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明霄和明浩在翔鸞殿明槍暗箭,假意敷衍之時,大興宮南端的長華殿中卻是一派謹然祥和。雙福派過來的宮侍都是精挑細選,眉精眼企之輩,雖然早已聽說這位杜承徽面生紅斑,容顏不佳,又被殿下安置在這偏遠的長華殿,定是難以受寵,但因爲雙福總管反覆交代,鄭重其事,他們倒也不敢怠慢,特別是當杜華步出軟轎的那一瞬間,他傲岸偉美的氣度令人目眩,小內侍們不禁個個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料到被人不屑詬病的荒島少主原來卻是如此卓爾不羣。
“大家不必拘謹,更不必誠惶誠恐,希望以後我們彼此相處愉快,這幾位都是我在大華島的同僚和下屬,你們互相自我介紹一下吧。”小花兒站在殿門邊,望着面面相覷的少年們溫和地笑了,“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忌諱和愛好,你們只按師傅平時的教誨做事即可,不要擔心我的喜怒。”這些孩子們看起來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十七八歲,卻已淪落宮禁了。
“杜承徽,您來了,真好!”雙喜踏前一步,由衷地說着。
“雙喜,我還有給你帶的禮物呢。”小花兒笑着回頭指指唐惜臂彎上挽的大竹籃,“我記得你和你師傅都喜歡吃我們大華島的鳳梨酥,就給你們帶來了一些,還有……帶給殿下的小物件兒,你這就拿回去吧。”
“殿下一會兒準定宣召您,您還是親自交給殿下吧。”雙喜樂呵呵地接過籃子,“我先替您拎着。”
小花兒脣邊的淺笑漸漸漾開,面具後的雙眸清透明亮,“雙喜,青鸞殿下今日準定不會宣召我,所以,你還是趕緊提了籃子回去吧,……呵呵呵……若是我猜錯了,明兒我親自下廚給你做點心吃。”
聽到此話,站在殿門前的內侍們和雙喜齊齊額冒冷汗,這位杜承徽果然不同凡響,說話也百無禁忌。跟在他們身後的唐惜卻嘟起嘴,故作羨慕地笑道:“少主就是偏心,我們可都好久沒吃到你親手烹煮的點心了,才進東宮就忙着討好太子殿下的親信了,嘿嘿嘿……”唐惜一邊嬉笑一邊閃身跑進大殿,躲開了杜九(唐惋)犀利的視線,“都別愣着了,快進來幫我收拾收拾,帶來那麼多的書,這小屋裡可有書房?”
唐惜一言既出再次驚動了衆位小內侍,大家均擡頭仰望着翠衫姑娘口中的巍峨‘小屋’,齊齊咧嘴,——這位姑娘是啥來歷呀?她這是啥氣派呀?卻不知富可敵國的唐門在蜀中的屋宇確實堪比東宮。
“……咳咳,煩請雙敏公公帶路,我們一起幫少主收拾什物。”唐惋聽不下去了,睃眼撩着唐惜,正色說道,她礙於杜九的裝扮,不好發作,被小惜鑽了空子,“小清,小溪,幫我一起把書先上架,小真,小洵收拾寢殿。”唐惋隨聲吩咐着一邊跟着雙敏走進大殿,她的聲音柔和,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懾,雙敏沒來由的心裡微顫。
小花兒依然站在殿門邊笑看着雙喜:“快回去吧,省得他又彆扭。”
雙喜心頭一抖,咧嘴笑了,這個‘他’自然就是殿下了,想起自家太子那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麻花兒模樣,雙喜不禁笑得更歡,杜承徽對殿下真是心知肚明呀!
