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權柄

毛氈搭成的小帳子裡滿是溼氣。雨潤的青苔在我腳下楚楚可憐。天昏地暗,只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霧,一片朦朧。彷彿這方寸間的帳篷,又是一條載着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輕笑了一聲,吹滅了火摺子。四周頓時漆黑。我閉上眼睛等待着。黎明遲遲不來,遠方卻鼓聲大作。洛陽城外的反攻開始了。

“皇后,這雨……您……”惠童話語未畢,我已經躍上馬背。大雨從頭頸裡澆灌而下,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鼓聲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面孔,對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纔好打。”惠童望着我,使勁兒點點頭。

這場前所未有的大雨,捲起蒼茫,彷彿要撕開大地的衣裳,刨開人們的心。戰鬥開始,我處於風暴的中間安靜聆聽。因爲我是北朝皇后,身上的這襲戰袍,纔會繡有荊棘的花紋,寓意元氏在關外崛起的過往。毫無疑問,我若在這場戰爭裡死去,那它會是最適合我的裹屍布。如果無數南朝的男兒在我們佈下的陷阱裡喪命,我的這身黑色,會是一種沉默的哀悼。我長大了,不再容易後悔,但我會慢慢地贖罪。

風聲呼嘯,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會不寒而慄。哪怕天寰這樣被奉爲戰神的男人,也會動容。

我可以看見灰暗天空裡金色的閃電,想必洛陽城裡三更燃起的大火,會和它交相輝映。那些錦繡的屋宇、華麗的殿堂,都將在紅色的祭禮中被奉獻給上天。我聽不見軍人們倉皇的哭喊,驚悸的叫聲。在城外等待他們的,將是趙顯的埋伏。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着泥土間湍急的溪流。張季鷹在蕭植的大本營後,會開始利用這天降的水,來催動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陣法,在五行中必須要水。那些駐守在大營內的南朝軍人,將會遇到上萬只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會被雨水澆滅,因爲它們都是用油澆灌透的。筏子上土黃色的濃煙可以令人失明,產生幻覺。濃煙熄滅的時候,煙裡的殘毒能化入水流。

張老先生畢竟是北朝人。他雖然是一介隱士,但面對企圖佔領自己家鄉的南人,不會有多餘的憐憫。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佈的烏雲後面,一旦讓給它機會,那就是萬里晴空。阿宙大約正帶着他那羣年輕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殺。阿宙的傷口還未痊癒,那樣的爭鬥,也許會讓年輕的鎧甲重新被鮮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風暴後,究竟會是如何呢?我想着戰鬥中的他,青鬢朱顏,豪氣萬丈。雨裡的玉飛龍橫衝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氣風發。我不禁有一絲擔憂,親歷了這樣的戰鬥,還有什麼能遏制阿宙呢?

我靜候了數個時辰,身體近乎麻木,臉上毫無悲喜。我只不過要一個結果。

我心裡忐忑,心跳跟着雨點的節奏。無論何種結果,我都在心中預演過了。但那個結果,關係了一切我所用心愛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勝利。雨水落在我的脣齒裡,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縱聲狂笑,蔑視這殘酷爭奪殺戮的人間。可是,我怕別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頭,瞥見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

“報皇后,張季鷹軍如期進攻。南軍本營爲水火夾擊,互相踐踏致死無數。”

“報皇后,趙將軍偷襲得手。洛陽城亂作一團,而蕭植本人並不在城內,不知所終。”

“報皇后,五殿下爲山下敵軍主力牽制,戰鬥難解難分。”

消息一個個被送來了,左右皆焦急。蕭植找不到,恰是危險所在。而阿宙遭遇南軍主力,更是個壞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氣。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時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會被蕭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來的籌劃,阿宙是要派兵來引我軍去增援,以便擒獲蕭植的。

可是,兵不能來,大將又隱藏在雨幕裡,前景混濁起來。我拍了拍手,對大聲懇求出戰的校尉道:“還不是時候。”看我還能笑出來,他們不禁吃驚。最慌張的時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於顯出怯懦和愚蠢。他們終於還是安靜下來了。

雨點敲擊在兵器上,叮咚作響。樹冠上灑下一道道水簾,好像淚泉。當我想到這裡,忽然感到不妙。我環視四周,廝殺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我們這數千人馬,正在被雨孤立開來。

我問一個校尉:“此山頂上有沒有什麼埋伏?”

“似乎……沒有。”

“大膽!這種時候,還敢說‘似乎’二字搪塞?”我厲聲呵斥。

馬匹不安地移動。我對隨從的人說:“不行,我們必須轉移。既然蕭植軍與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們在林中的蹤跡可能早就被發現了。你們八匹馬團護我的馬,現在就向西隱蔽。傳令下去,無論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驚慌,都要跟着我的馬。若萬一失散,還是記着要向西山聚集。”

我們才向西行了不久,只聽雷鳴巨響,從山頂上滾下不少石塊,剛好就是我們原來隱蔽的地方。周圍的校尉一邊勒令保持隊形,一邊驚歎。

果然,我這種在危險的宮廷裡養成的直覺,即使在最陰暗的衝突環境裡,依然還是管用。

我勒緊馬繮,從慘呼聲可以判斷出來,我的後軍還是遭到了損失。蕭植想要什麼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對他意義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驚鴻”年老卻清明的臉龐,他的眼睛,透着一股歷練出來的狡詐。他把我引開,是爲了圖謀阿宙嗎?

