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灌入堂中,阿宙半敞開的衣襟裡,散出一股若即若離的藥香。那永遠隱藏在他鳳目裡的花朵,在燈火裡顫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着他輕聲道:“你能爲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張開了眼睛:“小蝦,你說什麼?”
我笑了笑,依舊執拗的注視他:“你能爲了我造反嗎?”我站起來,收斂笑容:“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真有一天我無法存於宮中,讓你當我的後路,豈不是跟讓你造反一樣?即使你篡位,到底這天下是誰家的?你能擁戴我當女皇嗎?”
阿宙的脣動了動。他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否定還是困惑。
我給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當我的後路,同樣我也不能當你的後路。”
阿宙長眉一挑:“當你的後路和造反是兩回事。我從未想過造反。雖然我喜歡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幾聲:“當然是元家的,我可從未想過要爭啊。何況我兒子也是元家人。元家只屬於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對這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你有了星圖,首先是要爲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寶來拯救我,那未免成爲青史上的笑話。”我蹲身,靠近沉思着的阿宙,懇切地說:“阿宙,我不會讓你當笑話。你的大哥寧願你死,也不會讓你成爲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視着我,從牀邊撿起擱在地上的攬星劍,他的臉色變紅了。
我走到幕前擊掌,圓荷捧着劍鞘走來。我拿了劍鞘給阿宙遞過去:“星圖的事情我不提了,該怎麼辦,你該有數。但沈謐此人,倒讓我想起‘雞肋’的典故來。閉塞書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親王面前揣摩聖意?你還是拿着你的劍吧,別想把這厚包袱丟給我。”
阿宙將劍鞘與劍合二爲一:“你如此說我的謀士,忒不留情面。別忘了,當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攬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時,彼一時。”我不禁說:“他志向遠大,怎麼肯去修文殿編書?那裡沒有實權。而當你的謀士,就等於掌握了一部分的軍隊。你實話說:是誰讓你不要去山東?現在他的信裡,說了皇帝什麼?”
阿宙瞪了我一會兒,搬過一個枕頭來,兀自躺下:“小蝦,我不是那麼容易爲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堅持。若對我有所不滿,請不要推到沈謐的身上。我自然是不會記恨你的。山東我本人就不樂意去。我的軍隊纔剛成雛形,本不該賠在北方的土地上。至於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說他故意顯示弱勢,讓南帝他們通過,是爲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讓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虛。而他預計,這次皇帝讓我們死守洛陽,就是爲了牽制大軍的注意力,因爲四川薛將軍和湘州王韶已經從水路出發,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嗎?”
“啊?”我一愣。雖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謐之口,但此時此刻,這個計劃極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敵軍,而自家暗渡長江,背後夾擊……我倒是沒有想到天寰的計劃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覺得一陣熱氣,就盤腿在涼蓆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個身,道:“我說對了吧。皇上雖然寵愛你我,但我們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謐敢於對我袒露他的猜測,說明他是我真正的參軍。我們知道了皇上的計劃,再努力配合,不比矇在鼓裡當熊瞎子強?”
我自言自語:“果然是雞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數聲,似乎牽到傷處,他動了動腿:“什麼叫雞肋?別跟我文諏諏說典故,我聽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國志吧。”我聽到外間有腳步,連忙整衣站起來。
“三國志?我只讀到史記啊。要打仗,沒空學書。”阿宙坐了起來,望着我微笑。
我還要說話,他點了點頭,鄭重說:“知道了,我今後會留心沈謐。我是王,參軍爲我所用,他絕不能反客爲主。啊,小七回來了……”
來者正是元旭宗,他臉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淨,稚氣的五官還是存有一股孩子氣。他見我和阿宙都在,腳步頓了頓,趕忙向我躬身,一回頭,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攤開的手掌。
我將茶水端給七王,他說話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這一場去南營,可是大出了一口悶氣。五哥,你的人讓我使,還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個分隊,縱橫於營中,又放火燒了囤積的糧草。好在河南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在山路上,恰好與蕭植回援的大軍錯開。這一仗……呵,讓六哥聽了,哪裡敢信?他一定眼紅我們。我纔到洛陽,就聽說趙顯擋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齣戲,可惜我分身乏術,不得親眼所見……”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幫弟弟擦額頭,神采奕奕,頗爲興奮 。聽到此處,才問:“你這次去,可否見到了南帝?”
元旭宗遲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南帝並不在其御帳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個未傷未抓。倒是雲夫人忽然死了,都說她被北軍所殺。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邊,怎麼會被我軍所害?”