雙敏,唐惋領着衆人從午時忙到酉時,雖紛紛繁繁但也謹然有序,當日影偏西,倦鳥歸巢,一切都已收拾妥當。小花兒站在內殿大窗前,望着不遠處山腳下的平湖,湖光映着山色,波搖橫峰,別有意境。
“花兒,你還真猜對了,青鸞當真沒有宣召。”一聲輕嘆在身後響起,小花兒沒有回頭,依然極目遠眺着浩蕩煙波,“二姐,阿鸞他在和自己較勁呢。我以前認識一些人,他們信奉‘愛過不如錯過’,對情愛之事非常小心退縮,我呢,和他們正好相反,活了幾世對感情還是奮不顧身,死不悔改。”
“花兒,你是活在寂寞世間的傻子!你那份執着便是赤子之心。”唐惋依然是一副杜九的裝扮,倚在門邊,神情深摯。
“呵呵……我其實真是又傻又倔吧。二姐,這個長華殿離平湖,臨湖只隔着道宮牆,而臨湖兩岸有許多我們的店鋪暗莊,倒是方便聯絡查考。”小花兒說着便轉過頭,凝視着唐惋。
“我也是這麼想的,打算先去附近幾個船行,還有臨州近郊的兩個莊子,臨州城裡的大華商行各分號,是我先去看看,還是等少主一起去?”唐惋語調一轉,言辭恭敬。
“二姐費心受累了,不用等我,你先帶着小清,小真他們去看看吧,也好讓他們儘快熟悉業務,他們剛從學校畢業,應該先實習一段時間。”
“好,那我們馬上就出發,不過——”唐惋轉身欲走,卻又半途頓住腳步,“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大興宮,我還是不放心,唐惜那丫頭又冒失,這回子都跑沒影兒了,搞不好已經鑽到內膳處搗亂去了,唉!”
“唉!”唐惋和小花兒同時嘆息出聲,又同時咧嘴笑了,“二姐別擔心,危機四伏的叢林我都橫穿豎闖,這座楚宮還難不倒我。”小花兒目視着唐惋的身影消失在宮殿迴廊的盡頭,心裡還是浮起一絲絲掛念,也不知那個自己和自己較勁的小鸞睡下沒有,他……可是穿着自己送給他的寢袍?
“——喲!你就是青鸞的新人嗎?”一聲嬌嗔的輕呼乍然響起,小花兒驚得一跳,全身戒備倏地轉過身去,卻一下子愣在當場,只見內殿通向後苑的花門邊倚着一個少年,他身上雪藕色的紗袍衣袂在夏日晚風中輕輕飄蕩,如墨的髮絲閒閒披散着攏在胸前,更襯得他長身玉立,無比秀逸,只是那張面孔木呆呆的,但呆滯的面頰上偏偏長着一雙如泣如訴的鳳眼,那魅惑的眼神……如此……熟悉……
“我是來瞧新人的,你這架勢可別是要吃了我,呵呵呵……”那少年笑得妖嬈,人卻已不退反進,飄身而上,轉瞬便到了小花兒身側。
小花兒驟然而驚,這少年的身法功力絕對是自己所見後輩中的翹楚,怪不得剛纔竟因思念阿鸞而沒有察覺他的到來。小花兒不躲不閃,只暗運勁氣於雙袖,雙眼直視着輕盈趨近的少年,怎麼都覺得他的身影姿態似曾相識……好像……好像某個故人……
“……咂咂,你這臉上的面罩當真醜怪,怨不得青鸞將你丟在這裡呢?”少年說着偏身一鑽,水蛇兒似的粘在了小花兒的胸前。
小花兒大駭,萬沒料到此人輕工如此精妙,又如此膽大厚顏,只眨眼的功夫竟讓他鑽了空子,切不說他應該早已看清自己蓄勢待發的勁氣,一面之緣又怎能就這麼奮不顧身硬往上闖呢。小花兒的護身勁氣勃發,燒炙得那個少年‘呀’地驚叫起來,“——好燙,好燙,真舒服,只可惜現在正是盛夏,若是三九隆冬,躺在你懷裡倒很是遐意。”說着他便倏地伸手探向小花兒臉上的面具,“是美是醜,好歹也叫我瞧瞧唄!”
小花兒一偏頭躲開他偷襲的手,卻不料那只是個佯攻,少年的另一隻手已快如閃電般摸向他的身下,一下子抓到那個要害,“……呵呵呵……上面的不讓看就看看下面的吧。”說着竟手指捻動揉搓了起來。
小花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自出道以來,他還從未遇到過這種百無禁忌的無賴。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開萬點火花,待要行動,卻立刻聽到懷中少年懶洋洋的聲音:“你要是打算進宮當宮侍,你就儘管運功相抗,不然,還是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做吧。”
到了此時,小花兒已經靜心屏氣,鎮定下來,他不怒反笑,慢慢收起全身蘊蓄的勁力,放鬆地站在原地,任憑少年撩撥挑逗,那靈醒的少年一下子感到了他的變化,摸在身下的手反而遲疑了起來。
“——咦?你怎麼停下了,繼續繼續,要不要我們到牀上躺下慢慢玩兒?我長這麼大,因爲貌醜,除了□,還沒人幫我玩過,你這麼美,算我今天賺到了……“說着小花兒便色迷迷地伸手摟住少年的肩膀,“咱們還是上牀去吧,最好你能用嘴幫我弄弄,聽說那個更銷魂,我還從未試過呢。”
少年一聽大怒,動作有一絲恍惚,小花兒卻於此時趁其不備突地探頭一口咬住少年的頸側,那裡正是頸動脈之處,脣齒下的肌膚細滑如絲緞,如此纖薄,甚至能……能感到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涌動,莫名的,小花兒的心中泛起一絲絲悸動,
“你……別猶豫……咬下去……咬死我……倒一了百了……”少年的手從小花兒的身下撤開,環臂而抱,好整以暇地說着,好像談論的不是自己轉瞬即逝的生命,而是什麼閒資笑料。
小花兒的手臂依然緊擁着少年的肩膀,左手卻倏地擡起迅捷無倫地撩過少年的面孔,脣齒同時鬆開他的脖頸,“我又不吃人,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誰!”