我驀然停下。雨勢狂猛,縱然是親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認了吧?我回憶起父皇當年指揮的一場戰爭……他略施計策,使敵軍在一片迷霧裡自相殘殺。事後,父皇略帶痛苦地平靜敘述:俘虜中一個誤殺自己兒子的老人衝出隊列,拔出兒子屍體上的箭頭,穿過自己的喉嚨。

馬嘶陣陣,我們進入了森林裡的一片谷地。不知何處鶴唳,緊接着左軍騷動起來。我馬上意識到我們遇到了另一支軍隊。難道我進入了蕭植的圈套?馬匹紛紛從我身邊跑過,向迎戰的人們發出驚慌的求救聲,而大軍繼續無情地向前推移。

蕭植可以探到我在林裡,但他怎麼能知道我反常地選擇往西面呢?不,也許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邊的軍隊呢?我們出現在這裡,確實是意外。我在迷亂裡摁住了馬鞍,大喝道:“莫亂,全軍備戰。皇后之軍,絕不丟下一個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風雨裡格外鮮明,他喊道:“皇后聖明。我等只願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雖是好男兒的豪言壯語,但此刻尚不是說死的時候。

我對一個校尉吩咐:“去,讓左軍探明到底是誰在進攻我們。抓來幾個人問個詳細,馬上回報於我。”

左軍不僅遭到弓箭的偷襲,側耳辨別,似有短兵相接。衆人被百年難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沒有上方之令,誰也不能收兵。這就是戰爭的不近人情,但戰爭的魅力就蘊涵在殘酷裡。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親自拖着個人回來,哭笑不得地吼道:“殺紅了眼了……狗崽兒們!皇后,適才俺們抓了一個受傷的人,卻原來林子那邊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馬,也就是俺們自己人。俺急着讓兄弟們停下喊話,但那邊死活不信。這邊的兄弟因爲那邊亂放箭,不時有人衝殺而來,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腳道:“都怪雨大,怎麼也不互亮番號?”他挽住那個傷兵,催問道,“哥哥,怎麼一回事?我們是皇后的人馬啊。”

那傷兵欲哭無淚,只聲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處都是人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剛遇到用皇后番號的軍隊,誰曉得才一鬆氣,他們就是死命打,我們苦戰才擊潰了。你們如今說你們是皇后的人馬,咱家兄弟哪裡還敢上當?”

他話語含混,我卻已然明白了。原來和我預感得差不多,南軍正是利用這場暴雨,設下這個混淆敵我的計策。怎麼辦呢?大雨之中,千軍萬馬,阿宙瞧不見我,傳令兵也不知去哪裡找他的王駕。該死的雨,是要困死我們。我什麼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後才知道誤傷我軍,他會何等自責?

我突然念起曾經在馬背上貼着少年溫熱的身體,穿越過錦官城外層層嗜血的惡魔。那時,月亮下還有位天神佇立。當我們長大,天神鞭長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獸。

我偏不接受這種殘酷,我不要老天爺和我開這樣的玩笑。我掐了幾下手腕,靈機一動,身上除了劍,還有一件東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給上官先生,但最終他又還給了我。這野王笛不僅是南朝的寶物,還是已辭世的父皇留給我的勇氣。

我趕着馬到一棵松樹旁。近臣們瞪着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來。此等閒情逸致,在這種場合,可能被他們誤認爲一種瘋狂之兆。只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銳:“安靜!”

我儘量從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爲雨水打溼,發出一聲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調。我用手指撫觸着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觸摸失去的歲月。

無論是在多麼混亂的人間,阿宙一定能聽清的,因爲我是用心在吹奏。

這個曲調,我肯定他記得。山風吹來,清涼無比,高亢笛聲,似乎能衝破雲霄。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吹起驪歌。沒有悲傷,只爲了希望。

隨着調子的轉和,黑壓壓的森林裡起了一層霧氣,旋動着天國的光亮,驅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靜謐。而後,混亂的左軍漸漸平靜。我大膽驅馬到防線的後面。雨霧變得稀薄,那方有軍人揮動旗幟。不久,一個傳令卒模樣的青年躍馬而來,“敢問是皇后嗎?”