阿宙嘴一丿,冷笑:“這老女死了倒清靜。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過幾年取江南,可是穩操勝券。不過,她有意無意之中,還是幫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訕訕笑。我故意打斷了他們:“五弟你上了藥,還是早些安歇吧。蕭植軍去了,還會來。空城計不能重演,後面刀鋒對劍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頭並不看我:“皇后所言極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點頭,提起一盞燈,跟着我走出西堂,卻見堂下人影一閃,元旭宗瞅了眼,並未止步。
我手腕一動,覺得那人有點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只悠悠告訴元旭宗說:“七弟你這次去南營,雖然得手。但蕭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們徹底的激怒了。後面二十九日,趙顯獨木難支,你五哥傷勢,至少也要數日後,纔可以出陣指揮。這次洛陽,不賴七弟的力氣,絕難保全。”
元旭宗謙遜默然。我示意他跟我進屋,打開金匣,裡面有封書信扣着一朵蘭花。我對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與我同自江南來。戰事激烈,七弟與妃離別缺少一語。因此我離開洛陽時,就令人專程去七王妃那裡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憐見,蘭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淚光一閃,他握信撫摸,並不拆開:“多謝嫂嫂費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不過……”我轉眸:“你這次去,既然縱橫於南營,又怎麼會沒有遇到南帝呢?難道他已經離開了?”
“不,沒有。”元旭宗的臉頰微紅:“其實,我見到了南帝。但是……”他搖頭:“我只能這樣對五哥說。我總覺得:南帝不宜死於我軍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歎:想起當年柔然進犯,元旭宗說過:“皇上在,我聽皇上的,皇上不在,我聽五哥的。”掉他到洛陽,天寰是別有心思。
我低頭,那朵蘭花,已被別到了元旭宗的腰釦之間。我冷不防問他:“方纔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說:“那是跟隨母親楊夫人的宦官,從庸州到此來的。”
果然是見過。我一笑,淡淡一個呵欠,以指尖擋住嘴:“兒行千里母擔憂,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說話間,也摻雜了濃濃的睏意:“七弟去睡個囫圇覺吧,醒來記得給王妃寫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圓荷來扶我休息,我推開她,她詫異說:“皇后您是鐵打的?”
我連着幾個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葉。但要是關鍵時候挺不住,連朵紙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訴他……”我細細說了一遍,圓荷的眼珠瞪圓了。
三更才過,我閉目養神,手裡攥了幾片黃連,咀嚼品位,那苦澀,纔沒有把我拉入夢鄉。
南帝沒有死,蕭植不需要此時對皇位抉擇。七弟的行爲,從好的方面,是動搖南軍軍心,但從壞的方面,可能警示了蕭植北軍的部分意圖……雀鳴數聲,老朱領着那宦官進來了。
數年之前,我就見過他,那之後……我特別記住他。他是個漂亮的人。可惜宦官特有的陰柔氣息,寵妃心腹們的圓溜滑膩,揮之不去。
老朱對我道:“皇后,方纔此人屋裡,小的已用刀逼他說出來了。再說一遍!”
那宦官如夢初醒,對我磕頭:“皇后明察,方纔我以爲他是南軍細作,因此全是誆他的。我這次來,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糧草,幫助洛陽守城。”
老硃色變,我揮手,盈盈一笑:“這樣的事派些軍士來便成了,如何勞煩你來呢?”
“楊夫人爲五王死訊所擾,又惦記城內的七王,因此特別派我送來些母子之間的私物。”
“是嗎?”我敲敲玉魚,圓荷從屏風後面繞出來,指着那宦官說:“家奴怎麼敢欺矇女主?皇后,老朱詢問他時,奴婢就在窗外。他戰戰兢兢時,吐露說六王與楊夫人派他來,是要囑咐殿下們努力征戰,必要時見機行事。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與鹽,都將優先提供給洛陽城的軍隊。”
跟我設想的差不離,我揹着他們,冷哼一聲。這節骨眼上,還算着私人的算盤。什麼叫見機行事?皇上昨夜還在洛陽城外頭呢。皇帝就算駕崩,他們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我反身,坐下來,一邊品茶,一邊望着那人笑而不語。我越是笑,那人越雙腿打戰,如驚弓之鳥。
“嗯,好茶。”我對圓荷笑道:“去給這位總管也沏一壺。”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我對那人俯身問:“不必如此慌張,將心比心,楊夫人總沒有胳膊肘向外拐。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財富儲備,供給一線才見的充裕嘛。只是你要老實跟我說,五王,七王是什麼意思?”
