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猛地愣住,腦中漸漸騰起氣旋,他恍惚地循聲望去,發現在迴廊旁的□上站着一個人,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爲他修長奇秀的身影鍍上一道光暈,景生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愁眉苦臉駭異地剛要出聲制止,就見晃眼間,蜀王世子衛鸞生已閃身而出站在了那人身旁。
衛無殤望着斑駁的月影中漸漸走近的那個少年,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自台州山林水潭邊一別,他與小花兒便天人永隔,再無覓處了,此時驟然看到花兒踏着月色向他走來,無殤只覺如身臨幻夢,已分不清天上人間。
景生直視着那人的眼眸,即使暗夜中也隱然有華彩流動,一步步地走近,也一步步地更加迷惑,他明明對此人感到萬分熟悉親切,但大腦卻像丟失了記憶芯片的主板,完全不記得與此人有關的任何事情,他們之間好像隔着一層蛟紗,看似清晰,實則晦暗,看似輕薄,實則厚韌,扯不開,剪不斷!
“你……你在叫我嗎?我……我是花兒?”景生已與他近在咫尺,困惑地問着,絲毫沒有發覺這個問題是多麼的奇怪,他轉身將懷中抱着的鈴鐺兒交給愁眉,發現那人眼眸倏地一亮。
無殤專注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有與小花兒一模一樣的臉龐,甚至連星眸中動人的星彩也如出一轍,但他的神情如此困窘疑惑,還隱隱帶着痛楚,似乎轉瞬就將跌入記憶的深淵。無殤仍然無法從震驚中醒轉,原來這竟是真的,十七年來他一心一意撫養的孩子竟是妹妹無暇之子!只是此子已非彼子!不知這是天意所爲還是造化弄人!
無殤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本能地感到若是出言不慎,可能轉瞬間就能令這位少年失控,迷失在瘋狂的自我猜測與自我否定之中,一下子又想起孟郎的叮囑,無殤咬咬下脣,輕聲開口:“你喜歡小花兒這個名字嗎?”
景生想笑,想搖頭,——小花兒?這是多麼古怪的名字呀!但他的意識卻不受控制,鬼使神差般的,他竟點點頭,也許是月色使然,此時月華似練,他已受到盅惑,連愁眉和苦臉也忘了行動,那青衣人姿容秀逸出塵,好似身懷法力。
無殤的臉上倏地浮起淡笑,眼中華彩大放,景生竟一時恍惚,脫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隨即又窘迫地略低下頭,——老大?他真的稱這俊美男人爲老大了嗎?
愁眉苦臉也是大驚,當今大夏聖上竟稱呼此人爲老大?當真不可思議!無殤一時狂喜,剛要舉步上前摟住小花兒,卻突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更深濃的困惑,不禁停下了腳步,心,一點點地下沉再下沉,——他的寶貝並未真的記起他,剛纔的呼喚只是一個漏網的記憶碎屑罷了。
——嗯?景生苦笑着捋捋頭髮,難得地露出一絲孩子氣的羞澀,“先生莫怪,是阿璟造次了……”他自然而然地自稱阿璟,聽得愁眉苦臉雙眼大睜,卻又不能出言制止,“我……去年六月間從樹上跌落……之後好像就總有點健忘暈眩……先生定是我曾經的故人……”景生苦思冥想,腦中靈光再現,他驀地挑脣欣喜地笑了,“我記起來了,老大是教我醫術和武功的師傅!”