護衛們遲疑着,不讓他靠得太近。但我認出來了,這是阿宙的親信。我答應了一聲。他驚喜回頭,對林子那邊喊:“謝天謝地。殿下,殿下,皇后在此。”

一匹皮毛散發着銀色光澤的馬,在我們的防線前出現。馬上的人,鎧甲帶着淡淡的金色。他手裡的劍,散發着幽藍的光芒。雨水沖刷掉屠殺的痕跡,謫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後,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對我點了點頭。他的眸子灼灼,裡面儲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聲道:“皇后。”

衆人見到我和他的馬匹近在咫尺,齊聲歡呼萬歲。我對阿宙道:“方纔好險。”

他笑了,“多虧有野王笛。你……還記得那首歌。驪歌可不是和我告別,該是送敵軍回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將敵人打退了?”

“我雖然遇到蕭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裡練兵,因此以逸待勞,能以少勝多。堅持到你們來時,敵方轉進爲退,攻勢大大削弱。老狐狸蕭植卻沒有找到……恐怕,他會在洛陽城中。”

洛陽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蕭植能穩穩當當地坐在城裡?我尚未開口,阿宙接下去說:“這雨來勢洶洶,卻沒後勁,恐怕再過幾個時辰就會收住。張先生勢如破竹,趙顯陷入激戰。我倒是想要趁亂而出奇兵,殺回洛陽城內。如果尋不到蕭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趙顯。”

我盤算片刻,這也不失爲上策。但方纔我遇到的山頂落石……蕭植神出鬼沒,會不會也在此山之內,只是我們沒能發覺?轉念思量,我又覺可笑。他是統帥,怎麼會離開大軍,親自來山林遊擊呢?況且若有他在,我與阿宙哪能那麼順利見面?我彎腰摸了摸玉飛龍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着我。我從馬背囊裡掏出一把麥子,餵給它吃。雖然到處都是溼淋淋的,但玉飛龍潮熱的舌頭舔着我的手掌,讓我心裡一動。

“傷口要不要緊?”我低聲問阿宙。他搖頭,“皮肉傷不足掛齒。這仗定了,再管它不遲。”他拍了拍馬頭,堅定地說,“我們走吧。”

快馬急馳,洛陽城在望。城垣殘破,焦煙陣陣,屍橫遍地,沒有看到幾個活人。沖天的大火,早被雨熄滅了。我不禁有幾分驚訝,洛陽怎如此平靜呢?蕭植依然留在城內?

大概趙顯在遠處的曠野正與南軍打得難捨難分。一路走來,極目遠眺處狼煙滾滾,喊殺聲震天。張老先生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駐守在此的蕭植,大概要苦戰幾番了。

阿宙揚頭問我:“小蝦是不是覺得那城異樣?老狐狸面對大火騷亂,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聲道:“皇后,五殿下,看,洛陽城上的軍旗!”

我們齊齊仰視,洛陽城缺角的城門上,赫然升起了元氏軍旗。一道迷離的陽光劃破雨雲,恰好射在旗杆上。那面軍旗飄揚開來,繡金的龍紋浮光閃閃。是他……他回來了?

我和阿宙對視了一眼。我欣喜得顫抖。他嚴肅地注視城頭,低聲提醒:“小心有詐。”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陽。猶豫中,只見一個高瘦的男子在城樓上對我們揮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蕪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態,雅淡宛若在瑤池漫步,而風流自在,又讓人唸叨起這遭受毀滅的洛陽曾有過的寧馨春光。

我跑馬,喚他:“上官先生?”心裡有點兒失望。原來……只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興起來,能見到上官先生的臉,我們對戰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趕馬並進,“先生,你在此等候我們多久了?”

上官先生搖頭,手指微揚。我和阿宙笑起來。怪我們太性急,本該入城才問他的。

我下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說:“洛陽起火之前,我就率援軍趕到,隱在郊外。天文推測,大約在今日會有暴雨。所以我與皇上算準你們會在今天放手一搏。蕭植軍在洛陽內外亂成散沙,我及時出擊,肅清城內,又讓趙顯他們分而圍殲敵軍。蕭植雖然神勇,但手下的人遠遠不如他。南人千里跋涉,久戰而疲,到攻下洛陽城時就終於完全鬆懈,所以會兵敗如山。何況雨天作戰,南軍無天時地利。現在洛陽除了我,也就剩下百來個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邊一堆堆邊角被燒得黑焦的書籍,嘆息一聲。他閉了閉眼睛,“洛陽古城,名勝極多,藏經書卷爲北方之冠。我們能騰出手來搶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傷口一定疼得厲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儘量露出平和的神氣,問:“先生可遇到蕭植?”

上官先生搖頭,“你們從山中來?可曾碰到埋伏?”

我點頭。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蕭植此時大約正退守山內……南方多丘陵,他最慣於在山丘地勢上指揮。”

阿宙皺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並不爲蕭大將軍介懷,笑容清麗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責,不可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蕭植那座山,不是一兩個月就行的……”他話不說完,捧過阿宙的劍,“五王,你能死而復生太好了。鬼門關裡遊戲了一遭,大王風采迥異。”

阿宙勉強一笑,“你帶着人馬來,大哥怎麼辦呢?他在鄴城孤軍奮戰,對付那梅樹生?”