圓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吐舌道:“好紅,請用。”那茶水呈現鏽紅,宦官面無人色。
他說:“五王……殿下有所呵斥,說此刻需同仇敵愾,纔是幫他。七王說:他只當他沒聽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圓荷自己咕咚着把茶灌下,跟着跑開了。
我低聲道:“你是楊夫人身邊的老人了……我只同你說。戰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敵,難免人心浮動。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個弟弟。所以這次他們母子之事,我絕不會向皇上陳奏。你這次去,告訴六王,讓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數運到鄴城去。鄴城解圍,我便不計較。鄴城有難,我要他殉葬。你們以爲我年輕,除了皇上就沒有勢力?那就來試試吧。而你……今後就算我宮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訴我聽聽。”
他眉目一顫,擠出笑容:“是。”
圓荷捧來滿盒珠寶,我道:“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宮內外,不過是混口飯吃,皇后垂憐,小人不勝感激,不敢收。”
“這不是給你的。你的份兒,讓他們裝入你的箱子。這些珠寶首飾,是我送給楊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三位殿下立功,夫人榮華無比。你需要好好勸說夫人才是……”
“是。”那宦官又對我叩首,他環顧,圓荷又不見了,四周靜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覺得我到底是小皇后,那麼容易就讓你過關了?你且虛情假意答應我,回到平城,你還是替他們做事,敷衍欺騙我?”
“……?小人萬死不敢。”
“還記得我去西北那年,楊夫人犯心疼病嗎?”我問:“記得我讓楓兒留在她殿內伺候麼?”
我吹滅了蠟燭,殘月之銀影給一切罩上陰影。往事歷歷在目。我天真自保,並不代表我沒有還手之力。那次楊夫人自己服毒,爲了就是與中山王裡應外合,只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殺。
“楓兒貌似糊塗不起眼,實際上是我宮裡的機靈人。她無意中發現件怪事,等她回來告訴我,我就替她擔心,替楊夫人擔心,也替殿下們擔心,你猜她說了什麼?”
那宦官“皇后……”聲音有氣無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磚上。
我轉爲嚴厲:“夫人背地裡稱呼我小皇后,南朝來的小娼婦,還說什麼先淫後娶……不配正位中宮。滔天的污水,我全能忍。在皇上面前,我一個字都不會提。爲了是兄弟和睦,國家昌盛。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後的十數年內,難耐寂寞,殿內究竟有何事發生,你們比我清楚!別忘了我從南朝宮內走出來,那是最華麗也最骯髒的地方。假鳳虛凰,妃子們的那套玩意兒,瞞不過我。當日我不吭聲,反而藉故將楓兒調到長樂宮去,由董公公照管。你們都該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來:“告訴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潔,並未玷辱皇上恩情。夫人爲了殿下們的臉面,性命,該勸勸兄弟和睦,想想國家昌盛。夫人若真當了太后,便要與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爲難,如何在地下與先帝會面?我不想說第二遍了,你該記得了。我說的,若透露一個字。那所謂的凌遲……便又要有人嚐了。”
那宦官癱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轉身繞進屏風。涼風吹來,我本該有快意,可是心裡卻因爲秘密的打開,而爲阿宙難過。只希望此次警示,能熄滅楊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動之心。那也是爲了阿宙好……除卻楊夫人,在這一兩年之內,我不知不覺,便通過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滿朝文武的好惡。要用人,首先要了解。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報來的如此順暢,想必他在背後也推波助瀾。
天快亮了,今夜無人來襲,圓荷磨蹭到我身邊:“皇后,皇后,歇一個時辰吧。”
我搖頭:“省力氣要在別人瞧不見的時候。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將士們一定格外認真,沒有絲毫鬆懈。日出前,我定要出現在營中,這樣大家以後守城,也就不會懈怠了。”
圓荷揉着眼睛,我想了想:“我氣色不佳,去取些冷水來,給我沐浴吧。”
涼水兜頭而下,背脊上滑過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我登上城樓,趙顯也正在眺望。我給他一壺酒,一小包牛肉。他抓了送到嘴裡,那藍眼睛映着朝陽,十分耀人。
他吃着,一邊計數。我仔細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損失了那麼多兄弟?”