少年的手幾乎也於此時發難,出其不意地襲上小花兒的臉,猛地掀開他的面具。
“——啊——!”
“——啊——!”兩人同時驚叫起來,因訓練有素,叫聲很輕只在脣邊滑過,
“……亦嫋……”
“……景……景生…… ”又是同時輕喚,前者無比驚異,後者則如處身夢中般飄渺,
“……你真的還活着……”
“……你真的還活着……”在第三次同時開口之際,小元先撐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同時一把攬住小花兒的腰,手指近乎**地緊緊抓着他的衣袍,“……真好……真好……你……還活着……”小元說得如此虔誠,竟似比他自己的生命還重要,隨即他的眉頭驀地緊皺,脆弱的脣瓣翕和着,彷彿想到了什麼極其痛楚之事,身子震顫地偎在小花兒的胸前:“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便是那個島主杜華嗎?青鸞的新人杜承徽?”他清脆的聲音破碎成千萬片,就像一隻極品古瓷掉落在金磚地上,立時便摔得粉碎,——他以爲的幸福,卻原來一直離他萬分遙遠!
“嗯,對,我就是杜華。”小花兒並沒有推開他,而是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微曲搭上他的脈,“亦嫋,你的碧血蛭毒還是每月月圓時發作嗎?我就快找到解法了。到時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呵呵呵……”小元任由景生握着他的脈搏,能有這一分一刻被他掌握也是好的,小元不動也不說話,只咯咯地輕笑着,彷彿開心歡欣之極,心裡卻漫起無盡的淚意,——他們的交情原本也不深,一切不過都是自己的癡心妄想,墜下懸崖前的那一天,自己還想着日後怎麼幹掉他,如今卻心心念念地把他當成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呵呵呵……身上的毒盅解了有什麼用……真正的毒在心裡……卻是無藥可解的……我天生便是吃苦的命……從未想過不用受苦的那一天……”
原來,愛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懲罰!小元深深地將自己埋進景生的胸懷,卻絕望地發現景生並未收攏雙臂將他環住,就在此時,遠遠地忽然傳來一陣陣鴿哨聲,音調飄忽鬼魅,異常尖利,小元渾身巨震,忽地轉身將一直捏在手中的面具重新給小花兒戴上,趁勢貼近他的面孔倏地吻上那抹紅潤,不等小花兒推拒,小元嘆息般的低喘已經消散在他的口中:“……嗯……就這一次……景生……就這一次……”話音還在小花兒的脣齒間迴旋,小元已猛地鬆開他,飄身急退,“景生,別摘下面具,切記,切記!”
轉瞬間他輕靈的身影便沒入夏日楚宮的濃蔭之中了,翩若驚鴻。小花兒飛身而起追至後苑,卻又悵然地收住腳步,——亦嫋本就不該出現在大興宮中,此時放他走可能便是救他一命吧。
“……花兒……後天便是夏至節了……南市裡燈火通明……通宵達旦……”當唐惜笑嘻嘻地走進長華殿寢宮時,就見小花兒立在窗前,以手支額,彷彿是在苦思冥想,又像是在默默祈福,唐惜突地收住話音,不知所措地陪他站着。
“你剛纔去翔鸞殿可發現什麼異常情況?”小花兒輕聲問道。手指點擊着額角,亦嫋不是去了大夏嗎?怎麼會出現在大興東宮中呢?
“……嘻嘻……花兒……你怎麼知道我去了阿鸞的寢宮?”唐惜嘿然而笑,和唐怡如出一轍的黑眼睛彎成月牙,“翔鸞殿裡太平安逸,沒什麼特別事故,哼!原本我還以爲他們佈置了洞房,卻根本沒有動靜,哼!”
