢上翹,掩在袍袖下的手緊緊地握了握明霄的手便輕輕鬆開,趕上前兩步扶着衛無暇走到紅木椅上坐下,“謝謝母后,還是母后想得周到。”他的聲音隱含喜悅,脣邊的笑意漸漸擴大。
衛無暇聽着他明顯是拍馬的感謝,回眸斜睨他一眼,便嗔怪地笑道:“還不是因爲你太粗心,以後指望你照顧阿鸞可真不妥當。”
——啊?明霄本已被他們一連串的言語行動搞得頭暈腦脹,此時聽到衛太后的話更是大驚失色,不只是爲了她話裡有話的暗示,更爲了她兩次自然喚出的‘阿鸞’!自姆媽死後,還從未有過年長女子稱呼過他‘阿鸞’,唐怡有時會叫他阿鸞,那是因爲景生的緣故,叫得像摯友一般,可……可此時,聽到衛太后溫暖的聲音,她口中自然而然地喚出阿鸞,好像並不是第一次,而是已如此喚了他許多許多年,明霄只覺百感交加!
“我剛纔聽璟兒喚你阿鸞,就也跟着他這麼稱呼了,可以嗎,阿鸞?”衛無暇看着側立在旁的明秀少年,溫柔地問着。
明霄走到紅木椅前彎腰微微行禮,擡起頭時,大而明媚的杏子眼凝望着衛無暇,目光瞋瞋,“太后千歲吉祥安泰,您若是覺得好,就如此稱呼吧。”說着明霄的臉上倏地漾開淡笑,殊麗無儔。
衛無暇被他瞬間綻放的絕麗容光晃了眼睛,心口砰砰跳着,再次爲璟兒哀嘆,——這小阿鸞,殊容妍妍,阿璟算是徹底淪陷了,這輩子也逃不出他的小手心兒了,佛祖保佑,可千萬別好事多磨呀!
“阿鸞,你快坐下,來,這邊坐。”衛無暇拍拍身旁的大椅,一邊偏身叫着景生,“璟兒,你也坐下,你們倆一邊一個坐在我身邊。”
——得!景生剛要擡腿往明霄身邊走,聽到母后的話,只好停下步子,硬着頭皮坐到衛無暇的另一側,想要開口問安,卻一下子聽到母后的聲音,“咳咳……我聽說你前天晚上從馬上摔下來了,現在可一切無礙了,那流金不是你親選的嗎,怎麼也這麼不牢靠,要不要給你另換一匹馬?”
衛無暇笑眯眯地問着,卻立刻感到來自身旁兩側的窘迫氣流,不禁笑的更加歡暢無辜,——這孩子,從小到大就沒讓自己省過心,如今阿璟魂歸,卻仍然這麼不消停,唉。
嘆息噎在喉中,並未出口,卻聽身側的明霄淡淡地開口說道:“昨天我與陛下同騎一乘,穿過林地時不小心令他撞上了橫伸的樹枝,以致落馬,與流金無關。”
咦?這孩子倒有擔待!衛無暇回眸望向明霄,見他面色微紅,神情卻沉靜安寧,說不出的端秀典雅。
“母后,其實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了馬,與阿鸞無關。”景生手心冒汗,孃親一向英明神慧,怎麼今兒倒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呢?
“嗯,即是如此,那你日後卻要多加小心了,因爲——”衛無暇話裡有話地說着,景生聽了更加羞愧,那天自己的行爲是太過荒唐了,“——因爲,春狩過後,我就準備爲你行冠禮了,冠禮過後就按照你父皇的遺詔歸政於你。”衛無暇話音一轉,語氣忽然變得異常凝重,“你已成人,早該行冠禮,親掌朝政,孃親也好卸下擔子,過幾天舒心安逸的日子,也想含飴……咳咳咳咳……” 含飴弄孫那‘弄孫’二字被衛無暇使勁嚥下喉嚨,嗆得她不禁輕咳起來,旁邊侍立的端午也緊張地直搓手,娘娘差點就說穿幫了,好險!
