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冰血

臘月十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撥開簾櫳。雨意闌珊,臘梅幽獨,守住素心香氣。

我聆聽雨聲滴空階,生出幾分癡氣。我慣常素面朝天,也不喜華彩之服。可今日我對鏡淡勻胭脂,直到鏡子裡那張臉呈現出春日薔薇之色,我一怔,又些微惱了。

我對圓荷搖頭:“不好,去拿絲棉來讓我擦了。”

昔日在南朝,人們私下議論:我只有嗓音像袁夫人,長相倒像我祖母章德皇后。章德皇后,史書上記載她姿顏殊麗,絕異於衆。她入宮僅兩年,我祖父就廢掉皇后,立她爲中宮,寵幸殊特,直至祖父去世。我母親曾說:夏初容色太鮮明,如果刻意修飾,則會過分豔麗。此刻才上了一點胭脂……便……我這是去見元天寰,又不是準備大婚。

圓荷捧住我的烏髮要挽成髻,忽將小臉貼在我的髮絲上:“求公主別擦,讓皇上瞧瞧我家公主有多美。”

我啞然失笑:“皇上什麼人沒有見過?”

“皇上也喜歡美人吧。”

阿若幫我將銀狐坎肩套在天水碧的裙子外頭,她依然蹙眉。畢竟玉燕子失竊,她最擔責。我輕捏了捏阿若的手,對圓荷道:“這是皇宮內。不存在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只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圓荷頓時眼淚汪汪的,輕聲:“公主,今天就是十二日呢。”她這話,自然有所指。

我故意不理,只想:在元旦之前,要是玉燕子還找不到,就必須告訴元天寰,以免連累無辜。

因爲天雨,我便順着迴廊去正殿。迴廊狹窄,迎面來的幾個宮女都跪下讓我。

我端詳了她們一遍,才靜靜的步入元天寰的書房。

他來長樂宮居住後,長樂宮就成了帝國權力的中心,每晨都有堆積的公文送入長樂。他雖然大病初癒,但也毫不懈怠。

我沉默着看他揮毫,他沒有在批示奏章,而是在畫一株梅花樹。我知他擅長丹青,但還是頭回看到他有閒情逸致作畫。他聽見我的腳步,擡起了眼皮。我以爲他俯下脊背還要作畫,他卻擡頭再看了我一眼。

我抱着袖子。發現屋子裡的金盤上,放了一個雕工奇巧的冰孩兒。元天寰一遍添色,一遍解釋說:“這是用整塊冰雕琢而成的。你瞧瞧好不好?”

那冰雕的童子憨態可掬,還穿戴如真人一樣的小衣服,更爲可愛。我忘卻了煩惱,忍不住微笑起來。元天寰放下筆:“朕也覺得怪可愛。朕是喜歡小孩子的。小孩子到底天真無邪,但宮內的小孩,現在都成大人了。”

我掏出條絹帕,在冰孩兒的頭上做成一頂發巾。元天寰也笑了,眸子裡閃過一絲陰翳:“阿宙要到崔府上了吧。”我手指碰到冰,還是顫抖了一下。

“嗯,也該到了。”我平靜的答。元天寰的眼中如有碎冰流動,欲言又止。

我用手指壓住他畫梅的宣紙:“請你繼續畫下去吧,我想看。”

我望着他一筆筆的描畫,雖然兩下無言,心裡安穩了許多。寒雨不知不覺便歇了。

一直立到晌午,我纔回偏殿去洗臉。冷不防,看到了屋檐下阿宙的貼身小宦官惠童。

“你怎麼不跟着王回城?”我詫異,立在簾旁問。

他肅然跪下來:“殿下,是趙王命小的留下。到此時,王命惠童向您傳幾句話。”

我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趙王殿……有什麼話?”

