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外的端午和雙壽聽到動靜以爲艙中進了刺客,一齊搶進房中,甫一進門又都雙雙愣住,只見衛太后正蹲跪在地,不停地掐捏着武王的人中,一邊扭頭瞪着他們,語氣焦急地責備着:
“都還愣着作甚?還不快點將陛下扶到牀上?”
——呃!雙壽和端午這才如大夢初醒,一邊關上艙門一邊飛步上前將武王扶抱着擡上牀榻,衛無暇看着明澗意慘白的面色,緊閉的雙眼,簡直急紅了眼,她眸光一轉,急中生智地從他腰間的錦囊中摸出藥瓶又喂他吃了三粒藥,到了此時,端午和雙壽雖覺驚疑卻也不敢追問,倒是衛無暇覺得過意不去,簡單地解釋道:“武王陛下聽說青鸞殿下傷勢沉重,一時驚駭以至暈厥。”
“……什麼……鸞……鸞哥兒當真傷勢危殆嗎?”雙壽失聲問道,從昨晚見到衛太后來訪他就已經心存不安,此時猛然聽到衛太后的解釋也覺頭暈目眩。
“青鸞殿下已無大礙,雙壽總管不需擔憂,我只說他初時情況嚴重,陛下不等我說完就……”衛無暇心虛地說着,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明澗意,就見他吃過藥後臉色已慢慢好轉,眉頭雖仍糾結,但他眼簾眨動,不一會兒竟已醒了過來,
“唔……”武王長出口氣,眼神茫然地在衆人身上掃視着,漸漸的,他失神的眼中凝出淚意,眼圈也倏地紅了。
“王上,莫急,殿下現在已無大礙了。”雙壽以爲明澗意仍擔憂青鸞,立刻開口勸解,明澗意聽了卻更加悲從中起,猛地閉上雙眼不再看向衆人。
“我……我們還是告退吧……請武王陛下好好休息。”衛無暇轉過身就朝艙門走去,卻在此時聽到明澗意虛弱的聲音,
“你們……你們先出去……我和太后還有事要談。”
雙壽雖極其擔心武王,但也無奈,只得隨着端午走出艙門,艙門闔攏的那一瞬,他眸光一瞟見衛太后站在王上的榻前,一縷陽光映亮了她的側面,那一刻,她的模樣就像十幾年前一樣,柔和而皎潔。
“你……說的可是真的?”門一闔攏,明澗意就掙扎地問道。
衛無暇沉吟了一瞬,輕吸口氣,“坤山箴言確實有此記載,是否屬實,我並不知曉。阿鸞也確實血浸刑架,情況危急,是否他真的已有身孕並已滑胎,我也並不確知。我只知道:——不管他是否能孕育子嗣,他都是你的孩兒,這纔是最重要的,子嗣之說不應該凌駕於這個事實之上!你既不應因此感到羞愧,也不應因此感到失落,青鸞有什麼錯?”
“什麼……”明澗意擡眸望着上方那明潔的臉容,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話,暈眩地問道:“你……你當真不介意?若是那子嗣之說只是一派胡言,你當真不介意嗎?”
衛無暇灑然淡笑,脣邊的笑紋裡帶着滄桑也帶着釋然,“此事根本就輪不到我介不介意,只要他們倆不介意就好,我若橫插一刀,自己討個沒趣不說,還令孩子們遺恨衆生。豈不更糟!”
衛無暇的話簡直是反面抨擊明澗意,也道出了當年自己所受的委屈,怎不令武王動容,心裡又酸又暖:——難道,難道無暇此時仍心懷遺恨嗎?
就在這時,門上忽地響起了急促的叩擊聲,緊接着端午驚喜的叫聲也傳了進來:“娘娘,皇……皇上來了!”