——啊!愁眉苦臉大驚失色,他們從小便寸步不離聖上,陛下何時有過這樣一位神仙似的師傅呢?再一細想陛下這小半年來的鉅變,看看面前的所謂師傅,愁眉苦臉都暗自心驚,陛下定非凡人……說不定……說不定神思一直飄於物外修煉……去年終於修成正果……精魂破繭而出纔有了此時的成就!不覺對那青衣人都肅然起敬,說不定他真是陛下在天界的神仙師傅呢。
無殤和小元卻覺得黯然神傷,十七年相依爲命的歲月不知遺失在那個角落了,又或是被心鎖塵封,正自難過,景生已經踏前一步握住無殤的雙手,攥在掌中,眉頭微蹙,極之自然地嗔怪道:“怎麼還是這麼涼,”手指上拂摸摸他的袍袖,眉頭擰成個結,“老大,你怎麼又穿這麼少?才元宵就只穿夾袍了?”說着就脫下自己身上裹着的錦呢滾雪貂皮的風氅,順手給無殤披在肩頭,又爲他繫好錦帶,彷彿這是他早就做慣了的事。
無殤略仰着臉兒,脣角牽着絲笑紋,眼睫卻早已一片溼潤,小元悄悄退後,臉上的神情悲喜莫名,此時的景生與無殤,眼中再看不到周遭其他人的存在,他們倆自身的強大氣場將別人都屏蔽在外了。
愁眉苦臉已經看得呆了,完全忘了該如何反應,他們還從未見過皇上對任何人像對這位青衣先生般關切愛護,好像還帶着點與生俱來的依戀,那是隻有經過了歲月的琢磨才能呈現出的情感光澤,神秘而深刻。愁眉苦臉對視一眼,都已相信此人必是皇上神修的師傅了。
景生也隱隱覺得驚異,但面對他,一切行動言笑全都出自真心,並無半分勉強做作,並完全不經大腦,只靠本能牽引,“你若是覺得好,就叫我花兒吧,我一點都不介意,我還叫你老大,可好?”景生仍握着他涼沁沁的手,輕輕地搖着,像個與大人失散多時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與此人到底是何關係,但卻萬分肯定他們之間有種無法割捨的牽繫。
無殤不說話,只深深點頭,——他的花兒,眼眸中的星輝更加燦亮,身姿更加勁健挺拔,神魂歸一後竟連功力也更深不可測了。
這時,景生才轉眸看着小元,鬆開無殤的手,“小鸞,你可回來了,本來我以爲會和你一起鬧花燈呢?”又看看無殤,“你們一起來的?你們是——”
小元咧嘴笑了,笑得苦甜參半,指指無殤,輕聲說道:“他,也是我的老大。”
——哦!景生了然地點點頭,他也是小鸞的師傅!“那咱倆除了是表兄弟還是師兄弟啦?只是不知是誰先拜在師傅門下的。”
見他問得一本正經,小元和無殤全都頭疼地微微抽筋,——這,這還真不是個立刻就能想明白的問題,若從血親的關係來看,似乎還是小元佔先,
“阿璟,是你先拜入師門,你是我師兄,師兄在上,請受鸞生一拜!”小元嘻嘻笑着,煞有介事地俯身便拜,無殤皺皺眉頭,若有所思地看看兒子。
景生一把拉起他,又回身攬着無殤,“小鸞你倒會說話,那就隨我回鹹安殿吧,今夜我們一醉方休,老大,我去年夏天釀了桂花酒,你肯定喜歡。”景生心裡一跳,他怎麼會知道師傅獨嗜桂花酒呢?
無殤淡笑無聲,反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着,“那是你的寢殿,我們可不方便隨便出入,還是改天你來鸞生的住處,帶上你自釀的桂花酒,讓我嚐嚐你的手藝有沒有長進,我們再一醉方休,可好?”無殤又探頭看看在愁眉懷中睡得正香的胖鈴鐺兒,脣邊的笑紋加深了,“到時候你把鈴鐺兒也帶來,我們一起試新釀。”
景生爽然一笑,似乎毫不奇怪他也認識鈴鐺兒,“一言爲定,我必踐約,老大也快去休息吧,我看你面有疲色,你們先走,我在此目送一程。”說着景生便站定,向他們輕輕擺手。
小元和無殤微微行禮告辭,便轉身攜手飄然而去了,去得稍遠了,小元才嘟嘴嘀咕着:“爹你真偏心,看來看去還是更疼景生。”
無殤疼憐地輕拍他的肩膀,“你就快變成個醋罈子了,看誰都不順眼,花兒剛纔還說我臉色不佳,都是叫你和孟……咳咳……孟師傅鬧的,沒睡一天安穩覺!”