惠童道:“趙王言道:人生命運多褰。不過他出生以來,只許過一個承諾。他已對崔小姐說明:守不住這樣唯一的承諾的人,也不配師妹喜歡。趙王只願跟崔小姐結拜爲兄妹,無法爲夫妻。今天后,他也必須選擇離開長安……”

我十分吃驚,身子一晃。阿宙這是要做什麼?我嘴脣發乾,近似木石。

惠童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沒讓眼淚流出來:“桂宮殿下,王說:希望您成爲一棵香花樹,永陪伴在皇上的身邊。他自己願馳騁於西北,爲皇上效力。”

我沉默。此時此刻,我還能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

阿宙,你對我的承諾,我還沒有忘。但我沒有遵守我默許的事情。爲何阿宙你要這般的任性?你堅守那個桑樹林的承諾,但我沒辦法成爲你的妻子。香花樹麼……?眼前就是坎兒。美麗的香花樹,也是經不雷霆震怒的。

崔家父女固然可以理解阿宙,但長安城內輿論必將譁然。

元天寰的權威被這樣反抗……那也不是一種受歡迎的忠誠。

皇帝身邊的宦官又來請我,我只好匆匆過去。想必那裡已經知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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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來回踱步,冷笑道:“賓客雲集,突然變卦,說什麼認崔惜寧爲義妹。又給了朕來

這麼個奏摺……天下竟然有這等事。朕想到他可能拒婚,但到了今天這樣拒法,真是能耐了!”

他將一本奏摺拋給我,我打開,真是阿宙所寫。

他說自己才疏德淺,要放棄京城太尉的官位。自請去西北的涼州任職。他前日對我說從此不相見,原來是此意?

我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元天寰,他鋪開的那張宣紙上已經勾勒出幾筆人物的輪廓來了。

梅花樹下,美人婷婷。……是我?

“我……”我纔開口,元天寰就打斷我,對宦官下令:“快,去長安城內傳趙王君宙來長樂宮面朕。告訴他,不得有片刻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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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惶然磕頭,急急退出,元天寰又輕聲道:“回來。”

冬風灌入,屏間麝煤冷。我好像是個一腳踏空的人,兀自心跳怦怦。

元天寰眼有血絲,卻突然平靜下來。他雍容的坐下來,提筆,爲筆尖蘸滿硃砂色。

那宦官汗如漿出:“皇上?”

元天寰專心致志的點出數朵梅,才吩咐:“不必傳趙王了。他不來便罷了,無論他多晚來長樂宮,爾等都要即刻上奏。”他的語氣看不出任何暴怒的氣象,只有畫上梅花似血。

我從脣齒間冒出一個字眼:“……你……”

他沒有理睬我,只管給梅花樹上點梅花,一會兒的功夫,那虯幹上滿開了血色之花。

他寬闊而平滑的額頭上,又出了一層細汗。我明明是害怕此刻的他,但是還是咬咬牙,掏出手絹,輕柔的按在他的額頭上,小聲說:“你的病纔好……”

他就像以前躺在病牀上一樣安靜,任由我擦,他薄脣微翕,但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這樣的場合,提起阿宙只會火上澆油。我想竭力引開他的注意力,就岔開說:“這梅樹不就是梅花塢的那棵?我曾看見過蘭若寺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那麼你父皇文成帝所畫最美的一張圖,會不會就是這梅花呢?你說過,他最愛的倒像是這梅花樹的。”

我一出言,已知道說錯了話,那九百九十九張圖,是阿宙開鎖,領着我去看的呢。我在元天寰的面前,總是顯得愚昧和幼稚。他給我機會並肩,我又如何能跟他看到一樣遠呢?