我盯緊着上官先生的臉。他回頭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個人支撐。不過皇后不要太擔憂。梅樹生雖然能戰,但畢竟少了實戰歷練。而皇上十多年來,便在沙場裡滾打騰空。南軍在鄴城與我們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數十次交手。他們是強弩之末。但……皇上讓我來,卻是用了一個大膽的計策。”

我咳嗽一聲,心跳劇烈,不可抑制,心裡念道:又要冒險?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轉,道:“他用自己做魚餌,反讓梅樹生的軍隊圍住鄴城。他說,爾等了結洛陽,回去援救,還來得及。他會守住,慢慢將梅樹生的給養、耐心耗盡。”

我眼裡涌起了淚。天寰實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給我的聖旨……哪裡是讓他放心,恰恰是讓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後,用雙手打了一個喝藥的手勢,歪頭做疑惑狀。

上官先生咳嗽幾聲,走到我的身邊來,只吐了幾個字:“無大礙。”

我對他笑,只覺他身上也是草藥味多過煙火味。阿宙臉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來。”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傷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診視。

雲收雨歇,喊殺聲歸於沉寂。洛陽城在兩日之內重回我手。當銀月懸上了天空,數路人馬歌唱着小捷而還。這場豪賭,是我們勝利了。

蕭植不是等閒之輩,他集中殘軍,且戰且退。阿宙和趙顯雙軍夾擊,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張先生的囑咐,往往見好就收,並無窮追之意。

第三十日終於到了。天寰不可能回來,但下一步何去何從,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裡,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開豔紅。上官先生與我心照不宣,都提議在晚間聚衆商談。而就在此日,杜昭維居然從長安風塵僕僕地趕來了。他帶來了大量的糧草、藥和布匹。在這節骨眼兒上,他就好像活觀世音的使者,不僅緩解了軍人們的窘迫,還讓重新回到城內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這些,他還捎給我一件太一的小衫。這是謝夫人託他帶來的。我仔細嗅着兒子的乳味氣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寶貝。他瘦了嗎?他還常咯咯笑嗎?

雖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們會重逢。雖然孩子總要離開父母,但在太一長成能頂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給他完整的童年,來填補我自己的遺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愛。

輕風穿過布簾,我在寺院歇腳。我換上了紫色袍服,近一個月來,還是首次悉心梳洗。圓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陽解圍,她喜上眉梢,偷偷問:“是皇上要回來了?”

我一笑。鏡中少婦雖比往日瘦,脣色卻如薔薇,比往常豐潤了。我走出簾幕,他們都在等我。

阿宙謙虛,穿着和士兵一樣的樸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裡,卻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後,神情謹畏。趙顯、上官先生、杜昭維並肩促膝,侃侃而談。青年精英們雖然有點兒勝利的喜悅,但不敢放肆地喜形於色。因爲戰事還未結束,皇帝尚在圍困中。

我點頭,“如今皇上不在,蕭植方撤出河南境內。後面怎麼辦,衆人總要有主意纔好。”

上官先生掃了阿宙幾眼。杜昭維木然沉靜。趙顯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讓他即刻出徵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東的消息,一旦沈謐進展順利,我就要帶軍南下,追着蕭家軍,直搗長江北岸。”阿宙抱肩說,他的鳳眼一眯,“沈謐利用這幾天的大水,必有作爲。”

上官先生脣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謐在山東,是轉守爲攻了嗎?當務之急是與皇上會合,保證聖駕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脣,“先生與我的主張並不衝突。但沈謐是我部下,歸我指揮,別人不該異議。”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諷刺的笑意,不說話了。

趙顯哈哈笑了兩聲,“原來沈謐的人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們摸爬滾打,自然只跟五爹爹報告,皇上、皇后和軍師也不許過問。”

阿宙鼻孔出氣,只輕輕一笑,好像趙顯是草莽裡蹦躂出的一隻蟈蟈。

這時,杜昭維忽然插嘴:“我來長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託付。萬歲出征在外,遣我等護送皇長子離開洛陽時,曾給過尚書省一道詔書。那裡面還附有一旨意,寫明他曾留有御筆聖旨給皇后。若萬一他有不測,或者戰事莫測未知何去何從的時候,衆官都需要等那道聖旨。”

啊!天寰還在尚書省放下了話,維護我手裡聖旨的權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轉,接上杜昭維話頭:“不錯,我這次來洛陽前,皇上親口對我說,他在杏樹林中解救皇后脫離險境時,在衆護衛面前親手給皇后一道御筆聖旨。現在……”他站起來,對我鄭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讓我們知道御筆聖旨究竟是什麼呢?”