小元嬉笑着鬆口氣,緊攥着他爹的手,“爹,我瞅着那個小孟賊眉鼠眼的,對你沒安好心,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糊塗,你可一定要對他提高警惕,幸虧他師傅找他有事,不然今晚也睡不成安穩覺。”——這一路北行而來,小元爲了防狼,不知花費了多少心力。
無殤羞窘莫名,哭笑不得,想起孟郎,心裡雖漾起環環漣漪,但卻仍正色說道:“鸞生不得無理,孟師傅他並非常人,對我……更不會別有它意,以後休再提起。”
小元在心裡狠狠地嘆口氣,萬分無奈,——爹就是因爲這種縱容憨直,後知後覺的脾氣,當年才着了衛恆那魔頭的道兒,事到如今竟還不吸取教訓,好在現在有自己護着他,看誰還敢放肆!
無殤不理鸞生的打算,忽然站住腳步,扶着他的胳膊,遲疑了一瞬,還是面色凝重地說道:“鸞生,我……看出你對花兒的心思了……這一路上我都忐忑不安……剛纔……總算是證實了……鸞生……他……”無殤實在不忍,雙手微微顫抖,——花兒就是永遠記不起阿鸞,也不會愛上鸞生,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遠無法交集。
小元垂下眼眸,嘴角倔強地抿緊,“從前他和阿鸞也就罷了,我願賭服輸,可如今,他……他腦中一片空白,沒有先入爲主之情,爲何我仍然沒有機會?”
無殤看着兒子絕不甘心的神情,痛苦地擰緊長眉,“鸞生……此情自有天定……只講緣分……與……與機會無關……”——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
小元氣惱絕望地拂袖而去,一邊回頭狠聲說道:“爹你就是偏疼景生,總想把最好的留給他!”
無殤追上前去,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對我來說,最好的就是你,我怎會不願意你和花兒永結同好,只是……只是……”——只是天意難爲呀!
“我命由我不由天!”小元嘶聲輕喊着,“從小我便野生野長,從沒有哪片天照拂過我,我……”
無殤驀地退後兩步,神色無比痛楚,“孿生,從前你身受的苦楚,我必將嚴懲衛恆,我必身墜煉獄以贖罪,其實這對你來說已毫無意義,別管是我還是衛恆,所有傷害過你的人,就是粉身碎骨也無法挽回你的痛苦了,但此時,我卻仍然妄想爲你阻擋未來的傷痛。我自己怎麼都無所謂,天也好命也罷,我纔不在乎!但事關於你,我卻……卻不敢不信!”
小元踏步上前,眼眸低垂,聲音苦澀,“我從不求佛拜神,可我……我此時卻真心盼望神佛慈悲,能幫景生恢復記憶,哪怕到時他癡心深愛的只是青鸞,哪怕到時他與我只情同手足。”
無殤仰頭望天,想振聲高喊,喊出心中淤積的憂傷,可最終,他只是將小元輕輕地攬入懷中,輕輕地拍撫着他的肩背,“孿生,能與他情同手足已彌足珍貴了!”——有多少人,根本無法求得手足之情呢!
景生踏着月光走向鹹安殿,心神恍惚而愉悅,自從與青鸞分別後,他還從未如此輕鬆過,“看到了吧,我老大,就是我給鈴鐺兒找的美人兒了,有了他,鈴鐺兒就不會總纏着我了,哈哈哈……”
愁眉苦臉齊齊抹汗,一邊低頭看看呼呼大睡的胖鳳凰,——那是當然的,仙鳥兒自然親近仙人兒,今晚可謂是得遇奇蹟了。
“我看老大那人低調含蓄,一定不喜人攪擾,所以,今日之事——”景生回頭看看他倆,“——明白了?”
“——明白了!”愁眉苦臉毫不含糊地齊聲回答,——此事太后千歲和端午姑姑就無需知曉了。唉,蝨子多了不怕咬,關於明青鸞,他倆已經隱瞞了一回,再加多這一宗,也不爲多!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