他的眉間好像逐漸透亮,有幾分虛無縹緲的樣子,連聲音都是淺淡如煙:“你猜對了。父皇畫得最好的一張仕女圖,就在桂宮那個傳說鬧鬼的殿堂裡。畫上果真有這株梅花樹,可是還是有一位不知名的絕代佳人。等你跟朕回到宮城,朕可以陪着你去看。宮閨事秘,朕對前代事毫不關心。只是今代的宮內,依然暗潮迭起。”

我直視他,他的目光深湛而微涼:“朕初次成婚的時候才十二歲。當時是傀儡皇帝,母子兄弟受制於人。人家吐唾沫在朕的臉上,朕還要笑。而且要等人家走後,纔可以到僻靜的角落擦掉。皇后比我大五歲……那樁婚事之恐怖內情,朕此生絕不願說給第二個人聽。四年以後,朕徹底肅清朝內,她同她父親一樣只能自裁。幾個月後,朕爲聯絡大族,聘入兩位昭儀。第一個,不久就被毒死。朕爲此忌憚後宮,停止選秀。第二個,朕也談不上喜歡,她因怨懟而私自削髮,便引發了昭儀轉入尼寺的重大事件。朕在與女人事上,從此惡名昭彰。那時朕還不到二十歲。”

我聽他說,只覺得身心俱浸入了冰窖,唯有鼻子酸楚。我在皇宮內長,這些民間以爲駭人聽聞的事,在我們皇家子女乃是司空見慣。可是我還是爲他難過。

他揚起下巴,微微冷哂:“當然,朕天生就非仁君,也無所謂後人的口誅筆伐。記得五弟還是個小孩兒,跟着朕住在太極宮,晚上他說:哥哥,哥哥,以後讓我找個自己歡喜的女孩送作堆,好不好?朕答應他:好。弟弟有了喜歡的好女孩,就來告訴朕。因爲那時朕以爲朕從此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在感情上追求。五弟三次拒婚,事不過三,崔氏女是第四個,他以此決絕方式向朕說明了他的心意。朕片刻前狂點梅花,也悔配給他崔氏。對他這個人,朕本來最該明白,而不是由上官來提醒朕。可是,朕如今也在霧山中。朕選了南朝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五弟卻在三千水中,只戀那一瓢。即使讓他去西北,朕對京城內的流言,飛書置若罔聞,此結依然在他的心裡,還有在她的心裡。人世滄桑,朝野戰爭,朕在弱冠之年,就早已老盡少年心,又該拿少年們如何是好?”

流言?我腦海裡頓時掠過在柔然軍營中,六王對我所說的話。我和阿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固然是清白的,可是我無法直面元天寰說我和他從無瓜葛。我想起四川時共處的日夜,還有在漫天大雪裡的擁抱。一時間理智都化成了冷汗,感情變作了慚愧。元君宙,在和我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不顧一切的少年。他在四川那樣的渾水和危險裡,還直說自己就叫阿宙。他在元天寰帶我出川過劍門關的時候,還要拉着我亡命天涯。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在拖累他,害了他……

我情急之下,淚水奪眶而出,我望着元天寰囁嚅道:“我……沒有,真的沒有。”

他側臉,繼續細心勾畫圖畫上仕女的輪廓,他的肩膀沉下,輕聲說:“你說沒有,便是沒有。但臘月十二他的行事,你原是知道的吧?所以你今日顯得如此之美,在朕的身邊如此的從容。朕本來只想畫一棵梅花樹,但因你早上在晨光中恬淡的笑容,朕幾乎信了你,以爲你終於放下了過去,樂意給朕的生命一段奢侈……”

他怎麼會這麼想?我實在不知道阿宙的所爲。我想要辯白,我今天起牀時候,真的是下定決心願意放下過去的,但我實在說不出話來。我……我的胭脂淚落在宣紙上,糊了幾個斑駁的圈。我說:“我不知道,他沒有對我直說。……我真的是……你……”

他終於放下了筆,挺起身來,俯視着我:“光華,你只有十五歲,朕願意看到你真的哭,而不是假的笑。但你現在最要面對的不是元天寰,也不是帝國,而是你自己。元君宙,他要面對的倒不是自己的內心,而是自己太尉王的職責,還有內外的虎視眈眈。朕在昨日已秘密收回存於蘭若寺的詔書。你來漠北那晚,說到殉葬的事情,朕又想到了那份詔書。其內容機密,但朕現就可以告訴你:朕若真有不測,以五弟趙王元君宙繼位,以南朝公主炎光華爲皇后。”

