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叫聲,景生和愁眉都同時趨身向前,“爺,這是……”,愁眉爬起身把素紗燈拿近榻旁。景生湊着燈光一看,不禁面色一寒,搖盪跳躍的燈光下,明霄的面色晦暗蒼白,額上冷汗津津,脣上全無血色,脣瓣卻哆嗦着拼命翕和,急喚着:“景生……景生……景生……”
“阿鸞,我在,阿鸞,醒醒,阿鸞——”景生急切地在他耳邊輕喚着,卻發現明霄雙眼緊闔,對自己的呼喚毫無反應,依舊茫然地哼叫着,凌亂而破碎,根本就聽不清具體的語句,與此同時他趴臥的身體忽地震顫起來,好像畏寒一般,景生暗叫不好,探手到他額上一模,果不出所料,明霄的前額一片滾燙,再摸摸他錦被中的手腳卻冰寒一片,這說明他的體溫還會繼續升高!
“爺,殿下是發熱了嗎?”愁眉緊盯着明霄,焦急地問着。
景生點點頭,急得眼圈兒通紅,努力地想着該如果給阿鸞退燒,腦子卻似鏽住了一般僵硬成一團。
“爺,還是趕緊給殿下吃點退燒藥吧,船上就有現成的柴胡飲。”愁眉看着皇上悲愁的神態,知道他此時一定心焦如焚了。
景生聽到愁眉的話,驚醒了般猛地搖頭,“柴胡飲不妥,那個純爲發汗,此時殿下背上有傷,又剛上了藥,不宜太過發汗。”景生跨下牀,想了想,毅然吩咐道,“去取酒精來,還是先物理退燒吧,實在不行再吃退燒藥。”景生非常清楚外傷後發熱是傷者身體的一種應 激反應,只要傷口沒有感染髮炎,這種發熱不會持續太久。
愁眉立刻取來裝酒精的大瓷瓶,旋開蓋子,景生撩起明霄的袍袖,吩咐道:“愁眉,你用乾淨棉紗浸透酒精擦拭殿下的雙臂。”
景生自己則拿了酒精棉紗反覆擦拭着明霄的雙腿,一邊不禁皺緊了眉頭,怪不得小怡臨走時特別提到明霄胃口不好,他……他的雙腿本來就異常纖韌秀致……現在看起來甚至顯得有點細弱了。
擦到膝窩時,景生不禁啊地驚呼起來,愁眉嚇了一跳,立刻持燈來瞧,卻也是驚得身子一抖,就見明霄的兩個膝蓋都已磨得潰破,一定是行刑時被跪綁在刑架上,因痛苦掙扎而磨破的,愁眉的淚早滑下臉頰,想起殿閣花影間青鸞殿下的玉姿美儀,再看看如今重傷昏迷的殿下,愁眉就傷心不已。
景生愧疚地使勁敲擊着額角,都是自己疏忽,只顧着鞭傷,卻沒有仔細給他檢查一下。愁眉遞上傷藥紗布,景生將明霄兩個破損的膝蓋包紮好,又重新爲他酒精降溫,如此每隔半個時辰降溫一次,一直忙到天色微白,晨曦贏窗,愁眉早被苦臉換下去睡覺,景生卻依然守在阿鸞的身邊,聽着他漸漸平穩的呼吸,摸摸他掌心溫熱的雙手,景生猛鬆口氣,才覺得睏倦無比,略收拾了一下,便也合衣躺倒,只一瞬就沉入了夢鄉。
明霄也沉陷於夢魘之中,初時如置身火窟,像個陶胎般被烈焰炙烤,不知經過幾重煅造,火焰漸漸熄滅,窯溫下降變得涼爽,而自己也像個煅燒成器的彩陶,含着微光,蘊蓄着千百度錘鍊出的異彩,只等着窯門開啓。
晨風輕揚,晨光普照,水汽渺渺的晨風捲攜着萬縷金陽從微敞的窗扇間涌進艙房,吹拂照耀着牀上相擁而眠的兩個身影。
明霄的長睫閃動,他似乎感到了在眼簾上舞蹈的陽光,倏地睜開雙眼,最初的朦朧恍惚消散後,明霄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睡顏,那……那是他的景生……是他在生死一線間……聲嘶力竭呼喚的人!
