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這幾日一直閉門不出,如今大張旗鼓的在衆人面前露面,從表面上看自然是對公主殿下和將軍大人這一對小兩口的寵愛。然而深究細裡,卻是耐人尋味。
御駕的排場足足鋪了半個西京城,爲了保證帝后的安全,坊間各處全都是官兵把守,嚴陣以待。尤其是將軍府附近,就是個重兵把守,滴水不漏。
街頭巷尾俱是燈火通明,人人無所循形。天還沒黑,坊間街巷裡走動的老百姓們就都被趕回家,此後便不許隨意走動。否則就當刺客處置,格殺勿論!
直到天黑掌燈,帝后的車駕才緩緩而來。大齊的風俗和鎏玥不同,御駕出行不會鳴鑼開道,鼓樂伴奏。而是要求安靜肅穆,閒雜人等一律不許說話。這樣一來,若是有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護衛們時刻警惕的耳目。
御駕在前,鳳駕在後,帝后二人並非同行,而是分了前後。
皇后蕭沵端坐在鳳駕裡,貼身伺候的女官爾姑就坐在她的腳邊,像一頭警惕而忠心的獵犬,雖是保持警覺。
四周無人說話,只有踢踏的馬蹄聲和車輪轉動的軲轆聲,單調的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然而她此刻心情忐忑,雖眯着眼卻並無半絲睡意。
公主出嫁,帝后親臨將軍府爲二人祝福,這是何等的榮耀。但衆人只看到表面的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卻不知這帝王的寵愛如同薄冰一般,脆弱的經不起一絲一毫的懷疑。
越是接近皇權,越是如履薄冰。稍有差池,這脆弱的信任就會被踩碎,整個人就掉進刺骨的冰洞裡,被水下的激流裹住,拖入無盡深淵,死無葬身之地。
此刻,她和蕭繼遠,都是在這薄冰上起舞的人。
腳下的冰已經發出嗶啵之聲,這是冰層快要破裂的警告。然而大戲已經開場,人人都進入角色,容不得誰在此刻退場。
進,則還有生機。退,只能是死路一條。
陛下自壯年登基,到如今花甲之年,當了三十多年的皇帝,想要和這頭老狼勾心鬥角,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唯一的依仗,便是膝下的孩兒以及——時間。
狼王英勇無敵,決勝千里,可那也已經是曾經。此刻坐在前方御駕裡的男人,雖雄心壯志未泯,但身體已經老朽。
年輕時不知節制的征戰,換來的是年老時無窮無盡的傷病。老天爺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年輕的時候不知節制,不懂養生,自以爲天下無敵,不死之身。但天下誰能真正無敵?誰能真正不死?就算鬥得過天下人,也鬥不過老天爺。
人人都會老,人人都會死。草原上最強悍的狼王,也不能例外。
這一次陛下久居不出,便又是一個重要的信號。他的身體,已經越來越不行了。
郡王爺從鎏玥蒐羅了郭神醫的神藥,剛到她手上就敬獻上去。但她知道,陛下是不會用這藥的。
倒不是不相信她,而是這多疑的男人誰也不信。年輕的時候他就只相信自己,年紀大了,越發頑固,更是誰也不信。
這樣也好,誰也不信,誰都提防,以至於草木皆兵,身邊連一個貼心人都留不住。
天下人有私心,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到了這位老人的眼裡,任何一點私心就都成了他懷疑的證據。
蕭繼遠是個難得的人才,懂兵法又知天下大道,還有一點鎏玥文人的酸腐氣,頗有點將就忠君愛國的正道。這樣的人,本該拉攏重用,委以重任。
可陛下終歸是對他不放心!只因蕭將軍遲遲不肯接受皇女耶律淑哥,他就懷疑對方藏有異心。
簡直可笑!難道姓蕭的就非得跟姓耶律的綁在一起,才叫忠心?這忠心,不是靠綁就能綁得住。最新章節全文閱讀何況,她瞧着耶律淑哥那個樣子,也覺得實在不是個良配。
若是蕭繼遠爲了官爵厚祿就委屈自己跟耶律淑哥在一起,她纔要看不起他呢。堂堂大齊第一名將,蕭氏的好兒郎,原來也不過是個沽名鉤譽,攀龍附鳳之輩。
蕭繼遠是個好樣的,只可惜耶律淑哥這個小賤人太無恥,竟然用“迷藥”這樣的下作手段,把生米做成了熟飯。這小賤人也是運氣好,春風一度就珠胎暗結。有了孩子,蕭繼遠就算想不認賬都不行,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乖乖就範。
蕭皇后嘴角不屑的一挑,低低冷笑一聲。
堂堂皇女,爲了目的不擇手段,如此下作!但要說這也耶律氏的好種子,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她老子就不是個好東西!