平天響雷,我住了哭,擡頭看他,他竟然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容:“不過,既然朕活下來,那份詔書,就只能被銷燬了。除非有人讓朕在婚前駕崩,不然你一生,只能跟着朕這樣惡名昭彰的男人在一起了……不錯,我元氏皇族在草原遊牧之時,確有兄終而弟收繼嫂的婚俗。但如今漢化已久,對朕這樣的皇帝,更絕無可能。”

我只覺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說的一個個字。元天寰這個男人,狠起來比誰都狠,但是他的殘忍黑暗中,卻又時刻存有一絲光亮的縫隙。我不怕他的狠,卻怕他的那道縫隙,逼得別人無處可逃。

我抹去眼淚,拉住他的袖子:“天寰,你聽好了:在宮廷裡,皇帝能擁有愛,是一份屬於最高貴男人的奢侈。而在這個亂世,能夠在從一而終,也是女人的奢侈。你選我爲皇后,並沒有錯。我有許多缺點,不是生而知之,也不能善解人意,但我絕不會玷辱丈夫和父親的名譽。言語,有許多都是騙人的。我不會再說,以後我只會去做。”

他凝視我,似乎有一瞬間的眩惑。我一鼓作氣的說了那段話,微微喘息。

他的眩惑轉眼就無影蹤。他沒有任何迴應,而是慢慢的坐下來,臉色平靜,繼續畫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換了一支筆,舊筆頭已禿了。

我按了按胸膛,向他低頭道:“我臉上的胭脂不成體統,請准許我暫且告退。”

我正要走,董肇佝僂着身子到了簾外:“皇上,鄭太傅,崔僧固大人,中山王都到了長樂宮了。”

“知道了,朕要等明日再見。即刻將朕封崔僧固爲吏部尚書的旨意發下,另外傳朕口諭:崔惜寧,德才兼備,爲華族淑女之範。既然是五弟的義妹,也是朕之義妹,即日加封爲彭城君。”

“遵旨。”

“五弟來了沒有?”元天寰口氣溫和。

董肇隱隱一瞥我:“沒有來。”

“嗯,下去吧。”元天寰靠向胡牀,似乎要睡一會兒。

我不作聲,開簾走到迴廊,天色晦暗,我因考慮自己臉上淚痕狼藉,低頭快速,還用帕子遮住了半邊臉。一個宮女經過,似乎捧着一些書卷,我掠過她。

我走了一會兒,忽然心裡一擰,似乎有什麼奇特的東西被我錯過了。我細細的想,白天我所見的宮女,還有這個宮女,怎麼也都是一起的。我不見她臉,爲何要……?

不,那些宮女,穿青色的絲履,而這個女人,裙下卻穿着一雙羊皮的靴子……

我想到這裡,飛奔向元天寰那裡。

元天寰果真在瞌睡。而那個宮女呢?我邁步,風吹檐鐵,似起殺機。有人在呼吸。

瘦長的影子,一把寒光之劍,當我意識到她在哪裡,已經太遲了,那劍直接刺向皇帝。

我下意識的張開雙臂,攔住劍風。

那劍疾馳而來,劈開虛空,劍尖劃破了我的皮膚,我向後倒下,一種冰涼襲擊了我。我絲毫不感到痛,我張開嘴,那宮女已然倒下,她的胸口是一把短匕。

是元天寰?他好像已經攔住了向後倒的我,但我沒力氣站起來,我困惑,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望向那個冰人。它融化了,好像在笑。又像在哭。

淚一滴滴落入金盤,紅色的,卻原來是血。我的血?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簡直就無法呼吸了。我只感到冷,劍尖在我的皮膚裡,冷。