——啊!衛無暇和躺在榻上的明澗意都大驚失色,除了意外、驚喜、慌張、竟還有一絲羞窘,
“你……你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看。”衛無暇說着就像逃跑似的快步走出了艙門。雙壽隨後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也是一副驚異不定的表情,多年修煉的沉穩內斂早被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擊了個粉碎。
武王沒有說話,只以眼神詢問着他,雙壽立刻躬身,輕聲答道:“剛纔有一艘大船靠上前來,船艏懸掛着青鸞殿下的太子王旗,咱們所在船上的水手看到來船都紛紛跪倒,口呼萬歲,那時我才發現來船的船舷上標有‘璟璃’兩個大字。
“哦……?”明澗意皺眉思忖,難道真的是那個所謂神魂歸一的龍魂少帝來了嗎?“不知鸞哥兒可在船上!他們懸掛青鸞旗難道只是爲了在南楚海域行船方便?”明澗意的心中也極其矛盾,既希望立刻就能見到青鸞,又……又實在無言以對。
“你不要在此守着我,趕緊出去看看鸞哥兒來了沒有!”武王急聲吩咐着,這兩天因與無暇相處,他早把那個代表帝王之尊的‘孤’字忘在了腦後。
雙壽遲疑了一瞬就迅速開門走出了艙房,穿過廊道走上甲板,雙壽擡頭張望,不禁一下子便愣住了,只見衛太后和她的女官侍從們正聚攏在船艏,遙望着那艘漸漸靠近的艦船,那船體量中等,最奇特的是船舷兩側各裝有一個直徑四五米的大輪子,在船桅風帆間還樹有一個高大的鐵柱,此時正突突地往外冒着白煙,好像一個巨大的煙囪。雙壽顧不上參詳這奇形怪狀的艦船,雙眼在來船上急切地搜尋着。
“皇上……”也不知是誰低叫了一聲,前方圍聚的人羣呼啦啦跪下去一片,雙壽還在發愣,就聽耳邊傳來一聲輕喊:“殿下……”雙壽急轉頭,發現是雙喜和雙敏攙扶着站在自己身邊,此時正欣喜異常地凝望着前方,雙壽順着他們的視線望過去,也驟然而驚,就見來船的甲板前方並肩攜手站着兩人,那……那正是大夏皇帝陛下和南楚的王太子青鸞,只是他們身上所穿的服色……,雙壽聚睛一看,更是震驚,青鸞竟與大夏皇帝穿着同樣的明黃錦袍,雙袖及袍身上緙繡金龍,只是……只是青鸞的龍袍胸前另繡有翟鳥,七彩鑲寶,格外華貴典雅!
雙喜和雙敏都在東安見識過成帝與青鸞加冠,此時雖然激動但也並不覺得意外,雙壽雖早已猜出青鸞被鞭撻的緣由,此時驟然看到這一情景仍然覺得萬分震驚,特別是鸞哥兒看起來雖略顯蒼白但卻完全不像是剛被重傷。
“雙壽總管,殿……殿下看着氣色還好,陛下當真醫術高超呀。”雙喜雙敏同時由衷地讚歎,他們倆早已成了華璟的鐵桿,雙壽心裡一跳:——怎麼?這位皇帝陛下也會醫術?難道他不僅僅是與杜華相貌一樣,連技能都相似嗎?
就在他們驚疑感嘆之時,兩船已經接舷,寬逾丈許的帶有扶手的踏板已被粗鐵鉤固定在船舷上,景生握着明霄的手緩緩走上踏板,明霄的傷勢雖然恢復神速,但畢竟重傷剛愈,走動時仍會牽扯到傷口,明霄暗中咬牙強忍痛楚,臉上卻毫不顯露,脣邊竟還牽起一絲笑痕,因帶着點隱痛就更顯得剛強奪目,把坤泰號上的衆人都看得屏住了呼吸,雙喜雙敏撲通一聲也跪倒在地,死裡逃生後此時再見青鸞他們都覺得恍若隔世一般。
“母后,情況如何?武王陛下一切可安好?”景生暗中支撐着明霄一起向衛無暇走過去。
衛無暇早迎了上來,她先細查明霄的氣色,見他雙眼有神,已行動如常,衛無暇鬆口氣,放下心中的大石,走過去拉住明霄的手,也覺溫暖柔軟,衛無暇更加欣喜,卻依然扭臉語帶苛責地訓斥景生:“皇上也太大意了,阿鸞才恢復了一些你就帶着他東奔西跑的,也不怕有什麼閃失!”
景生見母后並不答話只一味擔心阿鸞,雖然有點奇怪但也覺得特別欣慰,可話題的主角明霄卻顯然吃不消了,他不好意思地低聲謝道:“謝謝您的關切,阿鸞一切均好,我……我父王呢?”