閉上眼,她壓住許久未曾涌上心頭的恨意,臉色森然。
她今年滿打滿算也才二十九歲,連三十歲都還沒到。紅顏配白髮,青春伴鶴皮,難道就是她心甘情願?她是蕭氏的女兒,從小便是父母掌心裡的明珠,衆人眼裡的寶貝。她也曾青春懵懂,幻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君,該是一個何等英勇無敵,年少英俊的男子。
她和他情投意合,兩廂般配,攜手白頭,不離不棄。
可哪成想,這一切都不過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
只因爲她是蕭氏的女兒,只因爲蕭氏只能配耶律氏,只因爲陛下在人羣裡多看了她一眼,只因爲她長得青春貌美而且像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只因爲他想要,所以她就得嫁。
她那年才十六歲,從未離開過父母的身邊,卻從此就要嫁入深宮,成爲一個年過四十的老男人的玩物。
雖然這個老男人非常慷慨的賜給了她皇后的名分。
但這從來就不是她想要的!
可她不能不要!
想到自己在新婚之夜被這個男人玷污,她的心就充滿了仇恨!
她恨這個男人,恨所有姓耶律的,也恨所有姓蕭的,包括她自己。
自那夜起,她再不是草原上最珍貴,最幸福,最受到寵愛的花朵。她是皇帝的玩物,是一個死人的替身。是一塊不能夠擁有思想的墓碑,是一尊用來獻祭權利的雕塑。
後宮是一個恐怖的戰場,一個骯髒的泥沼。華麗的服飾遮不住她醜陋的嘴臉,芬芳的脂粉混合着血腥的惡臭。這裡人人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不是你殺人,就是被人殺。暗箭明槍,刀刀見血。即便她貴爲皇后,也在這個泥沼裡受盡傷害。
那個老男人根本不愛她,他只是佔有她。就像佔有一塊土地,一羣牛羊。她沒有思想,沒有生命,只是一個物件。
後宮裡永遠不缺年輕貌美的女人,老男人很快就對她失去了興趣,轉而去別的女人身上追尋那個早已經死去的影子。
她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愛他。他不來糾纏她,更好。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她姓蕭,她是皇后,就沒人會放過她。耶律氏不會,蕭氏不會,後宮裡的女人們也不會。
可憐她那時候真是太天真,竟然從來就沒有想過爲什麼自己在最受寵的時候,都沒有懷上過孩子?沒有孩子,她還覺得輕鬆。可原來,沒有孩子她就是沒有根的浮萍。都不需要大風大浪,只要誰撩撥一下,她就得搖擺飄蕩,生死不知。
在她之前,另一個同樣年輕貌美的蕭氏女兒就是這樣悄無聲息,莫名其妙的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塊死氣沉沉的牌位。而那位蕭氏叫什麼,長什麼模樣,這後宮裡竟然已經無人知曉。
後宮裡,這樣無聲消失的人,太多了。蕭氏的女兒還能輪到一塊牌位,其他的不知名的女人,還有那些女奴,便是連一塊木頭都輪不到。彷彿是一陣煙一般,一吹,就散了。散了,就沒了。讓人懷疑,這些女人原本就沒有存在過,更談不上蕭氏。
不寒而慄!毛骨悚然!她不想死,更不想死的這樣悄無聲息。
她要報仇!要變強!要活下去!
三年的後宮生涯,教會了她比以前十六年還多的生存技巧。
她開始懂得算計,懂得陰謀,懂得害人!
不是她害人,就是被人害。與其被人害,不如她害人!這就是後宮的生存法則!這裡不需要弱者,只需要強者。
她可以不愛老男人,但必須要老男人愛她。因爲她需要一個孩子,一個身上流着耶律氏血的孩子。雖然她憎恨這血,但這血是她活下去最有力的保證。
因爲她姓蕭!耶律氏的血,加上蕭氏的血,就是整個大齊最尊貴的血。
十九歲的她,盛裝打扮,再次出現在老男人的面前。這一回,她不再是無知天真的花瓶少女,而是嫵媚動人的風情少婦。
老男人的眼光再一次被她吸引,她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她知道,在自己沒有平安生下一個帶着耶律氏血統的男孩之前,這個老男人的寵愛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內心有多厭惡,她都必須緊緊的抓住他的寵愛。
爲了生存,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她甚至自我催眠,彷彿真的去愛上他。也許她裝的太真,以至於他真的被她迷惑。總之那一年,她幾乎獨佔後宮,出盡風頭。
二十歲的她終於懷上了孩子,雖然對方已經足夠老,但好在她還有足夠年輕的身體。只可惜,這第一個孩子在她肚子裡沒有熬過兩個月就不幸夭折了。
一個混合着耶律氏和蕭氏血的孩子,大齊最尊貴的孩子。它的死在後宮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無數人爲它陪葬。包括一位膝下已經有了成年皇子的貴妃!