這時,有溫熱的脣壓在我的脣上,渡給了我一口氣。

天塌地陷,那人似也可擋。他說:“你沒事。因爲我不準。”

番外:江南青

初夏,煙雨,江南,碧蕪千里。

有個小兒蹲在江邊,哭紅了眼。一頂斗笠,忽飛上了岸,正落在他腳旁。

“喂,送給你遮雨。我家先生問:你爲何要哭?”北方口音的漢子聲如洪鐘,把小孩嚇了一跳。

小孩住了哭:“我沒有等到人……傷心了……”他揉揉眼睛,不由愣住了。

亭亭畫舸,那青衣的少年儒生正單衣試酒。他曠世秀羣的眉目,半憂半喜。漿聲綠影,他穩穩坐着,似不管煙波和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等?上官軼只笑了一笑。他拄着竹杖步入船艙,片刻涼夢到西州。醒來,又是孤身一人。

他在世界上這二十年,等過的人屈指可數。有等到的,也有沒有等到的。

第一次漫長的等,是在他五歲時。他還記得洛陽城繁花滿枝,父親說:“軼兒,在這裡等我。”他的父親上官皓,是曦朝退隱的尚書令,美容止,性剛直。父親被人約到這所名園的深處,像是要談什麼緊要事。上官軼生來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愛嬉戲,便懶洋洋的等。蟲兒爬上他的木屐,他伸出玉白的腳趾讓它通過。春風如扇,上官軼長長的睫毛被風吹動。

他的母親是南朝人,所以上官軼纔會穿木屐,這使他常被親戚的孩子們取笑。雖然母親是天下第一高門琅玡王氏出身的才女。但因她一意孤行的嫁給北朝使節上官皓,被指責爲“淫奔”,南朝王家也根本不認上官軼這個外孫。小小的上官軼精緻如璧人,讀書如有神助,但卻沒有多少人願意跟他一起玩。大家不過開玩笑叫他一聲“南蠻子”,他就能半天不開口。可他母親就是南朝人嘛。小孩子們以爲上官軼是仗着自己比別人好看,聰明,故意不理人。久而久之,他總是落單。

文成帝末年,北朝連年饑荒,四方烽火又起,朝官們各自爲政。上官軼曾聽父親對母親激昂憤怒的說:若不是南朝積弱,曦朝早已岌岌可危。但皇帝卻沉湎酒色,迷戀丹青樂器。諸王狼子野心,皇帝也坐視不理。母親相對嘆息。

他等到太陽西斜,父親卻還不回來。他終於起身,花叢深處,父親躺在那裡,他的身上已經被花瓣覆滿了,好像是一牀被子。但他的身下,土地都是紅色的。上官軼摸了摸父親的臉,還是溫熱的,但是他心口上冒出來的血,卻已經冷了。

上官軼經常夢見父親回來了,但那只是夢。父親死後的一年,他沒有對任何人開口。等到一年後的春天,他又開始說,可卻變成了口吃。上官軼的曾祖母崔氏年老,格外疼惜他,親自給他剪髮。老夫人眼睛昏花,刀割破了他的後頸,他也不吭聲。等到母親問他,他才說:“太……太……夫人……年……年老,我不能……傷老人……人意。也……不……不疼。”他母親摟住他,淚如雨下:“你父親是被人暗殺的,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做官。”

他點點頭,清澈的眼睛望着母親的面容。他困惑的想父親會如何說,假如他有遺言的話。父親教上官軼寫得頭三個字:忠,智,忍。他絕不忘,也不敢忘。

第二次的久等,是在嵩山元石先生的別業裡。上官軼十一歲,他跪在元石的居室前,求先生收他爲弟子。他想要追求真知,但世間卻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教他。因此他跟母親一起來到了嵩山。母親要跟着他上山,他卻不讓。可千辛萬苦的來了,元石先生讓童子出來請他回去。上官軼不作聲,一直長跪着,雪花飛飄,一會兒就堆起來。上官軼咬緊牙關,忍耐着。原來真正的寒冷,骨頭都會鑽心的痛。