趙顯沒有平時的油腔滑調,道:“好多還是娃娃呢,也沒有娶過媳婦,享過富貴。因爲皇后你憐惜南朝人,命將南軍一併收屍掩埋,所以他們倒是和敵軍躺在一起昇天的。”
“要是天下一統,便沒有敵人了嗎?”趙顯問。
我想了想,拿起一塊還帶着血絲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統,但戰爭可能還會有。除了野心家,還有周圍的高句麗,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會成敵。不過那時候,憑藉長江黃河四海之力,刀會磨得更快,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送死了。”
趙顯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統一吧。”
“趙顯你也想娶媳婦了?”
他哼起蜀州的俚謠,出了片刻神,笑着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個當兵的,等我真成了將軍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個士兵叫道:“看,來了。”
我們走到牆邊,遠處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來。我吸了口氣,對趙顯說:“皇上讓我們守三十天洛陽,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這個詞,可是說起來,還是有點沉重,我不禁對他歉疚一笑。
趙顯嘿嘿一笑:“這時候,我想到了趙王昨晨說的話。”
“什麼?”
“他說:年少的時候有一次爬百丈懸崖。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覺得艱難了。後來爬上了懸崖,那上面竟有人間最美麗的風景。我們守洛陽,便是按照趙王爬懸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頓生感慨,只是重重點了點頭。太陽初照,金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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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日,縱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況蕭植之軍,三日便是一個戰術。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讓人應接不暇。真應了知易行難這句話,洛陽城外,一片焦土,屍體堆積如山。縱然我懷有仁心,在激烈的戰鬥下屍體已經不可能被及時處理。大夏天裡,花木蔥蘢的洛陽城外,瀰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屍臭。幸好天寰派神醫子翼先生與七王一起來,城內還沒有流行惡疾。而從南軍重新進攻洛陽城以來,我就決定讓城內所有的婦女孩子,由洛陽文官帶領,向潼關撤退。而城內的平民男子,根據年齡體力,分成各種編隊,日以繼夜,輔助軍隊的守衛。
天寰的軍隊,與我們失去了聯繫,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在這種時候,連飛鳥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敵手,都是不可想象的。夜深人靜時,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將貼身的黃金龍鳳取出來,呵幾口氣,將它們擦亮。望着天邊的星,想到他於烈火中不許我回頭看他,只是綿綿的疼。如雅從長安來信,說到長安秩序井然。白將軍不斷加固長安,而長孫將軍在潼關已準備周全。崔惜寧的字跡正如其人,她書中說到太一半夜裡,無緣無故會哭,但他已經慢慢習慣了,不再四處尋我了。
第二十天來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但每天還是要強打精神堅持着。許多士兵站着的時候,便睡着了。趙顯將軍,頭髮蓬亂如鬼,虧了那對藍紫色的眸子,不然,誰也認不出他來了。元旭宗消瘦驚人,兩頰的骨頭全暴了出來。他每日除了守城,還要管理軍中各種雜事。
落日時分,我靠着內城牆,喃喃說:“三天之內,外城牆就全毀了。”
眼睛上總像罩了什麼,特別面對陽光,有時會看得朦朧。
“還好我們築了一道內城牆。”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動,他說着捱到我的身邊,給我一隻橘子。
平常果子,在這種時候,簡直就是稀有之物。
剛纔結束了一場廝殺,我一張嘴,滿口都是煙塵,加上屍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湊到鼻子旁邊,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實在沒有胃口。我捧着橘子,想着第二天如何應對。阿宙嘆一聲:“女人不該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着那些城根裡給傷兵喂水的婦女。雖然勒令婦女撤退,但總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膽女人。
阿宙笑得明豔,好像天幕下,只有這個人,才與洛陽城內盛開的夏花還有聯繫。他剝開橘子給我,道:“我是捨不得。”
橘汁碰到乾裂的嘴脣,就會生生的痛。我皺了眉頭,說:“南軍今夜不知道是否還會攻擊,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們計劃,你替趙顯出去偷襲一次。我看過,洛陽城這幾日的攻城先鋒是蕭植的副將,那人姓馮。你這次去,聲東擊西,首要的任務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裝作無意中捕獲此人的。將他抓來,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對我點頭:“好,祝願我馬到成功吧。不過我的身體還是使不上勁兒,所以只能弄個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來:“我一直等着你。這橘子,等殿下回來時候再吃。”
我其實擔心他的狀況,但趙顯實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只能聽任阿宙去做他並不太習慣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語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擔心,連表情都不許。
阿宙上了玉飛龍,勉力拉住馬僵,道:“別等我,有空你先睡一會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便往傷兵處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來跪報:“皇后,有位老先生從潼關來,說要見您。”
我向後一瞧,一個老頭兒捻鬚,對我躬身。我驚喜着跑過去:“原來是張季鷹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鵲飛上我窗臺呢。”
當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裡頭回見到他時,只覺得他非常老。不過老有老的妙處,過了好幾年,他的樣子沒有變化。張季鷹對我悠然笑道:“老朽幾年前邂逅皇后,那時皇后只是塊光彩的玉石。而此時您已經長大了,恰是一塊和氏璧。”
“先生爲何來到此城,是爲了幫助我?還是應您外甥之請,爲五王出謀劃策?”