景生的臉色有點憔悴,眉頭微皺,眼下暈着一線墨影,嘴脣也有點乾裂,明霄心疼地伸指撩開垂在他眼簾上的髮絲,肩膀微動倏地帶起一陣銳痛,猝不及防間明霄不禁痛哼出聲,
“嗯……嘶嘶……”一邊倒吸着冷氣,明霄猛然想起雨霧黃昏中在宗廟正殿前所發生的一切!被鞭子抽碎了的豈止是他的血肉,還有他心中珍藏的親情,還有他作爲王太子的尊嚴!
“阿鸞,你……”景生被明霄的呼叫驚醒,一睜眼便看到那人兒眼底蓄積的淚霧,千言萬語便一下子卡在喉中,再說不出口,於無聲處,景生與明霄雙眸互視,交換着他們未說出口的依戀,問候,理解和安慰。情到深處,他們倆已心有靈犀,渾然忘我,眼中只有彼此了。
“阿鸞,我以後必不再與你分離,不會再讓你獨自面對困厄!”景生的聲音如此輕淺,好似怕驚擾了重傷後的阿鸞,但他眼中卻光華四射,表明了他的毅然決然。
明霄側趴在榻上,費力地點頭,脣邊努力勾起一個淡笑,“好呀,你這貼御用膏藥我定下了,哎呀……”不知怎麼碰到了傷處,明霄倏地咧嘴輕叫。
景生敏捷地坐起身,扶着明霄的肩膀,撩開他身上披着的薄薄的錦衾,“阿鸞,你……你忍着點……”
就在這時,愁眉苦臉聽到動靜也推門輕輕走了進來,一看牀榻上的情形,知道皇上要爲殿下換藥,不禁同時開口問道:“爺,是現在就換藥,還是讓殿下先吃點東西,殿下肯定昨晚就沒用晚膳。”
景生一聽就停下手中的動作,擡手捋捋頭髮,愧疚地嘆道:“真是關心則亂,我怎麼完全就沒想到這點呢,”說着就回頭望着愁眉苦臉,“還是你們細心體貼,怪不得母后不放心由我照顧阿鸞呢。”
明霄聽着他們溫暖的對答,感受着春日晨陽的明媚光照,冰凍凝結了十幾天的心豁然開朗,他的脣邊再次漾起淺笑,“準確的說,我從昨日早晨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呢。”
——啊!那主僕三人俱是大驚,天呀,這可怎麼得了,青鸞竟是在久未進食的情況下被罰鞭撻!
“快,快去準備早膳!”景生一疊聲兒地吩咐着,額上已急出細汗,真怕阿鸞又餓又傷損害了未來的健康。
“你急什麼呢,我如今這樣也吃不下什麼。”明霄側眸看着他那焦灼不堪的模樣,心疼地說着:“你還是自己先吃點東西吧,我看你這些日子肯定寢食難安,昨晚又累了一夜。”
主僕三人再次驚駭,不僅感動還微微驚異,青鸞受了如此重傷,又久未進食竟然還有餘力關心別人,
“你重傷後肯定一時沒有胃口,可久不進食更加傷身,好歹也吃一點,不然我又怎麼能吃得下。”景生堅持着,回身吩咐愁眉:“去熬點棗蓉核桃粥吧,配點麻油青筍,別的就先不要了。”
苦臉聽了一下子就咧嘴笑了,看看愁眉,脆聲答道:“咱家愁眉早就準備好了,是棗蓉五仁粥,可使得?好像還補血呢,青筍和青瓜都各拌了一些。”
愁眉見他忙不迭地獻寶,還……還口沒遮攔,先就漲紅了臉,待要分辨,景生已笑着看向他,話卻是對着苦臉說的:“你家愁眉確實能幹,咱們有福了,這五仁粥竟是比核桃粥還要好些,那就青瓜和青筍都拿點來吧,爽口開胃。”
愁眉聽了,臉更是紅透了,不等苦臉羅嗦就快步走出了艙房,苦臉苦笑着抓抓頭也緊追着去了,只聽要闔未闔的門外傳來苦臉帶着痛哼的哀求,不知‘他家’的愁眉又怎麼‘獎勵’他呢。
“他們都未去勢吧?”明霄早已看出,此時想起才問出來。
景生坐到榻邊,拿了溫熱的布巾爲明霄淨面,“是,他們都是孤兒,從小相依爲命的。”
明霄心底一暗,如今的他也已形同孤兒了,其實,他自小也與孤兒無異,自生自滅,父王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光宗耀祖,爲南楚爲明氏增光,否則便生不如死,這次的事令父王對他徹底絕望,便痛下狠手。