衛無暇見他眼神焦慮,不禁暗歎:——阿鸞真是個至誠至孝的好孩子,差點被武王活活打死,此時倒忙不迭地爲他擔憂。
“他在艙房中修養,舊傷又犯了。”衛無暇簡短地回答,就聽明霄‘呀’的輕叫,顯然是萬分心焦,景生扭頭吩咐衆人起身,一眼就看到人羣后方的雙壽雙喜等人,不禁扶着明霄慢慢走過去,
“雙壽,父王……父王怎麼樣了?”明霄急問道。
“雙壽總管,我們還是先去看看武王陛下的傷勢。”景生鎮定地吩咐。
雙壽意外又感佩地躬身行禮,一邊回答:“王上氣怒急攻心,舊傷復發了,此時正臥牀靜養。”雙壽說着就轉身走向前去爲他們帶路。
“母后,我和阿鸞先去探視武王,其他情況容後再詳談。”景生說完就和明霄走人了廊道。
衛無暇點點頭,回身一望就看到愁眉和苦臉正站在甲板上,衛無暇衝端午使個眼色便自行回到自己的艙房,只過了片刻端午就將他們倆帶了進來。
“皇上怎麼這麼快就到了?你們有什麼新消息?”衛無暇有點沉不住氣了,當她剛纔看到璟璃號時簡直不敢置信,她和端午估算着至少要等十天璟兒才能來。
愁眉立刻走上前回話道:“回稟娘娘,您離開後的第二天陛下就從夏陽船場調了這艘新船前往臨州,這船實在神奇,又穩又快,來時路上就遇到信鴿,它們識得爺的體香,爺看了您的急報後先至臨州,臨州九門提督陳行是青鸞殿下的奶兄(奶孃之子),爺當即派人與其秘密聯繫,才知陳行已於炮擊之時帶着宿衛撤出臨州,連夜趕往台州了,此時他應該已接到了殿下的書信,我們也轉行臺州,中途爺又給東安,夏陽和大華同時派出信鴿,此時清平閣和唐門已經得了信兒,都按爺的吩咐行動起來了,至於兵部還需等娘娘還朝後以兵符調動指派。”
衛無暇凝神聽着,一邊心裡盤算着未來的佈置安排,“臨州情況如何?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
愁眉剛要回答,就聽門上吱呀輕響,端午抱着一隻鴿子走了進來,“娘娘,剛收到的急報。”端午將手中的信筒兒遞給衛無暇,衛無暇取出信報一看,眉頭漸漸皺緊,隨即又慢慢舒展,脣角竟漾開一朵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擇日不如撞日……”
愁眉苦臉和端午雖不甚明瞭太后話中之意,但也猜出點首尾端倪,心裡都既緊張又激動地翻騰起來。
雙壽領着景生和明霄來到武王的艙房外,輕輕叩擊,“王上,大夏皇帝陛下和青鸞太子殿下來看您了。”說着,雙壽就推開了艙門。
景生和明霄同時望向艙房之內,他們的視線與武王犀利的眸光交匯在半空,侍立在側的雙壽只覺呼吸緊張,他不敢擡眸,但卻能清晰地感到身周的空氣驟然變得波動激盪,慢慢的,氣流變得平緩,武王低沉的聲音隨即響起:“進來坐吧,雙壽,給鸞哥兒再添兩個錦墊。”
雙壽輕籲口氣,立刻趕着進入艙房擺放坐椅靠墊,明霄只低喚了一聲‘父王’便撲通跪倒在地,景生心疼不已,拉也不是跪也不是,正不知所措,就聽武王又淡然開口道:“鸞哥兒,如今你已是天下後君,不必再跪父王了,父王……知道你的孝心。”
——啊!聽了此話,艙房中站着的跪着的均是一驚,連說出此話的武王自己也覺驚駭,不知是因爲病痛纏身一時變得心軟,還是看到門口那一雙金玉璧人以至感動,允諾的話就一下子衝口而出了,此時武王雖覺驚訝卻並不後悔,反而有種奇怪的解脫,他指指牀榻前的兩張椅子,“過來坐,商量正事要緊。”
景生扶起明霄將他安頓在椅上坐好,立即轉身行禮道:“華璟見過武王陛下。”
明澗意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龍袍少年,心裡已掀起驚濤駭浪,此時才真的信服了無暇所告知的一身兩命,神魂歸一之說,眼前的英秀少年絕不是雙壽畫中的華璃,他的目光深湛,分明便是方澤壇上引來百鳥朝鳳的杜華,經過了生死歷練,他的周身更蘊蓄着一種璀璨的光華,令人不敢逼視。
“陛下不必客氣,我們並非第一次會面。”武王話裡有話地說道,“你給我開的藥方我至今仍在服用呢。”
——呃!明霄和雙壽都是大驚,雙壽抹了把額上沁出的熱汗,昏昏然地開門退了出去,門闔攏的一瞬,他聽到了大夏皇帝溫和的聲音:“等我再給您診脈後恐怕要調整藥方了。”
艙門闔攏,武王眼中精光一閃,低聲問道:“臨州情況如何?台州可靠得住?”