阿宙揚眉,毫無保留地直視我。這道聖旨,只有他不知道吧……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對自己說。我清了清嗓子,從袖子裡捧出聖旨,雙手把它舉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聖意。”

面前一隻紅木几案,光可鑑人。我揚袖揮手,那道旨意沿几案滾展而開。上面不僅有皇帝本人才能書寫出的卓絕墨跡,有曦朝玉璽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兩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確鑿無誤,它就是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朕親率王師,問罪南軍,歸期決於天命。社稷宏圖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盡書。朕皆已面託於皇后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寵遇,則自求減損,實爲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賜皇后稱‘朕’。皇后可權同處分軍國事。諸臣當勉力輔佐皇后,禮敬有如朕在。欽此。”

鴉雀無聲。衆人盡皆低頭,杜昭維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飭衣裳,齊呼萬歲。

我站在御座之前,目光重新掃過字裡行間,雖有感激之情,卻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從未向我叮囑後事,也並沒有將良策和盤托出。

此時此刻,他用這種肯定,給了我絕大的權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聖旨考慮之內。他比別人更小心,所以他不會規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無鉅細到寫遺詔的君王,他們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幾筆。

我可以稱“朕”,但我還是他的皇后。我只想過他猜忌我、防範我,我只擔心失去他、離開他,但他是愛着我的。因爲這道聖旨,我現在所說的話,就是聖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這道聖旨,也給了我合法的權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稱“朕”,與他一樣受到大臣的擁護禮遇,哪怕我當上了南北的女皇,我還是不能像他那樣揮灑自如。他張大了一個口袋,讓我探出頭去,原來世界無限。

唉,他如願以償,給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驗。那以後,就是全新的宮。

“皇后,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請早決斷。”杜昭維催促着說,他沒有再追問到底皇帝面託了我什麼。他的本能反應,就是遵照聖意。他是最模範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溫柔地望着我,彷彿明瞭我內心的掙扎。他淡淡附和道:“皇后……請您吩咐。”

阿宙一聲不吭,凝視着我,身體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靜長空裡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覺自己瞳孔裡像有碎星閃動,它們貼着眼眶,又熱又澀,讓我有點兒感慨。我坐了下來,所謂手握權柄,就是這樣的滋味……

我緩慢而誠懇地把自己想過許久的話說出來:“國猶如家,雖然衆人都一心爲家,但總要有人說了算。現在何去何從,請按照我的意思去努力。我雖年輕,不應自專,但皇上的囑託我義不容辭。有一點我是不會答應的。皇上隆寵許我稱朕,但我總是元家媳婦。元家廟堂,我若稱朕,雖蒙皇上恩准,爲諸公容忍,我卻不能面對太廟裡元氏列祖列宗。”我把目光投向每個人,最後落到那雙鳳眼裡。

我將聖旨卷好,從容放回袖子,行步在座榻之間,審視衆人,道:“洛陽城,不過是一道堡壘。我之所以要死守洛陽,因爲這裡是鬥志所繫。東都若覆,則百姓失望。到了此刻,解圍鄴城,接應皇上,乃保國第一要策。皇上以七葉至尊,不惜以身軀爲我等牽制梅樹生的數萬精銳。就算贏得十萬座洛陽城,比起皇上來,孰重孰輕?蕭植目下受到重創,將士水土不服,歸心似箭。若梅樹生不折回接應,他們無力在河南再起攻勢。梅樹生孤注一擲,就是認準鄴城,恰恰說明皇上纔是目下最大的目標。總之,現在不急於打蕭軍,而是要迎皇上。”

“梅樹生不回頭,蕭植也無可奈何。可是,蕭植的性格,絕對會對梅有猜疑。若兩人不和,則是南朝自毀長城。”上官先生說。

“他們恐怕早就有了縫隙……”我喃喃。那封由馮副將帶回去的仿造梅樹生筆跡的書信,不知是否奏效?我繼續說:“梅是江南人。此局,非我不可解。明早我和上官先生,以趙顯爲先鋒,率領七萬人馬北上鄴城。剩餘人馬,由五殿下指揮。七王和杜昭維負責當我們的後盾,安撫百姓,供應糧草。山東的沈謐配合五王行動。如果王紹、薛堅聯軍進攻順利,五王你也要等待我這裡的命令,不可急躁冒進。如果薛王那邊有閃失,那麼五王更是隻可壓着蕭植的尾巴打,千萬不要和他死戰,只要保持大戰前的疆域就好。”

上官先生低聲道:“皇后,你這些日子太過辛勞。若再置你於鄴城風沙,皇上不會贊成的。至於對五殿下的安排,我認爲倒是良策。”他故意把“良策”兩字說重了。

阿宙一皺眉頭。我以爲他會反駁質疑,但他卻緊閉雙脣。

我含笑對上官先生說:“我要去,不是爲了救皇上,而是爲了我南朝在那裡的數萬子弟。先生若要勸我,除非把我這一生從頭抹去,讓我生在北朝。”

上官先生頓了片刻,笑出聲來。舊羽扇跟着他的頭顱自在搖動,“是我愚昧,皇后之意決絕,我聽便是。英雄業績之後,瑣碎繁多。我現在就和趙將軍一起準備明早出發……只有屈指可數的時辰了。”

趙顯對安排自己救駕很滿意,他拖着刀經過阿宙,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宙沉思着,毫無察覺。

衆人陸續散去,只留下阿宙兄弟。元旭宗默默等待阿宙,阿宙直立不動。終於,七王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裡。我託着腦袋,坐在榻上,等阿宙先說。他按了按自己的肋部,“你的安排我不同意。”

“呵呵……”我笑了笑,“你跟我,到底不能光明正大。你連不同意,都要揹着人對我說。”

阿宙不悅,“我和你說的話,是不願意別人聽着。我不同意,因爲你的計策是要放虎歸山,是手軟。不說你有私心,但你以爲北朝的將士都該白白犧牲?我只管我進攻,薛王聯軍的進展,與我沒什麼大礙。沈謐如今在山東一舉殺了數萬南軍,我即使不猛打蕭植,沈謐帶着的那幫兄弟,又怎麼肯住手?”