唐惜打抱不平地氣哼哼,卻使小花兒放下了懸着的心。但心中的隱痛絲毫未減,——鸞生!怎麼才能阻止鸞生去大夏送死呢?又怎麼才能確保阿鸞的安全呢? 鸞生和青鸞,就好像南極和北極,永遠沒有交集,永遠互相牴觸,又隱然有相似之處。
此時,在大興宮西內謹政殿中,武王倚着榻上的大迎枕,一手抵在左肋下,面色晦敗,滿額冷汗。雙壽用細絹布爲他擦拭着,一邊擔憂地勸着:“王上,歇歇吧,這些摺子殿下都批過了,您明天再看也不遲呀。”
正說着,雙泰忽然在門邊回報:“王上,左相劉季大人宣到了。”
武王勉力撐起上身,嘶聲吩咐雙壽:“腰下再給我墊一個靠墊,對了,”又扭頭看着雙泰,微微皺眉,“那個大華島的杜華入宮了嗎?”
雙泰貢聲回道:“接他的船今早辰時剛過便泊岸了,他已經在東宮安置下了。”
“……嗯,”武王沉吟着靠在枕墊上,“太子將他安排在了哪裡?”
“長華殿。”雙泰擡眼偷瞄着雙壽,發現他似乎愣怔了一瞬。
“哦?”武王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隨即便輕聲吩咐,“快請劉大人進來。”
劉季一走進內殿便被武王青白的面色驚住了,他低垂着眼眸,不敢再看,心裡卻翻騰着憂慮不已。
“同叔來了,坐吧。”武王想笑但肋下又是一陣抽痛,他不覺深吸口氣,“同叔,孤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舊傷又犯了。”
劉季立刻俯身跪倒在地,“王上請多多保重,南楚的江山全都仰仗着王上呢。”
“同叔,你看……太子如何?”武王積聚力量,凝目盯着劉季。
劉季心中狠狠一擰,清峻的面容卻平靜如故,略沉思了一瞬,便沉着地答道:“這幾年太子勤於政務,心無旁鷲,想方設法發展鞏固海防,頗有建樹,殿下的爲人更是端謹慈和,嚴整貴重,至誠至孝,臣認爲,可堪大用!”
“嗯……同叔看得挺準,孤對青鸞也是如此看法,只是——,”武王停頓了下來,壓在肋下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骨節突起,“——只是,這幾年各地政務弊端叢生,特別是原蜀地和沿海防務,都亟需嚴整,孤又因舊傷頻發精力不濟,難爲青鸞了,這兩幅擔子都壓在他一人身上,他畢竟年少缺乏歷練,孤怕——”
劉季依然跪在地上,此時卻擡起頭來,雙眼湛亮地望着武王:“王上,舊蜀各地防務有許老將軍鎮守,應該無甚大礙,至於政務還要慢慢整頓,也不急在一時,臣肝腦塗地,也定輔佐王上,輔佐殿下守住川蜀;海防之患雖難,如今有了杜華這一助力應該也能迎刃而解了。”
“呃,同叔也覺得此人對海防有益?”武王忽然探身向前,興味盎然地看着劉季,蒼白的面色居然恢復了一絲血色。
“臣雖未見過此人,但近日細查了大華商行的一些情況,特別是大華船務,又聽雙壽,雙福兩位總管的描述,覺得此人,此島都非同一般,如果真能將他引爲我用,對我南楚都是利非弊。”
“孤也還沒見過他呢,一個太子承徽,非年非節的,根本沒有機會面王。”武王苦笑着說,杜華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他兒子的內眷,按規例,他是不便隨意召見的。
“王上,後天便是夏至節了,可以宣杜承徽去方澤壇參與祭祀地皇。”劉季只凝神一想,便有了主意,“本來後宮就是要依例祭地的,他是男子,又身有品級,自然是應該隨衆臣前往祭祀。”
“嗯,好主意,”武王嗬嗬地笑了,“我要他輔助青鸞而不是作威作福!他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應該本本分分地守在鸞哥兒的身後。”明澗意想了想,便轉頭吩咐雙壽:“這件事先不要聲張,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口舌是非,到了後日清晨,你便去那長華殿傳旨宣他同往方澤壇,也省得他準備矯飾了,我倒要見識一下他的真實氣度。”
雙壽俯首答應了一聲,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那個玄衣挺拔的身影,站在蒼藍的海天之間,衣袂翻飛,像欲振翅高飛的鵬鳥,——矯飾?他那樣姿態卓絕的人又何用矯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