童子出來幾次,嘆息不已,上官軼只對他微笑。他眉目清麗,笑起來有劃破寒冷的力量。

上官軼閉起眼睛。雪的世界裡,太安靜。暗香襲來,有人在他背後咳嗽一聲。

他回頭,看見梅花枝下有位身材修長的俊美少年負手站着。在一身黑色外衣和青色裡衣的襯托下,他膚色白皙如玉。他雖劍眉星目,雍容如畫,神色倒並不倨傲。可是讓人一見他,就會忍不住想要拜下去。

“元石先生已經不會再收徒弟了。你何必這樣執著?”少年冷然說。他的眸子晶瑩深邃,還有水霧氤氳。

上官軼又向他笑了一笑,不加置辯。

少年不再勸說,徑直走開。

上官軼又等了許久,他穿着白衣服,雪飄上去,了無痕跡。他的眉毛上結了雪粒子,只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

他昏昏沉沉,只想起父親身下的血,也是冰涼的。新帝登基數年,除奸臣,奪回失地。上官家已經無仇可尋。上官軼知道這樣下去會死,但是他願意等,他能忍。

他只模糊聽到有個人笑着說:“穿什麼白衣服,雪地裡都瞧不見人了。”好像是那個少年……上官軼張開眼睛,已經被那少年抱了起來。

少年將他抱到一間溫暖的屋子,將火撥得更旺些。上官渾身發抖,手指都不聽使喚,少年搖搖頭,替他把外衣和靴子都脫了,童子又捧來了薑湯。

“在下……河……河南上官軼。”上官道,那少年一側臉頰上現出個淺淺的笑渦。

少年爽快地道:“叫我東方琪吧。”。

“東……東方……琪?幸……幸會。”上官發現東方琪的笑渦時時有,以爲他笑自己口吃,就低頭又喝了口薑湯。

東方琪好像恍然,連忙收起了笑渦,打開窗子道:“等雪停下,我就不得不走了。元石先生會答應讓你做弟子的。因爲你是我向先生舉薦的,你可別讓我丟臉。我這屋子暖和,讓給你住。看,現在外頭雖然是冰雪一片,但是待仲春天,春山可望。”

上官軼擡頭笑道:“這裡……夏……夏天也美,我方……方纔跪……着,發現了四……四周的幽篁,高臥東窗,真是……典雅。”

東方琪眼睛一閃:“原來你還能等下去的,連我都讓你騙了。”他又笑起來,好像被騙是很有趣的事情。

上官軼莞爾,這個東方琪第一眼如此神氣,現在看來,還是有少年心性。

他發覺東方琪的案上鋪着江山圖軸,又調了深淺不一的青色:“你愛畫畫?”

東方琪的坐姿特別優美,背脊挺直,毫無惰容:“我閒暇時也畫幾筆,我父親教我的。你父親……過世也有六年了吧。”

“你知道我……我父親?”

東方琪仰頭,自信的說:“你父親上官皓大人乃是忠臣,我當然知道。”

他發現上官盯着那些青色看,就問:“說說你知道多少種青色?”

上官軼沒有在人前炫耀淵博的習慣,但這少年彷彿與他一見如故,他就說:“知道……一些。

雪青,碧青,瓷青,鴨蛋青,薛荔青,竹葉青,豆青,霽青……”他心下放鬆,竟然不結巴了。

東方琪愉快的聽着,拿出毛筆,在上官的白袖子上畫了一道:“是我自己配出來的,叫江南青。我知道你母親王夫人是江南人,因此曦朝你才最配這江南青。這世間污濁,愛穿白衣服的人,除非與世隔絕,不然怎麼可能表裡如一?”

上官軼點頭:“我以後就穿青衣。我喜歡江南青,你去……去過南朝嗎?”