“沈謐殺了數萬南軍?”我一震,反問阿宙。

阿宙輕描淡寫,“是,沈謐事先有請示過我。近月因長江以北連日大雨,江河暴漲,沈謐爲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東地勢高低走向,故意挖開水堤,河水一瀉千里……這是前幾日的事,戰時消息來得慢。”

啊!沈謐果然有所“作爲”了。但他所駐守的州城外,恰是山東人口最稠密的地帶。此水一淹,吞沒十萬南軍,可百姓和農田怎能倖免?我拍了一下几案,“你……你們……淹死那麼多敵人,固然省力了,但萊州附近的百姓怎麼辦?爲何他們偏要一同殉死?”

阿宙眼皮一動,冷冷地道:“那就管不了了。戰爭期間,生靈塗炭,在所難免。我這雙手,就不知道結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覺使勁兒掐住他的虎口,“北朝的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的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謐此人……你用不得。你若用他,我就要開始提防你。你會變得殘酷、自私,你的血都變冷了,我不想你是讓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臉上顯出嚴肅的表情,他毫不相讓,“不管你說什麼,‘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首要就是要除掉蕭植。”

“好一個懂《左傳》的殿下。昔日魯國慶父,並不只是臣,他也是莊公的弟弟。你作爲皇弟,莫非對我不服,要率先違抗我的策略?”

阿宙彎腰,冷靜地瞧着我的眼睛,低聲回答:“我不是故意違抗你。但殘酷、自私、冷……我們家的人都是那樣,我不過轉變得晚些罷了。那個在鄴城的萬歲哥哥,在你我還在四川做孩童嬉戲時,他就比現在的我好戰、殘酷百倍。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說自己是元家的兒媳。我聽到你說謝絕稱朕,還發誓要拖着你這把單薄的骨架去鄴城……我不禁有那麼一個念頭:原來你到長安後變心,就是因爲我比大哥傻。我傻,因爲我把你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我傻,所以從來不想試探你、提防你,我只想如何讓你更幸福、更輕鬆。而你,是天生的皇后。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鬆開我的手,“我要用沈謐,我以後一定會攻下建康。你怕我搶去皇位,對吧?大哥何嘗不擔心我們三兄弟?他寧願你當女皇,也不會讓兄弟來攝政。他居然在那道聖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爲什麼?大哥瞧不起我母親,口口聲聲都是嫡庶。在他心裡,我只是父皇與一個妾情慾的產物。所以,父皇的印信,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賞賜愛情的詔書上。而他的正宮,還要壓制我……我不如蕭植,但我會永遠不如他?”

他語氣逐漸激烈,聲音還是壓抑着的,烏黑的眸子牢牢地凝視着我。因爲他說過,他對我說的話不想旁人聽到。經歷了戰爭,我更想要將心比心地思考。

阿宙有自尊,這幾年來他的自尊不斷受到打擊,可能到了他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內疚。我痛苦的時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們一起長大,而我只顧自己在廣闊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記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夢。我掏出絲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點兒也不生他的氣。在宮城裡,最可貴的就是彼此真誠。阿宙一直有一份真。這是他成年後,讓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而我應該感謝他的不加掩飾。絲巾順着他的髮際溜下去。他的輪廓多麼美麗,青春在這烈火般的外殼下燃燒。是我錯了。他不會變得冷酷,不會變得冷,也不會變得假。一份星圖,一個沈謐,對一個人骨子裡的真,是無能爲力的。

我短促嘆息,“……相反,你要是如蕭植一樣,你會恨自己的。狡猾的人過日子,總以爲算計了別人,實際上是圖謀自己。蕭植當年是我祖母口裡的驚鴻,而現在的他只是慾壑難填的老狐狸。我給了他昭陽殿寶庫的鑰匙……這是個莫大的誘惑。倘若你殺了他,就白費了我的心思。這次他失敗而去,南朝元氣大傷,也活不了幾年了。他會被埋沒在昭陽殿的珠寶瓦礫裡。而你二十歲,擁有旭日一樣的未來。山東之事,你們認爲是對的,而我從民心來看,是錯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濫殺的名聲已經傳播開了。你的大哥是不會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氣了。想想我們在鎮子上重逢時候的雨,想想森林裡我吹你聽的屬於我們的歌。阿宙,你還執著於違抗我的想法,執著於自己的前進?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個人能掌舵皇朝。聖旨既然出現,我不會讓給你,你也對付不了的。”