而她因爲傷心過度,哭暈在他的懷裡,對這一場暴風雨一無所知。等養好身體,整個後宮已經改天換地,再沒有人敢無視她這個年輕的皇后。
年輕的皇后很快在第二年又有了身孕,這一回後宮裡很乾淨,無人再敢謀害大齊最尊貴的血統。她平平安安的生下了六皇子,懷抱着這個孩子,她淚流滿面。人人都以爲她是喜悅擁有了一個皇子,卻不知她是在哀悼那不幸犧牲,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以及面目全非髒污不堪的自己。
這就是後宮,這就是皇權,爲了活下去,爲了向上爬,爲了抓住更多的權力,不僅要對別人狠,更要對自己狠。
有了六皇子,她便有了最堅實的依仗,從此她就是大齊名正言順的皇后,可以昂首挺胸的站在他的身邊,接受整個後宮,乃至整個朝堂的跪拜。
從此刻起,整個大齊,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當然,這還是遠遠不夠的。身份的高貴必須握以更大的權力,沒有權力,再高貴的身份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虛幻罷了。
以前她依賴她的家族,信賴她的家人。但現在,是她的家族依賴她。蕭沵明白,她今後的身份只能是皇后,或者太后,而不再是蕭氏。不管是蕭氏,還是耶律氏,從今以後都是她的臣子。她也必須用對待臣子的方式來對待他們,而不是家人。
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她依靠,也必須依靠她的家人,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六皇子。這個帶着兩族之血,從她肚子裡出來,將來會繼承大統,成爲天下之主的孩子。
她們娘兩,纔是一家人。
這一路走來,她所作所爲,都是爲了這孩子。
幸虧前一個蕭氏皇后沒有生下皇子就死了,論血統沒人能跟她的六皇子比。但那些成年皇子也不會甘心被一個襁褓中的孩子奪走權力,權力這東西,一旦擁有就不想放手。
她必須去爭,去奪,去搶!
她的所作所爲,那老東西也是知道的,甚至還有些厭惡。年輕的時候,這個男人殺掉自己的父兄幼弟,登上皇位。手上的血腥並不比她少,所犯下的罪孽也更深重。然而就和全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樣,年紀大了,他就心軟了,慈悲了,心疼起自己的孩子了。不能眼睜睜看着她砍瓜切菜似得除掉那些成年的有野心的皇子。
真是虛僞啊!
他威脅要廢了她!她跪倒在地,抱着孩子哭得梨花帶雨,生生把他的鐵石心腸哭成一灘水,只能甩袖而去。
其實她心裡一點也不覺得悲傷,只覺得可笑。廢她?難道他以爲她還是那個年幼無知的少女嗎?又或者,他還以爲自己仍是年輕的時候嗎?
想廢她,談何容易!她身後可是整個蕭氏!
耶律氏和蕭氏綁的太深,對誰都是難以解脫的掣肘。
當然,她也不能真不給這老男人一點面子。所以那個四皇子,她留了他一條性命。
老男人老了,多疑,虛僞,如同一座腐朽的宮殿,表面上看依然巍峨,但其實裡子早被蛀空。
她還年輕,她可以等。等着他慢慢的腐爛,最終死去!
但她沒想到,這腐朽的爛木在臨死之前竟然會想要再搏一把,把整個大齊江山連同她們母子,還有蕭氏全族都壓在賭桌上,豪賭一把。
這簡直太可笑,太冒險!
雖然冒險,雖然可笑,但一開始她並不反對老男人豪賭。年紀大了就該修身養性,保重身體。結果他還是不知節制,想要打一場打仗。這隻會加速消耗他的生命,早點死掉。
她也是樂見結果。
但沒想到,這一場豪賭裡還有針對她,針對整個蕭氏的險惡用心!
她接到密告,有人向陛下諫言,子幼而母強,一旦皇帝大行,朝政必將被皇后一族把持。從此國將不國,耶律氏只怕要被蕭氏取而代之。
這話太誅心,太可惡,太可怕!但更可怕的事,說這話的人竟然還活着,沒有死在當場。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那生性多疑的老男人,聽到心裡去了。
不,不是老男人聽到心裡去,而是他心裡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多可怕!若不是得到這個密報,她恐怕還以爲陛下的這場豪賭真是爲了給六皇子掃清道路,平定邊關!但現在再回頭一想,後背脊就全是冷汗!
蕭氏一族,文臣武將衆多。可這次打仗,除了賣命的是蕭家兒郎,重要關節上的指揮將領,卻全不是蕭氏一族。
她最信賴的威德郡王,蕭氏最能幹的武將蕭繼遠,都被派去了鎏玥議和,根本不知道要打仗。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陛下是真的要對蕭氏,對她動手了!
坐以待斃嗎?絕不!
鎏玥小皇帝說得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老男人想做螳螂,那她就來做黃雀!
生死存亡,還講什麼夫妻之情,何況她和他壓根就沒有情。
這老東西夜裡駕臨將軍府,只怕也是別有用心。
就不知蕭繼遠能不能接下這招!
倘若他接不住……那也無妨!
她自有妙計,安排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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