景生輕輕擦拭着他的面頰,已看出他面色黯然,剛要開口安慰,就聽明霄幽幽地說道:“我如今是真的明白你所說的子嗣之事了,原來對王室而言生兒育女既不是對伴侶有情,也不是因爲喜愛子嗣孩童,而只是爲了傳續香火,只是爲了這些子嗣能將王室的宗業發揚光大,不然就會被無情的丟棄甚至是絞殺。”明霄一口氣說至此,無力後繼,深吸了口氣,才勉強續道:“父王從不寵愛我的母后,他……他好像不愛任何人,也包括他自己,南楚已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的理由,而我這次觸犯了他的底線,所以,他無法原諒我。”
景生將布巾放入熱水盆,直起身,想了想才說道:“天下是有那種父母的,他們彼此不一定相愛,也不一定愛護子女,子女如果僥倖依照他們的期望成長,便是爲他們臉上增光,否則即爲不孝,要被懲處責罰,甚至被逐出家門,他們非要將孩子們扭曲成他們希望的模樣,不然絕不罷休。” 景生在心中再次爲前世的自己,爲國生姐姐哀嘆,他們便是所謂的這種‘父愛’的犧牲品。
明霄完全明瞭景生的話中含義,不禁深深折服,復又遺憾地感嘆:“景生,你會是個好父親的,可惜,我們……我們不可能有孩子。”
景生一聽就嘿嘿地樂了,湊過去,極之輕柔地摟着他的肩膀,生怕碰到他的傷處,“我疼你就夠了,一定要把你寵壞。”
明霄雖心中感傷壓抑,此時聽到景生如此說法也忍不住笑了,皺皺鼻子,涼涼地說道:“你若慣壞了我,對你可沒半點好處,你還是想想清楚吧。”
景生做作地哀聲大嘆:“晚矣晚矣,我已經將你寵壞了,此時也不用後悔了。”
景生剛說完就見愁眉端着個托盤走了進來,嘴角抿着笑,顯然是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明霄一回眸也看到了愁眉脣角的那絲訕笑,不覺暈紅了面孔,景生見了愣住,心底再次驚詫,阿鸞昨晚明明命在旦夕萬分危急,怎麼此時倒像是已有好轉了呢?這……這未免也太快了些!
明霄口中說不餓,一聞到那棗蓉粥香甜的味道,還有清清爽爽的涼拌筍瓜,不禁口中生津,眼裡也閃出貪饞的微光,愁眉最是靈醒,一看明霄的神色就知道他有了食慾,趕緊走上前來,“殿下,我陪您吃吧,爺,您也趕緊吃吧。”
明霄心中暗贊愁眉乖巧,明明是他喂自己吃,又怕自己窘迫,便說陪自己吃,當真細心體貼。一邊想着,明霄便點點頭,“好吧,勞煩你了。”
愁眉也在心內大讚:——這位貴爲王太子的青鸞殿下,不但明秀絕倫,端謹高貴,爲人又謙和溫柔,真真就像太后千歲說的那樣,他若能下嫁陛下,將是大夏全國的榮光!這麼好的一個人,他爹怎麼捨得下毒手呢!
景生也確實餓了,一邊自己用餐,一邊看着明霄趴在枕上香香地被愁眉服侍着吃了兩碗粥,剛覺得開心,才猛地驚覺明霄空腹已久,不能一下子過食,立刻開口制止:“好了,好了,等午膳時再吃吧,別一下子吃多了反而不舒服。”
明霄眼睜睜地看着愁眉端了托盤出去,意猶未盡地嘆口氣,小小聲咕噥着:“我……我不過才吃了兩碗稀飯……哪裡就會吃多呢?”
景生看着他那委屈的模樣,只覺心疼不已,拿了水杯牙鹽伺候他洗漱,一邊笑道:“那明明是稠濃的粥,怎麼是稀飯,你們南方的稀飯不就是用熱水燙乾飯而食嗎。”
“呃……”明霄一想也對,遂不和他爭辯,只微眯了眼享受着他的服侍,一邊曼聲說道:“小氣鬼,一碗粥而已。”
景生哭笑不得,又萬分欣喜地望着他,真沒料到昨晚還岌岌可危的人兒如今已能開玩笑了,不覺也和他打趣:“殿下不是說沒胃口嗎?怎麼如今倒嫌我小氣了?”