張季鷹道:“亂世之中,雖然各方求才若渴,謀士身價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難免會引出麻煩。沈謐書生意氣,心高氣傲,才華外露,爲了保全舍妹家門,我最初並不贊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難,也不會拉下臉來求我。我來,是應了一人之託。”
我腦海裡,突然跳出了一個清麗絕塵的身影。在洛陽暗淡的天空裡,霞光一瞬。
“自從上次在洛陽重遇上官先生以來,更覺投機。這幾年裡,先生志愈堅,心愈明,氣愈穩。我已隱居至崑崙山內,先生離開洛陽城去鄴城之前,派人專門去訪我,請我到洛陽來助一臂之力。老朽一路緊趕慢趕,今日才入洛陽……皇后恕我。”
我低頭,他的一隻鞋滿是泥土,另一隻鞋不見了。衆人都注視着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從自己裙邊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纏好光着的腳。又命人道:“用我的馬送先生去帥府。”
張季鷹也不推辭,笑容可掬。坐在馬上一顛一顛:“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
我點頭。
他嘆息說:“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後便有大霧。大霧之後只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氣過於乾旱,倒也是及時雨。”
他又一嘆息:“及時雨?嗬嗬,皇后這場雨可是奪萬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驚。不過他還說:三日之後,便是大霧。大霧?我眼前一亮。大霧,不是我們盼望已久的時機麼?張季鷹嘿嘿笑着,不再說話。
我請人給他沐浴,伺候他酒菜。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卻告訴我老先生吃飽喝足,便大睡了。我雖然急於求教,但還是吩咐他們不得打擾老先生休息。我喊來趙顯,先與他定計。
趙顯走不多久,城內外鳴金一片,阿宙回城了。他大跨步進來,向我伸手:“手到擒來,那小子比我還沉不住氣。”
我連忙把橘子奉上,阿宙的左右少年軍人,在外頭笑聲一片,竟似活捉了蕭植一般振奮。
阿宙掩飾不住的神采,我搖頭道:“你等等。”
我將一張洛陽圖展給阿宙:“阿宙,三天之後,便有大霧。就算到時候沒有霧,我們也只能背水一搏……”我輕聲將盤算講給他聽。
阿宙咀嚼橘子:“有霧?是不是那位老先生說的呢?”
“正是老朽。”張季鷹從外頭走進來:“孩子們吵得老朽不能睡覺。所以來見見你們。”
阿宙鳳眼一挑,恭敬行禮:“老先生一向可好?只是猜這霧氣,玩笑不得,不如立個軍令狀吧。”
我搖手:“不必立軍令狀,疑人不用。若沒有霧,老先生自己的腦袋不也是掛一根線上的?”
阿宙笑而不語。
張季鷹提起筆來:“皇后莫攔,老朽一定要立軍令狀。昔日見鳳隱龍藏,今日見龍飛鳳舞。暢快。”
阿宙扶住他的筆,滿臉嚴正:“軍令狀就不必了。只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內死守洛陽。若我等棄城佈署,雖說是計策……不知會對御軍有何影響?”