阿宙搖搖頭,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的絲巾奪過去,放在自己的衣襟裡。惠童牽着玉飛龍,在門口一閃。我叫住了他,對阿宙提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現在也睡不着,我們帶着白馬去寺廟後溜達溜達。惠童,你跟在後邊,我說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馬蹄踢踏,打在漢朝留下的石板路上。松濤陣陣。雖然洛陽大火的時候燒燬了好些樹,但這片松林因爲寺廟的神靈庇護,居然安然無恙。

阿宙穿着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貴秀逸,就像天寰。我說:“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這段日子瘦了,你們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着草木裡的蟲兒,情緒開朗起來,“我們倆的樣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實天寰對你就像對兒子一樣,羅夫人給我講了好多你小時候的故事。聖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爲天寰對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這枚印章隨着帶着。用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變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請你這元家男子再仔細想想,對不對?”

阿宙默不作聲,臉上泛出一層紅暈,映着鬆月,特別好看。

他問我:“喂,在林子裡,你怎麼會吹驪歌呢?大家都聽去了。”

“讓他們去聽吧。驪歌,是我最喜歡的北朝曲調了。這永遠不會變。”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後面是什麼?是一個石窟?”

“嗯,是一個……跟我來吧。”

我帶着阿宙來到松林後的一個石洞,裡面有尊古人鑿的羅漢。因爲是百姓自發供養的,因此羅漢雕得不出衆,就像個大腹便便的莊稼漢。下面還放有一盞祈願用的小蓮花燈,微弱的火苗在內跳動。阿宙端詳了一會兒,“這羅漢好。”

“好?”

“嗯,這羅漢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悅耳,“……山東決堤是我考慮欠周。我用沈謐,會注意節制他。沈謐才高自負,有不諳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歡他這點。等到打下南朝,我會叫沈謐歸山。這樣,你也不用煩惱了。”

“煩惱總是有的。”我的聲音在石窟裡迴旋,像個小女孩兒,“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暫得,知足常樂。沒有煩惱,我就不是人啦。羅漢不是人,人是不能永遠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着蓮花燈上的字,“這燈是趙顯大將軍送來的。”

“他?”阿宙好笑,“別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燈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八個字:“少死弟兄,巴人趙顯。”弟字還少了一點。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這猴子居然也來這一套,他不是說什麼都不信?”

我望着燈,面前浮現出趙顯總是快樂的面龐。誰沒有煩惱?趙顯對戰爭,並非那麼熱愛。

我不禁脫口而出:“羅漢面前,不打誑語,我但願你不死,但願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開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殺。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隨意地說,“猴子都獻上蓮花燈,我也要獻點兒禮物加把火。”

他在衣帶裡面摸着,拉出一卷東西,胡亂塞給我,“小蝦,替我燒了吧。羅漢面前,不打誑語,我但願自己永不變心,但願小蝦能平安返回。”

我低頭,竟然是……一張完整的敦煌星圖。我“啊”了一聲,連忙回頭。玉飛龍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着我隨時侍候的惠童轉悠得足夠遠。除非我扯破喉嚨,他纔會聽見。

我沒有再問阿宙,他的眼裡赤誠,鳳眼上翹。我重重點頭,把星圖丟在蓮花燈裡,那火一下子躥起來。我用匕首劃開手臂,忍痛把幾滴鮮血滴入火中,默唸有詞。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跡,“虧你是金枝玉葉,就那麼不愛惜。人家趙猴子獻蓮花燈,我獻上星圖,你倒好,沒有東西獻,你就獻血?你這不是虔誠,你明明是個邪教主。”

我開懷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親密的舉止,只盤腿坐望着羅漢的面龐。好像和我原本就是無涉男女之情,卻青梅竹馬的朋友。

不知過了多久,惠童的聲音在洞口迴旋:“皇后,殿下,有人來了。”

我和阿宙雙雙走出石窟。這時候,一個紅衫女子撲向阿宙,摟住他,“元君宙!你沒有死,你活着!”她哇哇哭起來,那身衣服有點兒破了,肩膀上還露出一個大洞,可見玉雪肌膚。

是李茯苓。我記不清多久沒有見過她了,她不如以前那麼圓潤,倒更見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開她,動作並不粗暴,像把她當做妹妹,“你怎麼能來?”

李茯苓應該與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東沈謐軍中。能一路到洛陽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氣有膽子的丫頭了。李茯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嘟噥了半天,我和阿宙才聽清她的話。她說:“我是送信來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親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讓我帶信給你,他要率先過江。王紹和薛堅已到九江,沈謐不能等蕭植南下滅掉他,纔去與他們會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建康確實是虛城,皇帝和蕭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內。我拉了拉下襬,完全沒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話。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與他並肩,“沒想到那麼迅速。”

“沒有想到的事,恐怕還會發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現,還有七王跟在後面。七王的臉色特別難看。而上官先生雖然一貫沉着,眉目間卻還是難釋重負。

阿宙直截了當地問:“先生你指什麼?”