景生不語,轉眸望着明霄,明霄眼中利光微閃,咬着牙說道:“是明浩搗鬼,剛纔收到的臨州信報說:——明浩今晨已在武威殿升殿,自封爲楚威王,他昭告天下謂前太子明霄指使禁軍侍衛統領王居正炮轟謹政殿,弒君殺父,後被禁軍副統領張恆發現,爲保武王,張恆力斬王居正後遂反擊東宮翔鸞殿,現已查明前王太子明霄因謀逆已被炮擊而亡,武王陛下也因傷重不治而崩!”
艙房裡一片死寂,雖然武王早已猜出這個結果,此時親耳聆聽仍覺痛徹心肺,眼前一片模糊,搖晃着的都是禹州王帳中明浩單薄弱小的背影,他怎麼竟忘了那個瘦削的孩子早已長成了伺機撲咬的野獸。
“朝上情況如何?”武王強壓住急怒驚痛,嘶聲問道。
“據報今日上朝之人寥寥無幾,臨州官宦世家雲集的錦門坊家家緊閉府門,張恆帶禁軍進駐錦門坊禁止行人出入。但其所帶禁軍皆爲面生之人,並非原來的禁衛。”明霄的面色變得更加陰沉,“我懷疑他們都是明浩在禹州馴養的人馬。”
“你的奶兄陳行呢?”武王一下子就想做這個關鍵人物,禁軍統領王居正乃是明霄外祖家的表兄,已於此次政變中不幸遇難。
明霄呼出口氣,“陳行還真是夠警醒,他已於炮擊發生後立刻帶隊趕往台州了,他深知別管是父王要幹掉我,還是我要弒君,都需和他溝通,他是臨州的九門提督,宮變沒有他簡直成不了氣候。”
武王和景生都被明霄一針見血又大膽無忌的話噎住了,過了一瞬景生才愛寵地看着明霄,話卻是衝着武王說的:“武王陛下當真信任阿鸞,禁衛首領和九門提督用的都是太子的嫡系,看來這次明浩謀反是倉促爲之,他還沒有布好局,只拿下一個禁衛副統領。”
武王聽了他的話既覺欣慰又有些懊喪,——這麼敏銳穎慧的好孩子怎麼偏偏是那個華寧之子呢,還是青鸞之主而非賓!
“前陣子鸞哥兒因眼疾客居夏陽時,明浩剛逃至禹州,根本來不及籌謀,如今他喘過氣了,又得知鸞哥兒被罰鞭撻奄奄一息,以爲有機可乘便鋌而走險了,他認爲只要同時將我和鸞哥兒弒殺,他作爲明氏唯一的嫡嗣必然能夠得到衆臣的承認和擁戴,順利登上王位。”武王說着已經汗流浹背了,如果不是他僥倖逃出而明霄也並不在宮中,明浩的打算還是大有可爲的。
“還有就是明浩的背後之人也已等不及了!對他來說明浩只是一枚棋子,明浩若宮變成功,他坐收漁翁之利,即使不能一撮而就也能攪亂南楚的局面,方便他的另有圖謀!”明霄接着武王緩緩言道,武王雖已有所預料,此時也不禁大驚失色,“你……你是說衛恆和大蜀殘將將有所行動?”
景生點點頭,“不是將有所行動,而是他們可能已經行動了,但願許信能將他們擋在禹州,或至少在舊蜀拉鋸消耗他們的實力,實在不行最後再撤出大蜀,千萬不能讓衛恆反撲南楚,應及時守住夏江上的幾個水師大營,”景生鎮定地侃侃而談,“陛下看可否調許君翔的一部分艦船增援大蜀沿江的水師,台州水師可由大華島的艦隊駐守,這樣可防止東夷趁機作亂,我在漢關中的二十萬兵將亦可配合阻截禹州衛恆之軍,另外還可爲楚軍提供武器糧草。”
景生的話剛說出口,就聽廊道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伴着急聲呼喊:“王上……王上……”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