我望着張季鷹,冒險是我等的事情。但讓天寰分擔此險。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張季鷹放下筆:“皇后之計,乃一奇招。對手乃是蕭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陽,難保五日。那時候,更是山窮水盡。”
我擊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語中的。阿宙,皇上是要我們三十天後還守住洛陽。我們所作所爲,與那個結果並不矛盾。敵強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制勝。除卻這個我們所定的計策,我還有一策。若是成功,也許還能協助御軍。”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你現在是要召見那個副將麼?張先生,請暫到我的房中一敘。山東戰場,我還有事想不通。”
我獨自站在熱風裡,血流加快,某種熱望,在我的身體裡迅速的膨脹。
天寰說:他給我一道聖旨,若他不回來,我拿着它,他才放心。
馮副將狼狽而來,他見到我,才端立穩當:“公主,上次空城,臣說後會有期,沒有想到是這樣見面。”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面露慚色,我道:“委屈你了,本來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蕭大將軍的,沒成想你成了甕中之鱉。”
我給他鬆綁,對圓荷道:“快上熱菜給將軍押驚。”
馮副將道:“公主,我年資尚淺,只是副將。”
我故作驚訝:“是麼?你怎麼會不是將軍呢?難道上次一起來的那個大胖子倒是?男人們成天知道論資排輩,怪煩人的。”
他忍不住笑。我又道:“其實我們都是江南人,我並不想傷你……只是……”我停住聲。
馮副將懇切道:“臣知公主夾縫求生的爲難。臣少年時曾跟隨過先帝。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這次回來,臣明白您不會拋夫棄子。南朝百姓念着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鏡。公主若殘忍決絕,倒是怕人了。不過,您若是用北朝皇后身份勸降臣,臣是寧死不從的。臣在江南爲一螻蟻,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祿開心。”
我擦了擦眼睛。本來是演戲,但被他一番話,說得眼眶溼潤了。
我環顧四周,低聲說:“先帝面前的舊人,幾個不念着我呢?除了你,還有……”我嘎然而止,啞然失笑:“洛陽城人多口雜,我一時不便放了你。但我會保護你的。”
話音剛落,慧童從外頭進來,我連忙命馮副將躲在帷幕後:“何事?”
“皇后,南邊的人,有信來了。”他的聲音頗有幾分神秘。
“誰……?”我拖長聲音:“知道了,你過後再來。”
我對馮副將道:“我讓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幾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宮妝麗人便將他引開。洛陽城內,還是有一些風塵女子留下的。在這樣的時刻,無人再惦記他們煙花出身,而我卻不得不利用這個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臨走,對我含笑。馮副將雖然有幾分迷惑,但似乎並不是對美色,而是對惠童的話更感興趣。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庭院裡驀然想起一陣風鈴聲,我靠近榻,手裡抱着一本老師謝淵的詩集,昏昏欲睡。圓荷跪在門口,鼾聲不雅。那封來信被我放在袖子裡,我翻了個身,似乎睡不踏實,又將信放到了金匣之中。我伸着懶腰,面朝牆壁而睡。
第二日,我滿意醒來。昨夜的女郎帶着殘妝在我面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卻沒有燕好。
”他是南方人,但並不是好色之徒。
我將自己的玉佩賜給她:“多謝你,姐姐。幫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長安給謝如雅大人。”
她滿心歡喜的離開,其實那信上並無重要的話,只是讓如雅資助她重新生活。
圓荷拿着信,對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陽城內。皇后肯定他看過這信?他應該認得梅樹生的筆跡吧?”
我摸了摸信紙:“他一定看過。至於這信,倒真是梅樹生的筆跡。只不過是謝如雅留給我的信裡,取了幾封拼湊,又讓專人謄錄的。”
等到我們棄城之時,歷經辛苦的馮副將就會出現在蕭植面前。不論蕭植怎麼看待梅樹生的信,他總會對那個年輕人起些懷疑。而只要他們有裂痕,那麼更進一步,便不困難了。
何況……梅樹生此人,也許真的有一個裂痕,尋找出它,只是時間的問題。
大霧起來那夜,我們撤離了洛陽城。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趙顯,七王各是一路。唯有七王帶着百姓。而我所帶,是三千人的精銳。我從未領兵,因此面上坦然,而內心忐忑。跑馬時,總覺得劍囊裡的劍一直在跳個不停,而手中的劍也跟着我微微的喘息。
霧,好像濃郁的調不開,躲在山嶺中,只聽猿聲悽哀,而白茫茫的霧氣吞噬一切,包括記憶。
身上被霧氣所溼,惠童給我支起僅容一人的小帳篷。我剛鬆弛下來,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聖旨,一哆嗦。摸索着找到了,緊緊握着。
天寰到底寫了什麼?二十多天過去了,他有把握我能處理好一切?我發現自己正在揣摩“聖意”,不知不覺就笑起來。我沒有揣摩聖意,因爲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發了一個念頭,不管如何,讓我先看看他的字跡,在這個怯場的時刻,總是鼓勵。
我緩緩展開了聖旨,一瞧,完全愣住了。竟然是這樣?
我不信,抽出又一個火摺子。彎腰,從頭到腳再照了一遍。
火光裡浮現出他彎彎的嘴角。掀開帳篷,外面的霧,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聖意,確實愚蠢。
因爲連你的光華也沒有想到:你留給我的,居然是這樣一道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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