上官先生回顧七王,並不做聲。只待我、阿宙與他一起走進了議事的廳堂,他才說:“我擔心王紹出爾反爾,會有意外之舉。”

“他會反?”阿宙幾乎是跳起來。

琅琊王紹,他本來就是南朝人,倒也無所謂反不反的。

“方纔七王告訴我,他岳父寫信請求讓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親。當時七王留守洛陽,凡事可以做主。雖然七王妃說爲了避嫌不要答應,但他還是不忍心,打發王菡用別人的名義回家去了。現在他纔想起來對我說。”

阿宙咬了咬銀牙,“小七真是,現在才說……若王紹有異動,我們來不及對南方的薛將軍、沈謐提醒了。”

“莫擔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說王紹是陰險反覆的人……”我說。

上官先生證實我的想法。風穿過他的薄衫,屋子裡似乎有株夜櫻靜悄悄地開着。他對我和阿宙安慰道:“我們只能盡好各自的職責了。人有天命,國有國運。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從睡足精神開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們請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處,我夢見了劍水星紋。風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紅衫,化作故國的亂紅一片。

我醒了,無以解憂,只能望向天邊孤單的蒼狼星。

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十六章: 交錯第十一章:鳳戰第一章:神鳥第十三章:抉擇第十一章:圍城第十二章:秘函第四章:雪衣第二十四章 移宮第十章 鳳歸第二十章:天笑第七章:噬骨第六章:紅蓮第八章:秋血第十七章: 邂逅第十七章: 邂逅第十四章:棋局第十三章 紅日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五章:驪歌第二十章:天笑第二十一章:聖意第十六章: 交錯第六章:預言第十三章: 梅影第十二章:秘函第十九章: 虎穴第二十一章:聖意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六章:預言第十三章:行舟第十六章: 交錯第四章 還鄉第八章:玄鵬第四章:白馬第一章:出川第九章:對策(下)第四章:白馬第十四章:奔流第二十二章:碎佛第四章:王謝第三章:雙刃第九章:死境第二十五章:花期第十四章:洛陽第十一章:圍城第九章 藏弓第六章:青鳳第六章:預言第八章 新風第十五章: 大戲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四章:雪衣第十章:狼星第七章:噬骨第七章 戒盈第十五章:險途第十三章: 梅影第十二章:初蕊第二章 立嗣第一章:神鳥第三章:秘事第十一章 易儲第十章:狼星第五章:秋聲第十二章:初蕊第十七章: 邂逅第十九章:別鵠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二十四章 移宮第二十章:密告第七章:桂心第八章 新風第二章:椒房第十四章:奔流第三章:秘事第二十四章: 晦日(待重寫)第二章:大風第十章:針情第三章:秘事第十一章:鳳戰第十一章:圍城第二十四章 移宮第二十四章: 晦日(待重寫)第十三章:行舟第一章:出川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十七章:誣陷第五章:驪歌第三章 南征第二十二章 權柄第十二章:初蕊第二十五章:花期第四章:王謝第一章 稚子第十七章:誣陷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三章:秘事
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十六章: 交錯第十一章:鳳戰第一章:神鳥第十三章:抉擇第十一章:圍城第十二章:秘函第四章:雪衣第二十四章 移宮第十章 鳳歸第二十章:天笑第七章:噬骨第六章:紅蓮第八章:秋血第十七章: 邂逅第十七章: 邂逅第十四章:棋局第十三章 紅日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五章:驪歌第二十章:天笑第二十一章:聖意第十六章: 交錯第六章:預言第十三章: 梅影第十二章:秘函第十九章: 虎穴第二十一章:聖意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六章:預言第十三章:行舟第十六章: 交錯第四章 還鄉第八章:玄鵬第四章:白馬第一章:出川第九章:對策(下)第四章:白馬第十四章:奔流第二十二章:碎佛第四章:王謝第三章:雙刃第九章:死境第二十五章:花期第十四章:洛陽第十一章:圍城第九章 藏弓第六章:青鳳第六章:預言第八章 新風第十五章: 大戲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四章:雪衣第十章:狼星第七章:噬骨第七章 戒盈第十五章:險途第十三章: 梅影第十二章:初蕊第二章 立嗣第一章:神鳥第三章:秘事第十一章 易儲第十章:狼星第五章:秋聲第十二章:初蕊第十七章: 邂逅第十九章:別鵠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二十四章 移宮第二十章:密告第七章:桂心第八章 新風第二章:椒房第十四章:奔流第三章:秘事第二十四章: 晦日(待重寫)第二章:大風第十章:針情第三章:秘事第十一章:鳳戰第十一章:圍城第二十四章 移宮第二十四章: 晦日(待重寫)第十三章:行舟第一章:出川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十七章:誣陷第五章:驪歌第三章 南征第二十二章 權柄第十二章:初蕊第二十五章:花期第四章:王謝第一章 稚子第十七章:誣陷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三章: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