“我……”明霄被他問住,頓了一瞬纔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也不曉得,最近這脾胃是有點古怪,許是愁眉的手藝太好了,比我船上的內膳廚手藝高明。”才說完明霄就又皺了眉頭,“還好剛纔聽了你的沒有再吃,我……我怎麼好像又不得勁兒了呢?吃的時候挺香,一吃完就難受。”
景生笑着搖頭,“你一直趴臥着,又剛剛重傷,脾胃要慢慢調和。”景生心裡擔憂卻不願流露出來,於是便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他洗過手後就準備爲明霄換藥,明霄緊張地看着他擺弄那些個瓶瓶罐罐,“景……景生……會不會……”
“不會疼!”
“會不會留疤?”
景生和明霄同時開口,一個答,一個問,卻又同時愣住,隨即都擰着眉毛笑了,景生以爲阿鸞怕疼,卻沒料到他怕留疤!這傢伙竟比鈴鐺兒還愛惜羽毛。
明霄心虛地偏頭貼着枕頭,不敢看景生,嘴裡卻依然輕聲嘀咕着:“我……我可不想滿身的紅疤……像只花老虎!”
“呵呵呵……”景生聽他提起花老虎忽地想起小毛,便嗬嗬地笑了,復又湊過去叼住他的脣角,輾轉舔吮,感動得深吸口氣,卻聽明霄窒息地哼哼起來,景生低笑着哄他:“傻鸞兒……吸氣呀……乖……”
“……嗯嗯……氣……氣都被你吸走了……唔唔……”明霄本來就傷後力竭,被景生驟然偷吻,心慌意亂地早忘了呼吸。
景生戀戀不捨地鬆開他的脣舌,只貼着他的脣瓣輕磨,“阿鸞……在後背……有沒有疤都無所謂的……而且……也許更誘人……唔……”景生正陶醉不已地低喃,不料明霄出奇不意地張口咬住他的下脣,牙尖兒微挫,
“……誘人?又混說!我不要紅疤!”明霄一想起那些荊棘長刺就不寒而慄,後……後背大概已佈滿了篩子眼兒。
“……嘶嘶……嗯……不……咱不要疤……”景生被那人兒尖利的小牙咬着,哭笑不得,口齒不清地答應着,好不容易求得明霄鬆開他,景生額上已冒出細汗,不由得狠聲低語道:“若不是你父王搞那個荊條……也不至於……”
“那個荊條是我自己綁在背上的。”明霄的聲音忽然響起,異常冷凝,“爲了表示請罪之誠意,我還綁了兩枝荊條。”明霄淡靜的聲音異常蒼白,他的臉上也於瞬間失去了血色。
“爲什麼……?”景生失聲驚問,心裡狂聲吶喊:——你何罪之有,爲何要屈辱地負荊請罪!
“因爲我以爲這樣父王他……他會饒了我。”明霄以爲景生問他爲什麼要揹負荊條。“可惜我想得太天真……父王他顯然認爲我罪大惡極……怎麼懲治都不能解氣……”明霄自言自語着,有點神經質,“景生……我自判重罪自我懲處都無濟於事……最後只能以死謝罪……如此才能挽回父王及南楚的顏面……我根本就不能辯解……父王直接就判了我的死罪……”
景生的心裡泛起滔天劇痛,想起昨夜暮雨瀟瀟,明霄孤立無援地直面莫須有的責罰,既無人爲其辯護,他……也無法自辯,那一瞬明霄心中的苦楚大於鞭撻,大於天!
“景生,我……我是有罪的吧?我忘了我不是人,我只是一個王儲,就像祭祖時的法器,我……我太貪心,我妄想得到人的幸福和快樂,可我……我根本就不是人呀!從來就沒人把我當成一個人!”明霄輕聲低語,雙眼乾涸,在雨中,他流盡了今生最後一滴淚,從此後,再無難事能令他流淚。
景生死死抿着雙脣,雙手握拳緊緊地抵在腿側,才能勉強抑制住已衝到嘴邊的狂呼:——你是人,阿鸞,你是最美好的人!你不是一國之器,可以被用來炫耀,你也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可以被隨便丟棄!
“爺,要我協助您給殿下換藥嗎?”愁眉的聲音忽然在艙門外響起,景生渾身一震,輕呼口氣,隨即便調息吐納穩住心神,片刻後纔開口回答:“也好,你進來吧,幫我打個下手。”
“我們……這是去哪裡?”明霄感到船身微搖,才猛地想起來問。
“去夏陽。”景生簡潔地回答,一邊俯身問他換藥,明霄的身體微微顫慄,不知是因爲疼痛……還是……還是因爲那即將襲來的疾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