東方琪搖搖頭:“我以後會去的。我既然調出了江南青,心中就有了江南。我是必定要將江南都收進我的畫集的。”他目光炯炯,上官心裡充滿了敬意。

上官在元石先生那裡學習,東方琪神出鬼沒,但看得出元石先生十分喜愛他。

幾年之後,元石先生對上官告誡說:“你跟東方琪不同。你早得美名,必有所折,要深自韜晦。將來要審時度勢,該隱則隱,該仕則仕。”

上官軼對先生低頭道:“知足不辱,知己不殆,弟子會常牢記此話。”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隨,眠琴綠蔭,上有飛瀑。

元石先生那裡的日子,有快樂也有悲傷,特別是從十二歲起,上官的腿一到秋冬便發寒疾。

上官每到此時,就不便出門,因此特別希望東方能來山裡。他的口吃逐漸好了。他好靜,元石先生又是寡言之人。可是東方一來,無論老先生,還是小上官,都被他引出好多好多的話題。上官想,東方這樣開朗而健談的人。他在山外,肯定認識許多朋友。

不過東方好像並未成家,他似乎有個弟弟,十分頑皮。東方帶着他在某處過活。

上官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東方送給他一把扇子,上面繪有觀星少年,還有“曾向陽光灑熱淚”的詩句。

上官道:“沒有下句?”他知道那個少年就是東方自己,但他見到的東方,絕非是輕易流淚的人。

東方笑道:“沒有了,將來什麼都有可能,我還是願向以後看。記得江南青麼?到時候你跟我去見證,江南的青色是如何的吧。假如我還活着的話。”

上官聽了有幾分感傷:“我的腿這樣,我還是不灰心。你比我康健多了,自然比我活得長。”

東方又笑,他領着上官去山上。上官的腿不好,但東方就讓他一步步的靠着柺杖上去。不扶他,不揹他,連步子都不放慢。

上官爲此高興,他知道東方這樣是有意的,在頂處,他對東方說:“高處不勝寒,可有師兄在,我也不怕冷。”

東方俯瞰山巒,道:“我就是要在最高層,無論何種浮雲,都遮不住我的眼睛。”

那時,萬木參天,杜宇聲聲。上官覺得無論如何,大自然其實永遠是青春的顏色。

上官總是穿着青衣服,東方穿着黑衣服,玄鵬和青鳳的綽號,就那樣傳出去了。以至於天下人盡皆知。

上官十六歲那年的穀雨,跟着東方去洛陽賞牡丹花。他發現女子們紛紛對他們回首矚目。

他才長大,有幾分不好意思,但東方則是坦然處之。

東方已經不是少年了,但他的容貌,在明亮的地方英俊讓人不敢逼視,在燈火闌珊處,卻總還是如一幅水墨畫般。上官覺得他一直在變,又一直沒變。

淡天琉璃,東方讓上官跟着他去一所空宅,白牡丹猶如玉盤,清新吐豔。

東方說:“牡丹本是最豔麗之花,但是白牡丹不同。”

上官看他這樣看重白牡丹,便調侃說:“我記得你說不喜歡穿白衣服的人,怎麼愛起白牡丹了?”

東方眼神朦朧:“不是愛,老男人談愛未免奢侈,我只是欣賞而已。”

上官道:“也對,衣服和花不同,衣服是後天的,而草木天生麗質,彌足珍貴。”

鳳凰山下雨初晴。東方不再有了……那如同白牡丹的江南女孩也在長安。上官知道,這一生錯過了,便恐怕是錯過了。但是……

“上官先生?”孫照喚他,上官環視四周,如夢處醒:“我想起以前的一些瑣事。”

他在江南,不會等到東方,也等不到夏初,但在江南的翠微中,他等到了自己的內心。

他撫起古琴,東方師兄,這就是江南。

岸上戴斗笠的小孩在琴聲的撫慰下,逐漸有了勇氣。他擦乾淚,向那條船所在望去。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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