明霄就坐在衛太后身邊,他本就是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太后要說卻未說的話他一聽即明,臉色唰的就變得煞白,點漆般墨黑的秀眉緊緊蹙着,他強忍住心中驚痛,穩聲說道:“太后千歲,您與陛下有國事相談,青鸞還是暫時告退了。”說着他就站起身。
景生也被母后的話驚得目瞪口呆,此時看到明霄要走,不禁也跟着站起來,“阿鸞,你——”,景生髮現明霄原本玉白的面孔已毫無血色,近乎透明。
“ 阿鸞,你不需告退,我正有事與你商量,”衛無暇也已看到明霄面無血色,神情隱忍,不禁對自己的失言後悔不迭,立刻溫和地說道:“阿鸞,欽天監已卜得三月二十,春分之日,大吉,我正和禮部商量,準備在那天爲陛下行冠禮,特邀請你留下觀禮,我已就此事給你父王寫了書信,請你們的信使帶回南楚,信使此時應該已經離開了。”
——啊?!明霄和景生再次震驚,景生的心情萬分矛盾,他既想明霄能因此多留幾天,又絕不願違背和明霄的約定。明霄沒有說話,只怔怔地重新坐下,衛太后的言行古怪莫測,已完全打亂了他的思路,特別是太后口中暗示的‘含飴弄孫’之意令明霄方寸大亂。
景生也坐回椅中,神色複雜地望着衛無暇,遲疑了一瞬纔開口說道:“母后,我已與阿鸞說好一起行冠禮的,所以——”
明霄本已心煩意亂,此時聽了景生的話更是猝然而驚,想要出聲制止卻已晚了,景生話已出口,大廳中立時便陷入寂靜,絕對的沉寂之中,衆人彷彿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伴隨着穿廳而過的春日晨風,蓬勃而激越。
“太后千歲,陛下他……他……”明霄急切地開口,想說景生妄言但又與禮不合,更是難堪窘迫,原本蒼白的面孔已漲得通紅,當時與景生相約同時冠禮,一半戲言一半狂言,此時兩人身份已換,明霄熟知禮儀,知道皇帝行冠禮加元服非比尋常,絕不像平常人家兄弟們可以一起行成人禮,景生爲帝,自己爲鄰國王儲,如何能一起加冠呢。
明霄正自糾結困窘,卻聽衛太后清甜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倆能一起行冠禮倒真是好,只是所穿服色和冠冕略不相同罷了,要不你們倆就一起加冠吧。”
——啊!聽了這話,明霄和屋中之人再次驚跳,連景生也不可思議地凝注着衛無暇,他剛纔脫口而出和阿鸞的約定,也是一時賭氣,並未期待母后能有任何積極的反應,沒想到,萬沒想到,母后竟如此輕易地就答應了。
衛無暇側眸與端午迅速對視一眼,端午凝神細想,立刻心領神會地開口說道:“陛下和殿下一起行冠禮真是再好不過了,想當年,青鸞殿下的祖父便是在大夏宗廟加的冠呢,與他同時行冠禮的還有其他幾位親王。”
明霄低垂的眸光一閃,對於王祖父的這段經歷他自然有所耳聞,卻沒想到此時被拿出來作爲他在大夏行冠禮的依據。衛無暇偷眼看着明霄沉吟的模樣,繼續勸說道:“阿鸞,大夏與南楚的和睦友好源遠流長,以前是從屬關係,如今是睦鄰友邦,而且,關鍵是大家都是一個祖先,天下都尊夏禮,夏制,我雖是蜀人,但我的祖先卻是大夏列侯禹王,你的祖先應該是大夏列侯靖王,所以,你雖是楚人,在大夏宗廟加冠也決不爲過,你說呢?”
明霄怔悚地擡眸望着衛太后,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南楚自立一國本就是一筆說不清的糊塗賬,既未昭告天下,也未明言反夏,只因文帝華寧的父親惠帝孱弱不堪,荒廢朝政,才令祖父楚寰王有機可乘,而後夏文帝又早逝才令父王做大,即便如此,父王也一直小心地維繫着夏楚之間微妙的平衡,此時,衛太后不僅說得有理有據,且真摯體貼,若自己真能與景生同時行冠禮那可真是夢想成真了!
景生此時似乎也已明白了母后的用意,既感激也擔心還有點驚訝,仍然不懂爲何母后對他與阿鸞之事如此全力支持,難道……難道母后是想以阿鸞爲皇后謀奪南楚嗎?然後再逼迫自己廣置後宮?景生微微蹙起眉頭,他知道此時不宜當着阿鸞與母后探討此事,就更加矛盾不安。
“太后千歲,我對此事並無異議,只是其中牽涉各種禮儀規制,繁複龐雜,而且,春分之日即將來臨,我恐無法將此事稟明父王,所以——”明霄斟酌了片刻,終於謹慎地開口。
衛無暇暗暗點頭,心中盛讚阿鸞明慧縝密,他提出禮儀繁複即是在暗示不願受到屈辱對待,明明心中萬分嚮往,卻能理智慎重地對待此事,衛無暇眸光一轉,便微笑着替他續道:
“——所以,未免你父王誤解,我可立刻修書一封,請禮部快馬快船送至臨州,雖不一定能在春分之前趕到,但也不算你任意妄爲,只是因時間緊迫先奏而後至罷了,而且,此次與你同行的也有南楚禮部官員,他們在你冠禮之時可爲主賓,璟兒的帝師王太傅祖上是楚人,也算是和你有同鄉之誼,他可作爲太師爲璟兒和你加冠。”衛無暇頓了一瞬,似已下定決心,目光爍爍地盯着明霄,“阿鸞,此時你已是監國太子,心中既已有了決斷,便應勇於承擔,至於你的父王,我相信這樣一句話:‘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明霄看着面前的衛太后,她的面容溫婉秀麗,說出的話語卻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她雖爲纖纖女子,但卻膽識過人,智計百出,真不愧是獨掌大夏風雨江山的第一人。
“太后千歲想得如此周到細緻,青鸞不敢再推脫,能與陛下同時冠禮實屬榮幸之至,青鸞……青鸞也十分歡喜。”
明霄鎮定地說着,聲音清晰明澈,景生聽了雖萬分欣喜,但又擔心母后另有居心,令阿鸞受委屈,便忽然沉聲開口道:“母后,那日我吩咐遣散那幾位後宮,就是表明日後,我都不會再添置任何後宮,我只願一心一意與一人相伴終生。”
他這突然而至的話語,雖離題萬里,但卻再次令廳中衆人猛然一震,都齊刷刷地轉頭看着他,雖眼中神情各異,卻無一例外地帶着震懾與驚歎,明霄不敢置信地凝望着景生,似是無法想象他竟然在此時此刻表白心跡。
衛無暇轉過視線,定定地望着宣敞的廳門外的濃蔭鮮碧,彷彿陷入了某段遼遠的時光,片刻後,她纔回眸看向景生,眼眸中的神情悲喜莫辯,
“阿璟,你父皇也只有我這一位皇后,我們大婚後他便遣散了所有後宮,如今許多宮苑已改作他用,沒有後宮好像是我們大夏皇朝的傳統呢。”
“母后——”景生忍不住輕呼出口,所有的感動都噎在胸口,還未等他再續前言,衛無暇已豎起食指放在脣邊噓了一聲,“——噓,阿璟,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多餘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我是你的孃親,萬事以你爲重,你有任何爲難之事便來找孃親商量,我必全力以赴,而且,我很欣慰,你能專心一意,此點酷肖你的父皇。”
明霄坐在一旁,只覺整個廳堂都在緩緩旋轉,他幾乎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這些話語,自走入這個大廳後,他便似走入一個奇幻的夢,一開始因衛太后所說子嗣之事而激發的傷痛正慢慢平復,他雖不知衛太后是否確知他與景生之事,但好像這已不再重要,他深愛的人,如此幸運,能擁有這樣一位孃親,胸懷寬廣,體貼入微,已足令明霄爲其驕傲。
衛無暇此時側身望向明霄,臉上帶着溫柔的笑:“阿鸞,在你冠禮之日,我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你是南楚王室最璀璨的珍寶,也是南楚的驕傲,你能來到大夏,是璟兒的福分,也是我們的榮光。”
衛無暇的話語意雋永深摯,聲音並不高昂,但卻足以震懾人心,明霄的心中雖已旋起風暴,但他並未誠惶誠恐地起身稱謝,他甚至並未回話,只是擡眸回望着衛太后,以其湛亮深邃,蘊蓄了無限感佩的眸光代爲禮敬。
端午站在一旁,卻忽然覺得鼻翼酸脹,她擡袖印了印騰起霧氣的眼睫,——無暇十六歲時便國破家亡,更慘遭未婚愛侶遺棄,幸好遇到文帝再獲家園,卻又誕下雙生子,不得不將瀕死的阿璟送歸天國,其後便生活在噩夢與痛悔之中,文帝又早逝而亡,以致她必須以弱質女流一人之力力挽狂瀾,撐持整個大夏江山,無暇此生吃的苦,留的淚,遠遠多於甜蜜與歡笑,而她,卻仍然相信真情,卻仍然願意成全,怎不令人感動心傷。
“娘娘——”就在此時,一聲輕喊在門口乍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